貳  與舊約記載相似的喪禮
為給舊約記載的喪禮提供一些例證，我們選了兩種資料：（甲）烏加利特（Ugarit）的文學作品，（乙）埃及教會今日仍通用的喪禮。
（甲）  烏加利特的文學作品
今日的拉斯瀋拉（Ras Shamra）是古代的Ugarit王城，位於敘利亞的地中海岸，與塞浦路斯隔水相望。一九二八年偶然被發現，其後陸續有大量文獻出土，主要是神話詩篇和傳說。這些文獻一方面是由於最近出土，一方面也是由於地接巴勒斯坦，在所有近東發現的文獻中佔有特殊的地位。文獻中有兩首長詩，一是有關巴耳神（Baal）的神話，一是有關阿卡（Aqhat）的傳說，兩者都有喪事的描述。
（一）  在巴耳神的神話詩中有兩處分別提及Lutpan神（Ugarit宗教眾神中的主神，相當於閃族的El、希臘人的宙斯、或羅馬人的朱匹忒）暨Anat女神（巴耳神的妹及妻）哀悼巴耳神之死的記載51.。我們下面用的是C.H. Gordon的蒐輯及翻譯52.。
Text 67, VI, 9-32 ( P. 42-43 ) :
Aliyn巴耳死了，
世界的主子仙逝了！
立時，慈悲的神Lutpan
走下御座，
坐在腳凳上，
又從腳凳坐到地上。
他將悲哀旳灰散在頭上，
痛苦的塵撒在頂上，
他身穿的是喪服。
他跑到山上號啕，
到樹林中哀悼；
他抓破面頰和下巴，
刺傷自己的臂膀；
他劃破胸膛有如園圃，
挖開脊樑有如深谷。
他揚聲呼喊：
「巴耳已死！
嗚呼，Dagan之子53.的屬民，
哀哉，巴耳的眾臣民！
我將走入地下黃泉。」
Anat亦去
…………
她身穿的是喪服。
Text 62, 2-8 ( P. 43 ) :
她跑到山上號啕，
到樹林中哀悼。
她抓破面頰和下巴，
刺傷自己的臂膀；
她劃破胸膛有如園圃，
挖開脊樑有如深谷。
「巴耳已死！
嗚呼，Dagan之子的屬民，
哀哉，巴耳的眾臣民！
讓我們一同走入地下黃泉。」
（二）  Aqhat傳說的梗概是這樣：Daniel（或Danel）王的兒子Aqhat獲得工藝神Kothar-wa-Khasis贈送一把曠世的神弓。Anat女神見了，就求Aqhat把弓轉讓給她，但遭到拒絕。Anat怒從中起，叫Yatpan變成一隻兀鷹把Aqhat害死。王子死後，他的父親Daniel及他的妹妹Pigat為之哀悼。
I Aqhat，lines 35-39 ( P.94 ) :
Pigat心中悲痛，
肝腸欲斷，
她撕裂Rapha54.人Daniel的衣服，
扯破Harnamiyy55.人英雄的外衣。
接著，Rapha人Daniel長聲呼嘆道：
…………
I Aqhat，lines 170-180 ( P.99 ) :
Daniel走向自己的家，
Daniel回到自己的王宮，
哭喪的婦女走向他的宮殿，
哀悼的婦女進入他Pzgm Gr 56.的王庭。
他為Aqhat英雄痛哭，
為Rapha人Daniel之子流淚。
日以繼月，
月以繼年，
一直延至七年，
他為Aqhat英雄痛哭，
為Rapha人Daniel之子流淚。
此外，讀者若喜歡多找些這類的資料，不妨參考海達爾著的The Gilgamesh Epic and Old Testament Parallels 57.因本史話的中心話題是死亡的問題，作者在本書的第三章（137-223頁）對喪事有詳盡的闡述。本書的描述主要以近東兩河流域文化為背景。
（乙）  埃及教會今日仍通用的喪禮
眾所周知，埃及是古文化發源地之一。對死亡及長生的問題，古埃及人都很關心，且多加推測；至於喪禮，他們有很周密的規程。法老王的宗教對希伯來人有過不少的影響。後來峰迴路轉，埃及又反受到了猶太人的影響。隨著教會隱士的到來，埃及頓成基督教會滋生成長的肥田沃土。Coptic教會在埃及紮根生長，它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傳統，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中分辨出它們各自原來的本色。某些傳統習俗今日在一些離城較遠的村落中仍被保存著。曾在埃及傳教多年的曾比拉丁尼神父曾蒐集了當地教會不少有關喪禮及身後大事的民俗、信仰及文學作品58.，我們試從他的書中節譯一段以明梗概。
