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學年刊主頁 |<< 目錄 >> |

<<上一頁 下一頁>>

 

02
神學年刊
(1978)p67-103
 

教學語言本地化

陸鴻基

 

 

導言

先說幾件軼事。有一天午飯後,我和一位朋友在中大校園散步,看到一些松樹。朋友說:「今年的松樹長得真高。」我說:「你怎知道松樹今年會長多少呢?」他說:「你看,松樹每枝上段是新綠的、修長的,那就是每枝在今年的增長。」我想,為什麼我向來不知道有這回事呢?再仔細想想,模模糊糊的,似曾有印象,只是小時讀生物,是用英語,而且又局限於書本功夫。一方面不是見到真正的、地上生長的松樹;另方面也不知道生物課本中的Pine,就是中文課本的「松」。輾轉到了十多年後的今日,才知道松樹的生長過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在這例子上,可見到一些教學法和教學語言的弊漏。

又一天,我到一位教育學院同學任教的學校,視導他的一節地理課。他正向一班英中中四的學生,講解台灣的甘蔗。他講說甘蔗的生長,需要某種氣候條件。譬如說氣溫得在攝氏表十度至二十五度之間,每年得有多少厘米的雨水等等。他的講解全是英語;也寫了很多資料在黑板上,也是用英文。老師似已盡力,而學生多是目無表情地呆坐著。下課後,我問老師覺得學生的反應怎樣,他答:「因為你來看我上課,他們的反應已經比平常好得多了。因為他們知道,在老師的導師跟前,須表現合作。」但目無表情的呆坐,算是怎樣的合作呢?研究之下,我們看出那一大堆數字和資料,對孩子們來說,只是一些死的數字和資料。透過這些,不能得到、感覺到或想像到一棵真正的甘蔗,也不能想出活生生的蔗農的生活情況。這是教學法上的不足。再加上那堆資料全用英語說出;首先孩子們要透過腦袋中的翻譯或查字典,才知道Sugar Cane是「甘蔗」;然後又經翻譯,才知道老師口中的(Degrees Celsius) 就是他日常生活中(電視天氣報告?) 的攝氏多少度;如此類推。這是教學語言的問題。我看了兩節連堂,在個多小時?,那班學生只有幾次對老師的講解較有反應,每次都是當老師發覺全用英語,不能令學生明白,而加上幾句粵語輔助的時候,這時全班同學的情緒完全不同,本來呆坐的,眼中都出現神采來;這是巧合嗎?

這節甘蔗課的故事,是否一個孤立的例子呢?我想不是。我目睹過同樣的情況,實在很多次了。教學法暫且不說,先論教學語言。上甘蔗課的學校,不是一所「名校」,學生的英語水準可能較低;要他們透過英語,去學習甘蔗的生長,自然有意料中的困難。但我亦觀察過一間稱得上「名校」的學校上課情況 。這?,教師和學生的英語水準相當好。在英中四的歷史課中,老師講的是工業革命從英國擴至世界各地的經過。老師的英語流利準確,孩子們的英語也很好;聽講答問大致也無困難。師生之間語意神色互傳,氣氛相當融洽,不覺有人呆坐。可是當老師問到某一個問題時,全班沒有一個人回答:不管老師怎樣嘗試,總不能使學生們有反應。最後老師說:「You may speak in Cantonese」登時氣氛大變,孩子們吱吱喳喳的,爭著發表了很多意見。大概老師提出的那個問題,剛好落在學生們英語詞彙、或英語結構的弱處,使他們對這問題不能有英語的反應;當老師准用粵語時,學生們沒有語言的障礙,便有非常熱烈的反應了。

我想上述的情況,絕大多數教師都一定接觸過,不煩多述。在此,讓我嘗試分析一下,香港中學在英語制度下,數種不同的弊端。首先看看在教學上的弊端,就是識智訓練方面,和在感情發展上的弊端。最後再談一下,它在社會和宗教方面的弊端。

英語制度妨礙識智的發展

在教學上的弊端。首先我們知道,學校這個類似工廠制度的組織,是分科教學的。一年級的時侯,有中文、英文、數學、社會等科;科與科之間分得很清楚。二年級的時候,又學相同的學科,而各科也分得很清楚。三年級時各科也是一樣。這種分科教學的制度,往往造成科與科之間,年級與年級之間沒有聯繫。一個學生,經過若干年、若干科攷試,拿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文憑,文憑上寫著:「某某某,有某科某科及格。」作為證明這個人受過教育,其實這個人腦袋中分了許多方格子,就像各科一樣,格與格之間沒有聯繫(如圖一)。

