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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5)p001-009
   

卡爾•拉內的回顧


Dan Donovan 著


林廣全 譯

 


對於那些留意當代羅馬天主教神學的人們來說,卡爾•拉內 (Karl Rahner) 這一個名字是眾所周知的。就是在他的所屬教會之外,他也被很多人視為是本世紀裡最有創新力的及最具影響力的宗教思想家之一。追溯拉內的一生歷程及思想發展,也即是對二十世紀中的天主教教義所遭遇的每一個巨大爭論及詰難的回顧。
拉內於一九O四年三月五日,出生在德國西南部夫來堡 (Freiburg)的一個虔誠天主教家庭裡。他在青年期間,便跟隨了他的哥哥胡果 (Hugo)的榜樣,進入了耶穌會。這個決定確定了他日後的一生歷程。簡單地舉一個例子:依納爵式的神操,對於他的宗教信仰生活及思想的形成就有重大的影響。關於個人、判決力、在每一日的生活中追求天主,為教會及她的使命而獻身等各方面的強調,所有這一切都是拉內經常關注的重點,同時也顯出他認真的態度,由此他能夠承襲聖依納爵的傳統。
一九七八年拉內為羅耀拉依納爵生平照片集做了一篇序。他用了一種既直截又平易的手法,以這位聖人的名義,寫出他相信這位耶穌會創辦人會在今日「向現代的耶穌會會士」所要講的話。這一篇文章是那麼的拉內式及那麼的依納爵式,以致它是拉納畢生願望的一個憑證 —— 他希望當一個依納爵的真正門徒,同時自覺地做一個他自己時代裡的人。
拉內神學的一項特色,就是同時留意傳統及現代。這一種雙重關注是在他的哲學及神學培育期開始的。
在二十年代及三十年代初期,教會裡仍然是盛行?新經院哲學 (Neo-Scholasticism)。雖然,本世紀開始十年的所謂「現代主義者」所引起的大騷動已漸漸平靜下來;但在神學家那方面,仍然有相當大的猶豫,去跨越那些最傳統的問題、範疇及方法。教科書依然是當時佔優勢的教材。這些教科書有相當的學術價值及可觀的邏輯。可是對越來越多的有思想的人來說,這些教科書的內容郤都是使人洩氣的。它們不單是與現代的思想潮流脫節,而且也與當時的牧靈情況沒有聯繫。
作初學修士的那幾年,拉內仔細地研讀了關於依納爵及其他神秘主義大師的著作,特別注意了那個對他說來始終是最重大的問題——天主。對於神秘主義家及以祈禱為生活中心的人來說,與其說這是一個理智的問題,不如說是一個存有的問題。難題不在於證明天主的存在,而在於體驗祂的存在。
在「體驗天主存在」,與教科書中經院哲學客觀化抽象概念的對比之中,令到年輕的拉內走上了一條運用理智的路線。這也是使他的神學與眾不同的一個特色。要研討體驗,就要研討那有體驗的人,他受稱為主體。倘若要用認真和有理智的方式來研討主體,就必須要跟上現代哲學發展的主流。
在十九世紀最後的十年裡,摩利•布朗代 (Maurice Blondel) 就曾經為這個問題而努力過。他是一位法國天主教教友及哲學家。他覺得自從笛卡爾 (Deskartes) 之後,人們在哲學方面的進展可以有兩種敵對的態度:
(一) 把現代哲學的進展當作是一種誤入歧途,而予以排斥,認為它基本上是錯誤的,因此最後棄絕所有隨從它而走入某種形式極端主觀主義的人。
(二) 另外一個態度,也即是布朗代自己所接受的,就是投入現代哲學的發展趨向、明辨它的真正洞察力及所關注的事項,向它學習。當它似乎對宗教問題先決地排斥時,要比那位反對者更加細慮地去研究,為使它能對所謂的「超性」(supernatural) 採取開放的態度。
布朗代集中注意於人主體的「意志」(will),更注意人的「行為」(action)。他於一八九三年所發表的早期論文「行為」(L'Action),廣泛地被認為是一篇帶有真正哲學重大意義、富於構想力及創新力的作品。這篇陳述對於天主教思想的革新有一個可觀的影響。但在現代主義危機所留下的混亂中,布氏的理論對現代哲學的開放及對阿奎納 (Thomas Aquinas) 學說的漠視,郤使別人對它產生很大的懷疑。
布朗代的關注及見識被一群耶穌會會士很認真地注意。在這些人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約瑟•馬里夏 (Joseph Marechal)。他修改了布朗代的方法並貫徹地施行阿奎納學說的傳統,不把注意力集中於「行為」上,而在「知識」(knowledge) 上。並且他也肯定地嘗試將康德 (Immanuel Kant) 與阿奎納關連起來。康德是一個生於十八世紀的德國哲學家。大家都說,他是現代思想家的其中一個重要人物。他是一個不簡單的專門哲學家。他的理論反映出,並且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了塑造出現代西方思想的很多特徵。