一九五五年，在Al-Gizah村，某婦人接獲她兒子病重垂危的消息後，認為必須將此事戲劇化，「於是走出屋來，躺在滿了塵土的街道上，弄散了頭髮，把塵土亂撒在頭上，用泥漿塗臉，同時發出悽慘的尖叫……。當死訊傳來時，哀號之聲越發不可開交。舉喪的主角常是女人，特別是那些專事哭喪的女人。她們用黑色顏料塗抹臉面，表示哀傷，以別於喜慶日子所用的hennah。在鄉村地區，當哀傷與絕望達到高潮時，她們會撕開上衣，露出胸膛。更有甚者，她們打開門窗，大聲呼救，要所有的鄰居都聽得到。至於她們所說的話則只有心領，而不能言傳了……。」（廿三∼廿五頁）
曾神父在他的書中還記述了喪禮的其他項目，如齋戒、哭喪等。W. Budden and E. Hastings, The Local Colour of the Bible ( Edinburgh, 1925)，vol. I, 49，對埃及的喪禮有較簡略的描寫：聘請哭喪的婦女、出殯、婦女們披頭散髮、搥胸、尖叫、在頭上撒灰、為參加喪事的人烘肉等。
學者衛星克及摩根士坦59.對古代近東閃族人的喪禮習俗曾作過廣泛的研究，且筆之成書，頗有參考價值。

參  喪禮的起源及意義
搜集文獻不算很難，但要了解它們背後的意義則不這麼容易。由於時代的疏遠、近人與古人思想型態的差異，要說明舊約喪禮的起源及意義是相當複雜及困難。難怪乎聖經學者及比較宗教學者彼此間的意見常有出入60.，但不容否認的是，這些年來，他們在不少問題上亦有漸趨明朗及相近的看法。
（甲）  有關喪禮的起源
前面我們已說過，舊約記載的喪禮習俗屬於古代中東民族一般的文化傳統。它們不但與狹義的喪事有關，而且與不少其他的慶節，尤其是與異教宗教的季節61.，猶太教的宗教集會及贖罪節62.都有關聯，為此很難確定它們原來的性質。學者如奧斯脫利及羅賓臣認為喪禮最初原是出於悲哀自然自發的表示，與人情、文化、風土有關，本來沒有宗教的意味，是古代近東宗教給它們披上宗教的色彩63.。羅拔脫臣則說它們有「兩面的性質」64.。無論如何，大多數學者都認為舊約的喪禮曾經過一番徹底的過濾，高富滿用「解脫宗教化」（de-religionisation）65.，希偉壁用「革新」（new formation）66.，房辣用「解除神話化」（de-mythologisation）及「解除神聖化」（de-sacralisation）67.來形容它。這正好與那些認為以色列人的喪禮是無宗教性的人的意見相吻合68.。
綜合說來，古代的喪禮的確也有一段演變的歷史。在近東的宗教裡，喪禮是從無宗教性演變成有宗教性。在以色列人中，喪禮一向是無宗教性的，不過他們會用一般喪禮的外在儀式向雅威表達他們內在謙卑及懺悔的情愫。就這方面來說，喪禮也有宗教的性質，只不過它不是用之於人，而是用之於人與雅威之間的關係，它不是基於什麼神話，而是基於倫理，這是有別於一般近東古代宗教的主要地方。可見在整個演變的過程中，喪禮有如人之步行，雙足並用，一左一右，向前移動。
考古學、人類學、比較宗教學給我們揭示的是：人類初期的宗教是崇拜山川精靈、圖騰、多神或泛神的，換言之，不外乎是「自然界的神化」。這類宗教所行的禮儀大概是以「感應自然」為依歸69.。跟一神及超自然的雅威宗教比較起來，它們統稱為「異教」——非啟示的宗教，我們也可稱之為「自然宗教」，舊約記載的亞述、巴比倫、腓尼基、客納罕、埃及的宗教都屬於這一類70.。
的確，在客納罕的宗教及與它相近的其他宗教裡，季節的禮拜佔著這麼重要的地位，與其說是真宗教的敬禮，不如說是大自然的崇拜。大自然有雙重的身分，一是人類的僕役，一是超自然的嚮導。就前者來說，大自然是人類研究及觀察的對象，越是解除它的神話色彩，人類的科學就越加進步；就後者來說，大自然是上帝能力的顯示（羅一20；詠十九1後；約十二7後；希十一3等），麥擎柱稱它有聖事的性質（Sacramental Character）71.。事實上，隨著基督的降凡，自然界中一些最常見的東西就被提升為聖事的正式素材。俗與聖、凡與超凡的界限是不易劃分的；自然宗教與超自然宗教之間的判別標準理應是超越性（transcendency）。正如超越自然同時關照人類的雅威是舊約啟示的中心72.，同樣，神人共體、救主兼天師的基督是新約啟示的中心。只要這雙重啟示的中心能保持完整，其他的因素雖缺而不全，仍可暫時被容忍下來的。明乎此，我們就可以了解為何帶有多神及迷信色彩的占星、算命、巫術、招魂與一些帶有異教遺風的喪禮習俗能在舊約記載中時有所見了73.。