 

我們試著另一種教學步驟,這是在香港、或其他地方,都較少見的。透過生活上的現實體驗,打破科目、年級的界限,把母語、外語、數學、社會及其他各種學問,融會貫通。各門學問之間當然有分別,(在方法和內容的重點上都有不同),但由生活體驗聚集在一起,就成為一個識智發展的基礎。沒有了科目界限、資料、概念可以活學活用,才會開出一朵在智力和感情上的花(如圖二)。為什麼這美麗的花,在香港很少出現呢?一方面固然教與學步驟有關,但卻和教學語言更有關係。學校中講解大部份科目所用的語言,是多數學生、甚至老師都不能靈活運用的;學生只能背書,教師往往背講義,理解就相應減少;師生要用較靈活的教、學方法都受束縛。不但在科與科之間、年級與年級之間,會有分裂、割裂;同時,因為教學語言不是課室外生活所用的語言,於是,也造成課室內、書本中的事物,和外面的生活,二者之間的牆更高更厚。就像則才所舉過的例子:絕大多數孩子們在家中晚飯後所聽的天氣報告中,提及的攝氏多少度,有沒有雨等,全是粵語,只有少數家庭收看英文的新聞和天氣報告。可是,他們在學校中所用的語言卻是英語,所學的是多少Degrees Celsius,多少個Millimetres of rainfall。也就是說他們在日常生活--在操場、在家中、在巴士上、或在電車、渡海小輪上,和朋友玩耍、和父母談天等--完全和他們在學校內、書本中所學得的東西切開。使用外語學習,所造成的割裂比較用單語更嚴重,更難達到融會貫通、開花結果的地步。

我相信在我們的學習過程中,一定要將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學習,完全融會於一個人的智力和感情發展上,否則,識智發展必定事倍功半。在感情發展上,也可能會尊致輕微的精神分裂,起碼有心理學家所謂「自我界定的危機」,和失落的感覺。因在學校內,和在學校外,所過的生活完全兩樣;孩子們每天的思想、言行,都分成互不統屬的兩半,使他無所適從,但又不能不過著矛盾的日子。這種校內、校外的割裂,除了妨礙智力的發展外,也妨礙了感情的發展。這點後面再詳論。

理論上,學校同時使用兩種語言,可以有兩者之間相互阻滯的害處,也可以有互相刺激的益處。所以雙語未必不好,主要看如何使用。香港所採用的兩種語言教學,有些語言專家稱之為:「互減式的雙語訓練」。這是什麼意思呢?一個人如果同時學習兩種語言,而能將學得的語言,和透過語言學得的其他東西融會貫通,必定可以幫助他的思想有長足發展,就像同時學習中文和英文,如果學得其法,兩者根基都穩;則他在中文方面學得的東西,可以幫助他在英文方面的學習;他在英文方面學得的東西,也會幫助他在中文方面的學習。這種好的雙語模式,可稱為「柏增式的雙語訓練」。但在香港,情形剛好相反,在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基礎尚未穩固,即要學習英文。一方面根基不大穩固的中文,妨礙他在英文方面的學習,另一方面所學得的英文詞彙和文法,也妨礙他在中文方面的學習。結果就是大家常會見到的,大多數學生根本「不中不英」。這種「不中不英」的情況,語言教育學家稱之為「互減式的雙語訓練」。

「互減式的雙語訓練 」妨礙感情的發展

這種「互減式的雙語訓練」,除了妨礙識智方面的發展外,同時也妨害感情的發展。原因在那?呢?我想,語言一方面是傳意的,同時也產生出一種群體共鳴的感覺。我說一句粵語,大家都聽得懂,大家說一句粵語,我也聽得懂;除言內之意,還有言外的一份團體感情。我不懂希伯來文,相信讀者中也很少人懂希伯來文。假設我現在用希伯來文寫下去,我們之間不會有傳意,不會有共鳴,不會有一種團體的感覺。有傳意不一定代表同意,但是大家還可以討論,如果沒有了傳意,那麼大家想吵架也不可以,更不可能有團體的感覺。可知語言不單是傳意的工具,也是群體產生的一個基本因素。如果大家之間沒有接觸,就不會有團體、社區。試想一想,我們的孩子從小到大,在這種「互減式的雙語訓練」之下,我們能否給他們一個群體和社區的感覺呢?有些方面能,有些方面卻不能。但我們所給他們的,往往是在壓抑他們母語的情況之下。

