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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年刊
(2003)p.1-41
 

由「形下」走向「形上」的思想追索談莊子的「道」

 

2. 莊子哲學中生命歷程的終極回歸

2.1 莊子內篇的生命精神

吾人在閱讀和思考莊子書的內容時,發覺莊子書每篇都圍繞著一個與生命歷程有關的中心內容,如:

逍遙遊篇

  談論生命不當有所欲求,當順應自然之性;離「小大之辯」,遵道而行,優游自如,不被物欲所誘,免受塵網所困;故真正的逍遙在「無己、無功、無名」,這樣,才能歸於大通。

齊物論篇

  更以自然之道調和人生命中之是非彼此的分別,使是非不生,物物皆是其所是;由於造成是非彼此乃因人成心妄見狹思,故必去之,從大知以至葆光,在「物化」中忘掉自我,以達「道通為一」境。

養生主篇

言養生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以「不傷」為本(抱朴子「極言」中有言:「養生以不傷為本」),誠如庖丁依循之「道」,才能出神入化而不傷。因此,人當「緣督以為經」,守常而不為物役;「安時而處順」,與道相從,哀樂不能入;如是者,生死泰然,與大化冥合。

人間世篇

要求人不要繫縛於大用小用、材與不材之間,當明「無用之用」的超越義;虛心應物,順任自然必須「養中」「遊心」,且安之若命;如此,人在亂世道失的當世才能保真無傷。

德充符篇

強調人要重視精神生命的超越,不為外形之殘全所束縛,如「遊於形骸之內」、「內保之而外不傷」、「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故能「不以好惡內傷其身」;這樣,人便能「常因自然」而體悟生命的妙趣,以死生為一條而通乎大道。

大宗師篇

指出人生命的歸宿,給人的生命終向導出一條通達天人一體境界的大道。全篇的核心點在「道」,道是無形、永存及無限性的;人不可須臾離,必須不斷「聞道」,繼而「學道」以「體道」,「得道」,即同於道。唯有同於道者才能「坐忘」,將生死置於度外,不悅生不惡死,入於不生不死,而「與造物者為人,遊乎天地一氣」。可見大宗師篇與其他各篇有著密切的相連性,成為莊子哲學的精神之本根和終極。

應帝王篇

主旨在談「無為無私之治」,更好說是提出「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務使人人能把自性之自然,投向「道」;故不能以有為之治傷己傷人:「日鑿一竅,七日渾沌死」;故郭象註曰:「夫無心而任乎自然者,應為帝王也。」只有無心而任自然的帝王才能保存「道」的「無容私」的真面目,使百姓活於自然自如中,與道通一。

除了以上所言的內篇外,外雜篇中亦有很多有關生命的記述,尤其提出不同人物的生命體驗或思想精神,來描繪和發揮莊子的生命精神。

由於要描繪生命體驗與思想精神,不是單用文字便可以完全表達出來;因此,莊子及其後學者都找出一個特別的文體——「哲理寓言」,以一種輕鬆的筆法和哲思,刻劃出在紊亂不安、黑暗醜惡、錯誤荒謬的社會事實中,有一股由「道」所散佈的「真、善、美、聖」的力量和境地,啟導人努力追尋,以突破黑暗,克服錯誤,把握生命的真己,超越醜惡的威脅,創造美善的終向;也就是使人「有意識地,自覺地通過聯想與想像來反映人們自社會實踐中,生發出來的思想和認識,經驗和智慧」。(13)

當我們閱讀莊子書時,我們可以發覺莊子在表露生命體驗和精神境界時,都用寓言來描繪,且每篇文章都採用幾則寓言加以說明,構成一個完美的整體;所以我們可說:讀了莊子的寓言,就等於讀了莊子書,也讀了莊子的哲學。無怪乎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卷六十三莊子列傳中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所謂寓言就是寓「道」之言。

2.2 莊子的寓「道」之言

然而,在莊子寓「道」之言哲學中有著一些表達「思想」的「名」和「字」;這些「思想」都是莊子對「宇宙萬物」的生命,以及「個人生命」的生化流衍的體驗;還有,從莊子對有限生命的體驗所悟得的生命歷程之終極:「道」乃是人生命的歸根終極。莊子的思想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有著一個清晰的思想架構,構成莊子生命哲學的一個歸「道」的歷程體系。至於「名」和「字」正代表著一些事物的稱謂,以表達一些「概念」和「範疇」;然而,中國古代沒有「概念」和「範疇」兩個名詞,這都是西方哲學翻譯來的名詞,即相當於中國古代著作中的「名」和「字」。如:

孔子提出「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論語.子路)

管子論形名說:「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當 謂之聖人。」(心術上篇)

莊子說:「名者實之賓也。」(逍遙遊)

公孫龍說:「夫名,實謂也。」(名實論)

墨子說:「以名舉實。」(小取)