（乙）  有關喪禮的意義
我們可以把它列成四項來說明：
（一） 禳災說（Fear-propitiation theory）。根據此學說，喪禮中如撕破衣服、剃髮剪鬚、在頭上撒灰、在地上打滾、放聲大哭等項目的主要目的是使生者不為死者的魂認出來，這樣可以避開九泉的陰毒，使無主孤魂不致加害於身。霍里耳、石飛德來偉慈及諾得是此學說的代言人74.。
（二） 共融說（Communion theory）。羅拔脫臣認為喪禮在閃族人眼中原是生者與死者之間永遠保持聯絡的一種有效方式，或是感情上的聯繫75.。
（三） 模擬說（Imitation theory）。杜耳微是此學說的主要倡導人。他認為撕破衣服、躺臥地上、撒灰頭上、赤身露體、剃髮剪鬚等是舉哀者藉以仿效死者的動作，以示同情共感之意76.。
（四） 克己自制說（Self-abasement or humiliation theory）。這是最新也是最可取的學說，它搜集許多新資料，包括戲劇、神話、民間傳說等，再以開朗的精神來評鑑它們77.，至於喪禮方面，則是在一個更廣泛和更有組織的歷史哲學背景襯托下研究它。此說最有權威的學者是賈斯特，下面我給讀者介紹一下他的代表作Thespis有關喪禮的解說78.。
原始民族猶如嬰孩，對他們而言，天、地、人（亦即宇宙）賦有同樣的生命、同樣的氣息、同樣的運動，即所謂天地合流，萬物同宗。原始人不像我們近代人將萬物毫分毛析地分門別類。是以泛神信仰、山川精靈崇拜、巫術、神話都成了人類初期宗教的普遍現象。據此，賈氏為他對祭儀、神劇、神話及季節模式的四種因素所作的解釋提出了主要的論據79.。
這裡對我們直接有關的是季節模式的第一因素：當大自然的生機呈現衰退時，或作為大自然一份子的某人圓寂時，人用克己苦身（mortification，直譯是「致一己於死地」）之禮來削減自我的氣力，正好是與大自然協調，停頓生機，但同時也保證它的復蘇。作者在書中廿七至四十九頁，從不同的文化地區舉出了很多有關的例證來。
由於人與自然、個人與社團通體合一的影響，私人的憂傷、公共的患難、天然的災禍、自然界的消沉、個人的死亡等都被看作成一類（即生命的衰退），因此乃有共通儀禮的出現。固然，我們不能說它們沒有哀悼的意義，只不過它們不限於此。據賈氏的研究，喪禮的各種儀式——尤其是齋戒禁食——有克制一己的生力、抑制自我人格的意義。社團中某一成員的死亡會自動地傷害全體的生力，那麼全體成員應在一段時期內留在死亡的狀態中、或在停止生息的狀態中80.。
古代社會的人在舉行婚禮及成年禮之前亦有行齋戒及禁食的。它們的意義對前者來說是：每個成婚的男女都應捨棄自己的人格以求產生一對新的合體；對後者而言是：每個年青人都應犧牲從前的小我，為能加入群體的大我中。不論對前者或後者來說，齋戒及禁食均象徵生命一段落的結束。
同樣，哭喪並不一定與悲哀有所關聯。賈氏說，對閃族人而言，哀號、歡呼與稱讚都有同一的語根81.。那些被聘來的職業哭喪者既然與死者毫無血緣或親屬關係，自然不會生出真正的悲感，但另一方面，她們也不是只為增加喪禮的排場而被聘來的。在自然宗教裡，哭叫有與大自然協調的功能，從而保證它的正常運作。此外，有關喪禮中的剪髮、剃鬚、破衣、毀容等異常動作，我們也應循此路線去尋求它們的答案。如果依閃族人的看法，鬚髮是生命的一部分，衣服象徵一個人的體面和尊嚴，那麼在喪禮中把它們剪掉或除下正好是自我挫光鋤銳的表示82.。
整個宇宙是沉浸在一種特殊的氣氛中，賈教授稱此包涵萬象的氣氛為TOPOCOSM。這個由賈氏新創的詞是由兩個希臘字構成：Topos指地方，Cosmos指宇宙；意謂我們四周的環境（小宇宙）與整個宇宙有息息相通的關係，我試以「天地感應」來翻譯它。「天地感應」的本質有二：一是現實的、此時此地的；一是構想的、恆久不變的。換言之，在世上發生的事有兩個層面：一是屬於時空的、現象性的；一是超時空、形而上的。前者是後者的外在表現，後者是前者的真正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