舉一個比較極端、也很普遍的例子:有很多英文學校,特別是比較有名氣的英文學校中,學生在校內說粵語會被罰錢。我小時候就被罰了很多錢;此種情況至今一樣。學生上課時說了一句粵語,教師和其他同學便會認為他犯了大錯。這種訓練暗示了「你的母語是可鄙視的,你與校外社區的認同、和他們的溝通也是可鄙視的。」這種方法能否幫助孩子自尊心的發展呢?我敢肯定的說:有極大的妨礙。有些教授語言的人說,如果要學生能夠真正地學好兩種語言,就一定不可以使他們對自己的母語產生了鄙視。中大英文系一位講師,研究「為何香港的學生十年窗下,學來的英文還欠流暢準確呢?」他和我都同意,主因之一就是:當孩子們從小學習英語時,其他人半明半昧地教他「你的母語是可鄙視的,你不應將你的自尊心建在它之上。」母語不足貴,外語不如人;自己的社區不足惜,他人的社會不可即。這樣的孩子怎知道應與誰認同,將自尊心建立在那?呢?人是群性動物,要是在社會中沒有了根,很多方面的學習都會缺乏意義,因此他學習很多東西都不太成功,尤其是學習另一種語言,更不成功。

我看看自己,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學習英文,到中四、中五,其間已有七、八年,可是英語卻完全不能好好地運用;只是用作背誦課本、應付攷試,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應用的場合。看英語電影仍要看中文字幕。更不用說透過英語,去吸收較高深的文化了。為什麼多年苦工仍不派用埸?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倫敦大學的中文訓練課程。他們一般只收一些沒有受過中文訓練的英國人。四年後,受訓者的中文即能靈活運用,可以應付會話,寫得通順;不是有能力通順地閱讀古文,就是白話文寫得流暢。這樣的成績不是孤立的例子,而是很普遍;也不單是倫敦大學,在歐美很多大學也有類似的成績。當然教大學生外國語文,和教中小學生,有很多不同;但其間的分別不是絕對的。我想,他們的中文訓練,是建立在良好母語的基礎上,不論他們的母語是英語、法語或德語。在已有的母語基礎上,再去學習另一種語言,其間並未損害他們的自尊心;沒有人說「英語是可鄙視的,所以要學中文。」而說的是:「中文有它的價值,英文也有它的價值,你需要學習兩種語言,學貫中西。」這種「相增式的雙語訓棟」,並不妨礙學習者的智力和感情的發展,而是幫助他智力和感情的發展。

在使用外語教學的香港中學,卻令校內、校外的資料和訊息間隔閡更大;亦令到學習者的自我界定更加混淆。少年人對自己的情況,已有很多疑慮,再加上生理上、心理上的變化,往往對「自己」很疑惑。又加上「不中不英」的語言隔閡,對自己的疑慮更大,對自我界定、自我認同的混淆,就更嚴重。少年人本已有自我表達的困難,兩種語言都不能靈活運用,造成的抑鬱更甚。這種情況,阻礙少年人的心理發展,使他不能達到自我界定,和建立完整人格的地步。

「互減式的雙語訓練」引致人與人間的隔閡

以上是「互減式的雙語訓練」,對少年人有影響。至於對社會的影響,剛才亦已有暗示。我們知道,絕大多數的父母,尤其是勞工階層的父母,完全不懂英語,或只會認英文字母、三兩個詞句。在學校?,孩子們透過英語學習,下課後回到家?,卻無法將所學得的與父母溝通,徵求父母的意見。隨著社會的工業化,和工廠式學校制度的擴張,家庭已面臨解體,代溝日益加深、加闊。學校與家庭採用不同語言,也就將這代溝再予不必要的擴大。「互減式的雙語訓練」,不單妨礙孩子個人的感情和理智的發展,也使家庭中的代溝更深、更闊。那些沒有進過學校,或在學校時間不長的父母,和在學校中逗留時間較久的子女之間,本來已常有不健康的隔閡;語言的分別,使這隔閡更嚴重。

在家庭之外又如何呢?香港的社會中,階級與階級間的分別亦相當大,其中一個主要的因素也是語言。大家都知道,英文中學與英文大學的畢業生,到社會找事做,比起沒有進過英文中學或英文大學的人,要容易得多。這?的分別,主要是語言,而不是其他因素。而語言的運用,或者說「不中不英」語言的運用,也是社會上階級隔閡的一個主要因素。