可見,「名」乃一些事物或思想的指謂,以「名」代表某些事物的形式與思想的內容,這就是「概念」;反過來說,有實必待之以「名」,即有了事物或思想內容,等待編列在一個固定的內涵中,這即今日西方所說的「範疇」。

2.3 莊子的思想範疇

我們相信,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在建立自己的哲學思想時,必然會提出一些基本的思想內容及名詞字彙,其內自然會包括一概念和範疇;由這些概念和範疇可以構成思想家哲學思想的一個體系,便成為一家的範疇體系。莊子在他生命的體道歷程中,必然有他獨特的思想概念和範疇,以構成他的形上思想體系。今試列於下:

「道」:

  「夫道未始有封」、「道通為一」(齊物論);「夫道、有情有信」(大宗師),「精神生於道」(知北遊)等等。

「一」:

「道通為一」(齊物論)、「一知之所知」(德充符)、「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大宗師)、「能抱一乎」(庚桑楚)等等。

「氣」:

「遊乎天地之一氣」(大宗師)、「通天下一氣耳」(知北遊)等等。

「天、人」: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大宗師)等等。

「理」:

「依乎天理」(養生主)、「順之以天理」(天運篇)、「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秋水篇)等等。

「自然」:

  「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應帝王)、「調之以自然之命」(天運篇)、「莫之為而常自然」(繕性篇)、「自然不可易也」(漁父篇)等等。

「無為」:

「彷徨手無為其側」(逍遙遊)、「逍遙乎無為之業」(大宗師)、「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復朴」(天地篇)、「無為而無不為」(則陽篇)等等。

「朴」:

「雕琢復朴」(應帝王)、「無為復朴」(天地篇)、「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天運篇)、「復歸於朴」(山木篇)、「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天道篇)等等。

莊子書中許多名詞,如「以明」、「道樞」、「物化」、「懸解」、「心齋」、「坐忘」、「遊」、「虛」等,沒有構成普遍承認的範疇,(14)但這些名詞都是莊子生命返歸「道」的歷程的重要方法和思想概念,我們可以從這些概念和範疇,綜合出莊子形上哲學的體系。

2.4 莊子生命哲學中的歸「道」歷程

在莊子生命回歸「道」的體系中,所注意的全在於「道通為一」的超越思想,故有「忘」物我以至「齊」物我,「一」是非,「同」生死,「不分」成毀的思想表達,如莊周夢蝶和妻死鼓盆而歌等寓言,都在展示生命和思想的超越,好使心生命和身生命都不受束縛,與整個自然、整個宇宙,以及萬物合而為一,視同一體,故能「未始有物,道通為一」。體驗真正生命在「道」中的流衍,即生命一氣的流行,而能「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養生主),也能「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大宗師)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以達到生命圓融終極的「至人,真人,神人」的境界(逍遙遊)。

其實,這個回歸「道」的體系,也是莊子「生命歷程」思想的終極點;所以不論是「遊心」工夫,或「遊世」工夫都必須復歸自然,超越人事;這種因任自然,「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人間世)和「虛己以遊世」(山木篇)之舉,正是「道」的體現;這與郭象之注莊要先肯定人事,認為人事本身就是自然,實在有出入。(15)因為莊子所關心的不是倫理、政治問題,而是人的身生命和心生命不終身為物奴役,回歸自然,而與「道」冥合的問題;就是這個形(身生命)神(心生命)問題終歸結於「道」,成為人的理想人格的獨立和精神自由,構成了莊子形上哲學的核心和實質。(16)

我們可以從「逍遙遊」中那些飄然脫俗的寓言,到提出所謂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之極境,表明了莊子所要追求的境界。又在「齊物論」中,莊子最後要建立的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一個豁大開闊的系統,使我們能看到「大道未始有封」,不會陷入一個封閉的系統裡,更好說是為建立「道通為一」的境界;於是,莊子是站在一個無窮闊大的系統裡面,採取一個廣大的立場,追求一個最高的理想人格,這都是通過對「道」的論證來展開和達成的,故無所不貫,無所不通;這就是莊子哲學的本體論,都是由生命一氣的流衍所貫通的,因為「氣」使天地萬物的生命通為一體:「通天下一氣」(知北遊)、「遊乎天地之一氣」(大宗師)。可見,莊子從生命的提昇中,要達到的是完全的精神超越,進入逍遙自得,精神無所不住的「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逍遙遊)的境界,不做一切外在世界的奴隸:「物物而不物於物」(山木篇),做一個具有精神自如自適的人,將生命精神提昇到「寥天一」(大宗師)處,就是那廣闊的「道」境處。這是說,莊子把生命——人看成一個生命哲學的起點,而不是一個終點;人是在生命歷程中不斷地自我提昇,以至歸向「道」,與「道」通合為一之境。方東美說:

