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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年刊
(2001)p.115-131
 

靈枯-偽裝的祝福

 

祈禱的成長

迦密修會(Carmelite)的兩位修道者十架約翰和亞維柆的杜麗莎,對於基督徒祈禱的進深歷程有頗深入的闡釋。他們均認為,一個基督徒的靈修生活一般是以「思維默想」(discursive prayer)開始的。在這階段中,禱告者運用記憶、理解和意志去祈禱默想,渴望親近上主。而默想的內容往往包括自己的罪和上主的恩佑。依納爵的「屬靈操練」就是以默想自己的罪作為起步的。根據杜麗莎的祈禱象喻,「思維默想」這個默想階段就好像人用桶打水,去澆灌花園,工夫雖然花了很多,但心靈的花園仍然乾涸。1

當一個基督徒在靈修、祈禱上日漸進步,就不再需要刻意地運用記憶、思維和想像力去默想上主。這時候,默想來得自然輕省,靈修的人也慢慢地感覺到自己開始嚮往安然地靜默在上主之內,無需刻意去想某些經文或從造物中聯想上主。這就是所謂「情感的祈禱」(affective prayer)階段。在這祈禱階段的基督徒自發性地作愛心服事的工作,充滿感激之情,熱切地渴慕上主。杜麗莎認為在這階段的信徒很多﹔但是他們並非沒有弱點,他們應該注意自己有自滿和好作師傅的傾向。但很可惜,認真自省的祈禱者不多。結果是,很多信徒就停留在這甜蜜而熱心的階段。

但假若有人虛心渴求,就會「更上一層樓」。2這時,那人的祈禱就越來越簡單,對於多樣化的默想已有點擾亂心神的感覺,卻滿足於祇以一字一語向上主傾吐心意。東方教會的「耶穌禱文」(Jesus Prayer)是這類「簡樸禱告」(prayer of simplicity)的其中一個例子。這個階段稱為「達至的靜觀」(acquired contemplation),意思是人所能追求操練而達到的「靜觀」。3

在未談到比「達至的靜觀」更深入的禱告經驗之前,先簡單介紹「靜觀」一詞的意思。中文「靜觀」或「默觀」(contemplation)一詞是譯自拉丁文contemplatio一字。而拉丁文contemplatio是譯自希臘文theoria一字。其實最早談及「靜觀」和實踐「靜觀」的人並不是基督教徒。早自柏拉圖的哲學思想中,「靜觀」的概念和實踐已經清楚可見。基督教在希臘的社會文化中漸漸自成一家的過程中,不斷和希臘的哲學思想對話。教父如亞力山大的革利免(Clement of Alexandria)、俄利根(Origen)及尼撒的貴哥利(Gregory of Nyssa)等均吸納新柏拉圖主義的思想,但卻巧妙地把它融合於基督教的信仰體系之中,使之基督化。於是本來純粹是哲學意味的theoria一字,在教父們的筆下轉化成為一種出自愛而體驗得到的知識,並非純粹是人理性思維的結果。而這種知識的對象是三位一體的神,不再是不能命名、抽象或非位格化的真、善和美。再者,教父們強調,人能靜觀超越的神是因為神成為肉身,在基督裡把神與人中間的鴻溝廢除。換句話說,人可以靜觀神,因為神先靜觀我們。

拉丁教會後來則用contemplatio一字來描寫人對神的靜觀。拉丁文的contemplatio在一般的用法上,是指人對神的專注和相交。4但當contemplatio一字要用來表達一種人與神密契式的關係時,往往會附加形容字在前。多瑪•阿奎拿(Thomas Aquinas)就用「傾注的靜觀」(infused contemplation)一詞來形容人對神深入而直接的認識。這種神人密契式的相交的產生是因為神作主動。從人的角度看,這是神傾注自己,進入祈禱者的生命中,絕非人靠自力、本能可以追求達至的。總括而言,「靜觀」一詞有廣義及狹義兩種用法。從廣義的角度而言,「靜觀」可以和「祈禱」一詞共通,因為它是指基督徒深度的沉思靜禱、專注仰慕上主的一種修持和情操;靜觀的狹義意思是指一個邁向神人密契的相交經驗和歷程。

現在我們繼續探討禱告的進展階段。從「達至的靜觀」階段再進展的話,就有可能進入「傾注的靜觀」階段。但是,從「達至的靜觀」而過渡到「傾注的靜觀」是非靜觀者所能支配的,也非靜觀者所能渴望、期待而獲得的。「傾注的靜觀」是「達至的靜觀」自然所結的果子,是上主恩典的作為。意思是,靜觀者繼續不斷作簡樸的禱告,專注心中對上主的嚮往;慢慢地,需要言語的感覺減到很低,甚至愛不言不語,就默默地處於一片空靈之中。此時,靜觀者意識到上主的臨在,但不能言喻;形像式的語言無法表達所意識到的上主,況且也不想用言語去規限傾注於心靈中的上主。有時候靜觀者的理智和思維能力因為上主完全的傾注而癱瘓,甚至不能如常地活動及思考。「傾注的靜觀」往往是在不為祈禱者所預期的情況下發生,全然是上主的恩典。

