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公：那麼，現在請正方卡爾．巴柏先生首先發言。

柏：嚴正的公証人！親愛的巴柏先生，在辯論之前能否讓巴柏先生解答我一個問題？

公：（望向巴柏，巴柏點頭示意）請發問？

柏：在討論之先我希望弄清楚你我討論的動機何在？何以要把我入罪，說成什麼開放社會的敵人呢？

巴：柏拉圖啊！難道你不知道你在西方思想史上有多麼重要的影響力，你的影響力有如「符咒」8一般，對於你的思想，在西方哲學上往往照單全收，缺乏有效的批評。因人們沒有正視你思想上危害社會的部份便照單全收，導致今日社會種種問題，我提出這次討論，就是要對你的社會政治思想提出批評，看看你那幅透過「歷史主義」（historicism）建構出來的「烏托邦社會工程」（Utopian Social Engineering）理想國藍圖，如何與進步的「開放社會」（Open Society）9為敵。你作好心理準備沒有？

柏：隨時奉陪！

巴：柏拉圖，你知道你在社會觀察上犯了什麼錯誤嗎？你的錯誤就是相信了貧乏的歷史主義。「歷史主義」所指的是一種研究社會科學的方法，這種方法以歷史預測（historical prediction）為目標，並且認為只要發現歷史演進底下所隱藏的「律動」（rhythms）、「型式」（pattern）、「法則」（laws）或「趨向」（trends）就可以實現這個目標10。在《理想國》裡我們可清楚看到你是一個「歷史主義者」（historicist）。觀看《理想國》543c-592b，我們便能看到你歷史的預測，雖然頗抽象，對政治發展卻作出了有系統的陳述。你的設想是悲觀的，由哲君（philosopher kings）11統治那與社會原始理型相似之起點，由於受著赫拉克里圖斯所謂推動一切的鬥爭12驅動，國家開始變動，由追求智慧的哲君統治墮化成追求榮譽的「榮譽統治」（timocracy）13，當道德與金錢相爭，富人得勢建立政權，榮譽統治便墮落為貪財的「寡頭政治」（oligarchy）14。當貧富階級懸殊釀成內戰，窮人得勝的話，無節制的「民主政治」（democracy）15便取而代之。最後民主政治的群眾領袖更利用國家貧富鬥爭，建立自己私人武力，肆意發動戰爭，讓人民發覺需要一位統帥，這樣，最不幸的暴君政治（tyranny）16便出現了17。根據以上你設想的人類社會五個墮落階段，我們不難找到你對歷史診斷得出的兩個政治方案18：一.阻止一切政治的變動，因為變動帶來的是罪惡的政制，唯有靜止才是最好。二.回到自然，回到先祖時相似原型的統治形式，就是由少數聰明人統治無知者的自然階級統治時代。（望向柏拉圖，自信的笑了一笑）我們的公証，聽過以上的証據，柏拉圖以歷史主義建立自己的社會政治學說不是很清楚嗎？

現在，該讓我們看看柏拉圖所相信的歷史主義何等貧乏！何等站不住腳！我只須用簡單的五句話就能對歷史主義駁斥。留心聽著吧：

『（1）人類的歷史是強烈地受到人類知識成長的影響。

（2）我們不論用理性的或科學的方法，都無法預測科學知識之未來發展。

（3）因此，我們無法預測人類歷史的未來。

（4）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排斥建立理論歷史（theoretical history）的可能性??也就是說要排斥建立和理論物理（theoretical physics）相當的歷史社會科學（historical social science）的可能性。我們無法找到任何歷史發展的科學理論足以做為歷史預測的基礎。

（5）因此歷史主義者的方法所想要達到的基本目標乃是一種錯誤的見解；歷史主義於是崩潰。19』

看啊！柏拉圖！你所依仗的歷史主義是那麼不堪一擊！不要以為這只是無害的書生議論，它可以成為統治者強而有力的武器！事實上，在《理想國》中我們也可看到你按你理解的歷史規律的預測，進一步提供改造社會的全盤計劃，這就是我所謂的烏托邦工程20。在368e-543c中我們可以看到你的理想國藍圖。簡單來說，你稱這個「城邦」（polis）21為「正義」22的、「健康」23的、「理想」24的。它由三種等級組成25：哲君以智慧實行貴族統治；輔助者以勇敢護衛城邦；生產者則以節制服從上級，勤勞供養城邦。「正義在於三種人在國家裡各做各的事。26」這種理想可說是整體主義（holism）27，就是個人服膺於整體利益的階級統治（Class Rule）28。」為著鞏固這種階級統治的理想，你認為統治者可以用政治「宣傳的謊言」（prapaganda lie）29，引進「血統與鄉土神話」（myth of blood and soil）30「說服」……哈！不如說是誆騙生產者繼續接受上層統治31。（柏拉圖按奈不住，似乎有話要說）哈！別心急！下一回合才輪到你！（巴柏越加興高采烈）另外，為著培養新一代的統治階層，「城邦中大事中最大的事」就是教育32。你更提出一套十分具體的方案以供理想國之需33。此外，為防止貴族政制蛻變貪財的寡頭政制，更提倡統治階層「婦女公有、兒童公有、全部教育公有」34這些政策。

以上，我大約地勾劃了柏拉圖的藍圖，聽起來是多麼動聽美麗；實行出來卻成為開放社會難纏的敵人。接著，我會介紹開放社會的原則，以便指出柏拉圖理想國的藍圖在方法和內容上如何與開放社會為敵。我所指的「開放社會」是與信仰巫術禁忌的「封閉社會」35迴異，已懂得批判禁忌，依靠理性來做抉擇的社會36。在開放社會裡，就算是政府政策，也能透過自由討論予以理性批評。另外，它的制度是為著人民的平等、自由、保護窮人與弱者而設37。關於它們的「開放」（openness）程度與該社會的歷史、文化、政治和教育有關。我們可以看到開放社會是變動的，可以變得更好或更壞，最重要的是人能把制度靈活運用38。