道家從老子到莊子,都是把人看成一個起點,不是一個終點。所以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思想是從人出發,但是要把人的極限打破,然後在宇宙的客體裡面,找著客體的核心。這個客體的核心就是大道的絕對自由精神。(17)

2.5 莊子的悟「道」

莊子體悟到「道」的無容私,自然無為故能化生萬物,覆載萬物(天地篇),無為而為之公。因此,人若要歸「道」而與「道」冥合同一,必須順應自然,安之若命,無為遊心,泯滅有為之知和有為之欲,即「忘」物我地從吾喪我開始,打破生命極限的束縛,才能跨出「人為」的局限,而順天任化,而至天人不相勝,天人相和合,即「不必心損道,不以人助天」、「畸於人而侔於天」(大宗師);實在就是「能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人必須依乎天理,虛而待物,展靈生命的超越不在物我,而在於「無為為之謂天」(大宗師)之自然無為中離形去知,使精神生命進入超然之境;這樣,「天」便內在於能「忘物我」的真人的生命中;這時便能體驗到: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人間世)

「彼有骸形,而無損心。」(大宗師)

「德有所長,形有所忘。」(德充符)

於是,當下悟得「庸距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大宗師)即「天即人,人即天」也,便能「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至矣。」(大宗師)而在真人的心中,一切都匯歸於一,因為「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大宗師)。有真知的人必然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逍遙遊),是獲得絕對自由自如的人,即能自覺地絕對地順應支配天地萬物的「道」,故能做到「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德充符);既然能與自然同體,必可照之於天,莫若以明,得其環中,以應無窮;當下「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齊物論),處虛而遊。因為「唯道集虛」,所以便能進乎生命一氣如流衍中,即能「心齋」地處於生命的超越境。如此,生命之超越乃以其虛、養其和——「和之以天倪」(齊物論),「遊心乎德之和」(德充符)——在貫通天人而外,亦可溝通物我,涵容萬化,何此是破除形累,還可自作生命的主宰。然後,虛己以遊世。(18)在此,我們要明白的一點就是:莊子在生命精神上言知天知人通貫為一,乃在於「氣」,即生命一氣之流衍,實為虛而待物的自然天理之固然;聖人能涵融此生命之一氣,故能「登假於道」,即能「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與「道」為一。

2.6 小結

由上所言,我們可以肯定地說:莊子的寓言,無不扣緊人生命向「道」作回歸的親切體驗,與精神所要登假的理格人格,即成為至人、真人、神人的理想。所以,我們也可肯定:莊子的哲學,在回歸「道」的歷程上,「乃是由人之如何遊心於天地萬物之中,與人間生活以悟『道』。故其言道,亦恆取喻於種種常人生活中種種實事,如逍遙遊之庖人治庖、宋人為洴澼絖;齊物論之南郭子綦隱机而臥、仰天而噓;養生主之庖丁解牛;人間世之奉命出使、匠石過樹;德充符之與兀者同遊;大宗師之問病、弔喪;應帝王之神巫看相,初皆人之生活中事。」(19)可見,在人的日常生活之事中,只要人能用心去體悟,無不感悟「道」之行乎其中;故人當專注在自我生命價值的深切反省裡面,以體悟生活中的「道」,好能與之契合,使自我的生命不斷地攀登「道」境,實現與「道」通為一的理想人格:「至人、真人、神人」之境;也體悟「道」乃內在人的生命人格中;人只是透過天地萬物及人間生活中的「道」,將人心中的「道」由生命一氣的流衍顯揚出來,與萬物相合為一,即可體悟:「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此乃「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之故(德充符)。所以莊子強調「自然」,人要意識到自我的生命與萬物的生命都是自然的產物,人必須在自然交互作用的歷程中來發展自己,只有達到與自然為一(安時處順,安之若命),才會感生命的自由自適(順物自然而無容私<應帝王>)。這種在自然歷程中發展自己,可說是生命由「自在」而「自越」、「自發」而「自覺」的生命體道得道的歷程。(20)

 

 

 

 

 

 

 

 

 

 

13. 公木著,《先秦寓言概論》,齊愚書社 1984年 42, 46頁。
14. 參閱張岱年著,「論中國古代哲學的範疇體系」,《哲學探索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 年5月1版 249-251頁。
15. 見李澤厚著,「漫述莊禪」,《哲學探索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8年5月1版 351-353頁。
16. 同上,340頁。
17. 方東美著,《原始儒家道家哲學》,黎明文化事業公司 1983年9月 281頁。
18. 王邦雄著,《莊子哲學的生命精神(下)》,鵝湖月刊31,第三卷第七期,1978年1月15日 8-10頁。
19. 唐君毅著,《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一)》,學生書局 1984年1月(台四版) 342-343頁。
20. 丁禎彥、 宏主編,《中國哲學史教程》,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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