「傾注的靜觀」又被稱為「黑暗或糢糊的禱告」(dark or obscure prayer),因為人的心思失去對神清晰的形像和觀念,彷彿在黑暗中「看見」神,但卻「看不見」神是怎樣的;或者說,「知道」上主,但卻不知道自己「知道」甚麼。這正正是「黑暗/否定之路」的祈禱經驗。

初嚐黑暗、靈枯滋味的祈禱者彷彿覺得被雲霧包圍,不能清楚地描述神的形像,不能作概念性的禱告,只能在黑暗中呼叫所信的主。這是一種頗為痛苦的屬靈經驗。有些操練靜觀的人不能忍受黑暗、靈枯所帶來的不安和無助,就極力再做思維的默想,盼望再度「看見」神,重新「感受」神的同在。但十架約翰勸勉說,這些人不知道這些痛苦是上主在我們心中燃點愛火的必然結果﹕「當母親要親自抱他們(祈禱的人)在懷中時,他們卻要哭著掙扎落地行走。」5所以,十架約翰又說,雖然靜觀的經驗會造成心靈的不安,甚至痛苦,但基督徒不應抗拒,只管接納和回應上主的愛。

當靜觀者不迴避黑暗不安的感覺,繼續專注於心中微微燃點的愛火的時候,慢慢地,那愛的火花會蔓延成為熊熊烈火,焚燒靜觀者整個內在的生命。結果,靜觀者的每一個行動和決定都出自愛的源頭。「老我」已化為灰燼,剩下的祇有上主的愛。就如十架約翰所用的比喻說:「一塊潮濕的木頭,放在火中,起初引起濃煙;較後,水份燒乾,然後裂開,這時,木頭已化成火焰了。」6又如保羅所說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身上活著。」(加2:20)「傾注的靜觀」是一種神人密契的經歷,雖然祈禱的人在理性、思維上全然黑暗,卻能意識到上主就在自己裡面,與自己密契成一。十架約翰和杜麗莎均形容這種神人合一的經驗為「神婚」。

總括而言,靜觀禱告的進展階段連接了「光明/肯定」和「黑暗/否定」的兩個進路。若沒有先經過「光明之路」,「黑暗之路」是不會出現的;若有人沒有好好地操練默想祈禱,就說自己正走在黑暗靈枯之路上,他就是自欺欺人,親手製造無知的黑暗疑團把自己和別人都困在裡面。另一方面,若有人只嚮往光明、積極和甜蜜的靈修經驗,而不知道尚有黑暗否定之路可行,他就會試盡一切的默想禱告方法去保持或重拾光明、甜蜜的感受,並認為只要努力祈禱、靈修,就可以更感到上主的親近。但當有一天對靈修默想感到疲乏和覺得淡而無味之時,就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可能是放棄靈修,甚至乎放棄信仰。

 

 

1. Saint Teresa of Avila (trans. Kieran Kavanaugh and Otilio Rodriguez), The Book of Her Life, in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t. Teresa of Avila (Washington, D.C.: Institute of Carmelite Studies 1987) 114-115.

2. 其實應該說是「更內進一層樓」,因為杜麗莎在《內心樓台》( Interior Castle) 一書中比擬基督徒的祈禱成長歷程為螺旋式地漸漸進入最深入、最核心的樓房。

3. 大約三十年前在美國有幾位熙篤會的修士(Cistercian monks)先後推動所謂「歸心祈禱」(Centering Prayer)的運動,他們相信這種發展自屬靈閱讀(Lectio Divina)的祈禱有助我們從思維和感受性的祈禱階段過渡到「靜觀」的祈禱階段。參M. Basil Pennington, Centering Prayer: Renewing an Ancient Christian Prayer Form (New York: Doubleday Image, 1980)

Gustave Reininger (ed.), Centering Prayer in Daily Life and Ministry (New York: Continuum, 1998).

4. 例如,當contemplatio用來描述「屬靈閱讀」(Lectio Divina)的第四部份時(第一是lectio,第二是meditatio,第三是oratio),是指閱禱的人安享於上主的臨在,讓心思言語歇止於上主默然同在的一刻。

5. Saint John of the Cross (trans. Kieran Kavanaugh and Otilio Rodriguez), The Ascent of Mount Carmel,in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aint John of the Cross, rev. ed. (Washington, D.C.: Institute of Carmeliate Studies 1991) 115.

6. Saint John of the Cross, Living Flame of Love, ibid., 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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