康德的一項主要關注點是「知識」(Knowledge),以及它的本質和限度。現代科學的進步,特別正如牛頓 (Newton) 的著作所反映,已被一種懷疑論的經驗主義 (sceptical empiricism) 所威脅。康德發展了一套「認識論」(a theory of knowing)。這個理論似乎證明了那個新的歸納方法,雖然那個方法制止了他所認為傳統形上學的託詞。康德形容他自己那一套為超驗的方法 (transcendental)。這需要對認識過程加以反省,以分辨出他稱為先驗結構 (a priori structure)。如果我們缺少了這種結構,便不能夠真正地認識了。
要想瞭解拉內,知道這方面的某些背境是很重要的。雖然為他來說,最重要的課題是在超越一切哲學的對天主的體驗;但他時常都接納天主教的傳統,就是關於理性在哲學上及神學上的形式裡所擔當的角色。每個人都是複雜的存有,各自成長在不同的文化環境裡;所有這些不同的環境,由政治、經濟、知識及科技等不同因素所形成。每個人在宗教信仰方面能獲得的經驗,及這些經驗的性質,均是與個人的人生經歷很有關連的。哲學和神學就是要處理這一方面的事情,所以它們對各種不同的傳統表達方式的了解,有助於人們現在真實地體驗賜恩的天主。
馬里夏(Marechal)努力不懈地鑽研康德的先驗法,由此創立了「先驗阿奎納學說」(transcendental Thomism)——應用康德的先驗法,但不以排斥形而上學作為終結,相反的,以它作為一個新的開端。
當拉內還是在巴伐利亞省普拉克 (Pullach in Bavaria) 耶穌會的哲學院唸書時,他已經獨個兒地把康德及馬里夏的著作,當作哲學課程的課外課本看過了。由這裡,拉內開始形成了他於理智方面的傾向。
在荷蘭瓦肯堡 (Valkenburg) 完成了四年的新經院神學之後,拉內於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在慕尼黑市受Falnaber樞機祝聖,成為司鐸。一九三四年,拉內被派前往夫來堡攻讀哲學博士學位。他的長上原本是希望他將來會教授哲學歷史的,但在夫來堡期間郤帶來了另外一個結果。
在這幾年裡,那位給予拉內主要新影響的人,無可置疑的就是馬田•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他是一位獨創性的世界知名的思想家,那幾年剛好是他最受尊崇的時期。在那時候與拉內在同一間修院中唸書的好幾位,都是後來於本世紀中葉,對德國天主教哲學的改革,擔當了主要任務的人物。
嚴格來說,拉內並沒有成為「海德格派的人物」。他本人的哲學思想的基本傾向,引領他比較接近那些學自阿奎納的東西,而且更甚的,是接近馬里夏那一套。海德格所做的,是加深拉內那以宗教為基礎的關注,就是生命的存有的一面及作決定的極端重要性。海德格教曉拉內,以集中注意問題作為哲學的開端。他向拉內提供不同的範疇及主題;這些東西在日後都成為了拉內神學的中樞點。最重要的,就是海德格讓這位年青的耶穌會會士可以跟德國哲學傳統下的一位正統思想家有不斷的接觸。
拉內的學位論文是在馬田•賀納卡 (Martin Honecker) —— 一位新經院哲學家 —— 指引之下預備而成的。那是關於阿奎納「知識論」裡比較難解但?是重要的一點;問題即是:理智在認知時,是否一定要依賴感覺的資料呢?這篇論文後來是以「在世界中的神體」(Spirit in the World) 為名印行的。這並不是一個按傳統方式對歷史的研究;相反地,這篇論文是嘗試以當時哲學界的發展情況為依據,及用阿奎納的學說來分析人類知識的問題。拉內在當時的哲學思想方面所得的影響,是來自康德、斐希特 (Fichte)、黑格爾 (Hegel) 及海德格等人 —— 一批在思想界方面的卓越天才。
雖然這篇論文是那麼的不平凡,但它?未被通過。拉內在一九三六年離開夫來堡,前往因斯布魯克 (Innsbruck),轉變一下他的發展。由那時起,他的生命專注於研究及教授神學。
要瞭解拉內在現代天主教思想的貢獻,「在世界中的神體」始終是一篇基要的文章。正如我們已經知道了,拉內對於傳統及現代是同時關注的。這篇論文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他慢慢地投入及理解阿奎納的思想,但他是以現代情況有關連的方式來加以瞭解。結果他開始了一種獨特的及高深的當代哲學方面的領會:什麼是一個能認識而也能作反應的主體 (a knowing and responsible subject)。