基於開放社會相信理性，平等與自由，每個成員對社會也有其責任，因此它提倡的是民主政治39。此外，它揚棄歷史主義建立的烏托邦工程，以符合科學方法的「細部社會工程」（Piecemeal Social Engineering）取代之，這方法了解到社會環境之複雜性，主張以漸進和細部的改良方法，逐步改革社會制度，以「災禍減到最小」40為目的。關於開放社會，我只能說到這兒，但這已是足夠把你的理想國藍圖比下去。

現在，讓我們看看你的理想國藍圖如何與開放社會相違背？如何與之為敵？

首先從方法上看，如上所說，歷史主義根本沒有科學理論基礎。因此，從中發展出來的烏托邦工程也是反科學的。試想想社會制度的建設是不能忽略具體環境因素，這些因素既複雜且多變，絕對不是抽象的通盤社會計劃所能應付的，你的藍圖絕不奏效。相反，開放社會那合符科學的細部社會工程對應具體環境問題進行細部改革，在目標不斷調整修正中社會才會逐漸趨向開放和進步。假若篤信並運用你那與科學相違的方法，不但不奏效，更與開放社會背道而馳，成為一股敵擋社會發展及進步的反動41。我們的公証，當我們細心觀察他的藍圖時，我們可以看到這反理性，反科學的開放社會敵人若真的實行，它帶來的禍患必定是無可估計的。

朝著整體主義的信念，依這藍圖建立的國家必以全體（即國家）的利益為上。於是，無論是向各人民施暴，或攻擊其他國家，凡對國家有利，能提高其力量的都是對的，善的42。另外，為了鞏固階級統治，當權的不惜以各種政治「宣傳謊言」欺騙國民，如下「猛藥」43迷惑他們安於自身階級，免於與當權競爭，保護統治階級的利益44。不能不提的是45，這國家必然有種族主義，它賴以立國的神話教導「人類生而不平等」的信條，不同階級，甚至種族也生而有貴賤之分。那麼，卑賤種族的命運便落在統治階級那高貴種族手上了。這國家當然不信奉民主政制46，更挖苦它為暴民縱慾統治。這樣的政府必會以教化人民為己任，視教育為培訓統治繼承者的政治工具47，它們還會奢望達成「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虛擬的妄想，卻不懂切實地「將災禍減到最少」48。

這樣的國家，不是曾在本世紀出現過嗎？第二次大戰時信奉法西斯主義（facism）的納粹德國不正是依你藍圖建立的「理想國」嗎？烏托邦工程師啊！你這種反科學，反理性的政治社會思想，以恐佈、謊言、種族歧視建立的國家藍圖，難道不是阻礙開放社會發展的敵人嗎？

我們的公証，我已充份指出柏拉圖《理想國》藍圖是開放社會的敵人。這是支持我論點的《理想國》文本証據。

相信我們的公証會給予公正的判決。

8.出自《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頁9-10，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vol.1，頁70。

9.參考了《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和卡爾巴柏，《歷史定論主義的貧乏》，李豐斌譯，台北聯經出版社，1981的譯名，選用了前者的譯名。

10.引自卡爾巴柏，《歷史定論主義的貧乏》，頁2-3。

11.柏拉圖，《理想國》535a-541b。

12.卡爾巴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頁21-30，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頁11-17。

13.柏拉圖《理想國》545c-548a。

14.同上註550c-553a。

15.同上註555b-562a。

16.同上註562a-569c。

17.卡爾巴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頁88-92，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vol. 1，頁39-42。

18.同上註，中譯本，頁209；英譯本，頁86。

19.引錄自卡爾巴柏《歷史定論主義的貧乏》頁VII-VIII；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New York: Harper and Rows)，頁vi-vii。

20.卡爾巴柏，《歷史定論主義的貧乏》，頁55；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頁67。

21.柏拉圖《理想國》，他的用語不是國家，而是城邦。

22.同上註，《理想國》一書以正義的城邦和正義的人作類比。

23.同上註，373b。

24.同上註，543a。

25.同上註，412b-415d。

26.同上註，441e。

27同註22中譯本的譯名，詳看頁62。

28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頁49，54。

29卡爾巴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頁323；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vol. 1，頁141。

30同上註，中譯本，頁141；英文本，頁324。

31同上註，中譯本，頁141；英文本，頁324；指的是《理想國》414b的神話。

32柏拉圖《理想國》，535a-541b。

33同上註，543a。

34同上註，543a。

35「開放社會」和「封閉社會」出自柏格森（Henri Bergson）,但巴柏用法有所不同，卡爾巴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

36同上。

37同上註，莊文端，〈論《理性與開放社會》〉，頁16-17。

38同上註，頁18-19。

39同上註，頁20。

40同上註。

41卡爾巴柏，《歷史定論主義的貧乏》，頁52-62；Karl Popper: 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頁64-75。

42卡爾巴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頁227-235；Karl Poppe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vol. 1，頁99-106。

43同上註，中譯本，頁324；英文本，頁140。

44同上註，中譯本，頁100-101，107-108；英文本，頁49，54。

45同上註，中譯本，頁90-93，英文本，頁40-43。

46同上註，中譯本，頁107-108，英文本，頁54。

47同上註，中譯本，頁97。

48參柏拉圖，《理想國》，59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