綜合以上兩點,似乎在今日香港社會中,一般年紀愈輕,在學校逗留時間愈久,在社會階級的地位愈高的人,他的口語中愈多英語成份。年紀愈大,在學校逗留時間愈短,在社會階級地位愈低的人,他的口語中就愈少英語成份。這樣看來,「互減式的雙語訓練」,往往加強了社會中不同年紀,或不同階級的人,其間的隔閡和矛盾。

「互減式的雙語訓練」妨礙信仰生活的實踐

我們希望香港有一個良好的教育制度,希望香港有一個良好的社會,更希望社會上的人都尊重自己,體諒別人,大家互愛互助。這個不單是教育的目標、社會的目標,也是宗教的目標。我們應要盡量消除階級的、或年齡間的隔閡和矛盾;也要盡量消除這種「互減式的雙語訓練」,所造成各種的衝突;更要將學生家中的生活,和學校的生活連貫在一起。我不是說學校中用兩種語言教學,就一定會有剛才所說的壞結果;也不是說用一種語言,就一定會取消了各種壞結果。但我相信剛才所說的隔閡,對個人的識智或感情的發展,對社會的共融性,對宗教的培育,都有很大的妨礙。假如一個人自己的生活中有隔閡,與他人之間有隔閡,沒有共融時,這個人我很難全心全靈全意全力地,愛天主於萬有之上,及愛人如己了。

讓我再講一個故事。二千年前有一個人,他也生於一個多元的殖民地社會中。這社會中的母語是希伯來語,帝國語言是拉丁語,而這地區的商業用語是一種希臘語。在這社會中長大的人,日常生活中用希伯來語;如果想做官,想發跡,便要操拉丁語;如果想經商,想發達則要操希臘語;語言的情況比香港稍為複雜些。這個人學會木工,做了幾十年的木匠。後來走到街上,說了很多駭人聽聞的話;最後被當地的殖民地政府,說他想煽動一個民族主義革命,將他拘捕、處死了。他死時的宣判是用三種語言寫成的,包括希伯來語、拉丁語和希臘語。我想,捉耶穌去釘死,指他煽動民族主義,是冤枉的。他所主張的,實在比民族主義更具煽動性、更根本、更加激烈。曾經有人問他:「我們應不應該向殖民地政府交稅呢?」他說:「你拿一個銀幣來看,銀幣上有誰的肖像?」銀幣上有大羅馬帝國皇帝的像。他說:「屬於皇帝的就給皇帝,屬於神的就給神吧。」

到底什麼屬於皇帝,什麼才屬於神呢?他當時沒有說明。我想有一點是相當清楚的,就是他很喜歡小孩子。有一次,有一班小孩子圍著他,吵成一片。他的門徒趕孩子,說:「走開,不要吵!」他說:「別這樣,讓小孩子和我一起玩吧!只有像小孩子一樣的人,才可以進天國。」假如我們問他:孩子的快樂,孩子的教育、識智和人格發展,到底屬於神呢?還是屬於皇帝呢?我想他會說:「是屬於神,並不屬於皇帝。」

結語:提倡「相增式的雙語訓練」

總括來說:我並非主張中學不要教英語,只是希望香港有「相增式的雙語訓練」,而不是「互減式的雙語訓練」。香港是一個處於中西文化邊緣的社會,對促進中西文化交流有很大的機會和責任,可以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發揚光大。除了廣義的中西文化交流外,我們也有責任,將中國的傳統,和基督的教義融會貫通。如何才能做到呢?我想我們和我們的下一代,首先要能夠與我們的祖先,我們的兄弟姊妹談話--亦即我們中文的運用能力,應足以欣賞祖先留下的文化遺產,又同時要能和香港街頭巷尾的人談話。我們要尊重我們的廣東話,我們要用我們的廣東話,和社會上周圍受苦的、快樂的人分享、分擔。同時我們需要對西方的傳統和現貌,有著比較深、比較穩固的認識和把握。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主要工具,就是英語,因此我們的目標,應朝向「相增式雙語訓練」來著手。我想先要幫助孩子們打好母語基礎,到中一才讓他們學英語。著實增強中學的英語教學,但一般科目改用粵語教授。這樣中文的基礎好,孩子們運用語言的自信心,和「社會認同感」都較強,學習另一種語言自然較快、較有效,對他們的德、智、體、群、美的發展,亦不會有妨礙。

拋磚引玉,這個香港教育的重要問題,希望教會內外的朋友們,多多發表意見。

 

 
| 神學年刊主頁 |<< 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