對拉內來說,成為「人」,就是要成為「神體」(spirit),向一切徹底地開放,就是對於存有 (being) 本身開放,向被他最後稱為「神聖的奧秘」(The Holy Mystery) 的開放。人所是的神體,?是取了肉體的神 —— 在世界中的神體。我們永遠不能藉?某種直觀,立即認識天主,好像祂是與其他客體並列的一個客體。我們只能認識天主,有如遙遠的視界 (distant horizon),而我們一切的認識及意志的行為都在此視界中發生。我們存有核心的開放及超驗 (transcendence),使我們一切行為具有人的獨特品質。
雖然這本書「在世界中的神體」的大部份內容,都是詳細的講論有關知識的形上學;但閱讀這本書會令人更加清楚的明白,它所提供的對能認知主體 (knowing subject) 的一種思想,可以很容易地發展成為宗教哲學。拉內自己就在一連串的演講中嘗試?這樣作。那時是在一九三七年夏天。這些講詞後來在一九四一年被印行,書名是「聖言的聆聽者」(Hearers of the Word)。
雖然其中的論證是相當錯綜複雜,但這部的主題?是直接了當的。真正的自我了解會令人認知人生最深的問題,就是天主這個問題。宗教不是在我們生命裡的一個強添附加物,而是最嚴格來說,它是生命的一切。不論我們是否意識得到,宗教這個幅度是隱含在生命的一切之中,並使一切具有意義。作一個人,一開始就以一種未曾反省的方式,郤是十分真實的方式,被安置在天主這現實的面前。推動我們尋找善 —— 即「真」—— 的動力就是使我們向無限邁進;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這動力植根於同一天主;祂是一切存有的來源。
如果宗教哲學的第一個任務,是在人生活的中心點再次確立天主這個問題;拉內更跨遠了一步,他嘗試說這個遙遠的而自由的存有若祂願意的話,會以知識及愛來向我們通傳自己。由於人的神體的是取了肉體的,由於我們是時間及空間內的受造物,我們應當在我們的歷史上留心那奧秘的天主會作的可能啟示。
這是一種新的護教學 (apologetics)。它既不在開始時以宇宙論證明天主的存在,也不接?辯論關於「可能的啟示」所有的外在徵兆。這種新的護教學,開始便從認知的主體?手,藉?他本身已有的體驗,使他對宗教幅度開放。要明白到人是先驗的,就是要明白到,在人所做的一切之中,已經與天主的現實有所接觸。要把這一方面與人性存在的時空間相連結,我們必須在歷史中去分辨,天主與我們的終極關係,是用言語或是在沉默中建立的。
拉內在一九三七年秋天開始教授神學,由此結束了他在此之前專務哲學的時期。這並不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因為他在哲學方面的中心研究問題,就是宗教信仰方面的。在另一方面,他的神學並沒有將他早期的研究所得結果,簡單地取來作為已固定了的道理,而是把它當作基礎;然後逐漸使用它去研究他要關注的事情。他的哲學作品是被一股宗教力量所導引的。在這方面有一本書可以作證明:在一九三八年出版的「與寂靜相遇」(Encounter with Silence)。它收集了他在這時期所寫的禱文。我們可以由這本書認識初期的拉內。
因斯布魯克 (Innsbruck) 的神學院於一九三八年被納粹黨所封閉。在戰爭期間,拉內都是在維也納一所牧靈中心裡工作。他定期性地授課及主持避靜活動,並參與了其他的工作。這幾年的廣?經驗,令他更加了解現在教會生活的實際問題。因此,他更注意發展牧靈神學。
人們最欣賞的普及書籍之一 ——「關於祈禱的需要及其所帶來之祝福 (on the Need and Blessing of Prayer) ——在一九四九年初版。這本書的內容是從他在一九四六年的講詞中取出。當年是飢饉的一年,他於滿佈瓦礫的慕尼黑講課。他認識了戰爭及見到了戰爭帶來的後果,也與很多受害者有接觸,由此更加激發起那早已存在他心中的意願:要為那些有疑惑的、受苦的、在掙扎的人致力信仰的服務。甚至在他最學術化的作品裡宗教哀愁感 (religious pathos) 也刻上了印記,它的來源和理由可以在這一年的經驗中找到。
在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六四年期間,拉內於因斯布魯克當系統神學 (systematic thoology) 教授。這是,他孜孜不倦工作而特殊多產的時期。藉?這些研究工作,他對於天主教的傳統有一個很詳盡及豐富的認識。這方面的知識,是使他與其他當代神學家不同之處。
如果拉內在開始時的願望是發展出一種宗教哲學,來協助人們察覺到他們本身對天主奧秘的基本開放;那麼,他在神學方面的努力,就是使人們能夠藉?基督的訊息,認識他們自己體驗中的真理。「福音」並不是一部完全自外而來的書;在我們之內早已有恩寵的化工,「福音」就是把這事實明示出來,盡力把這方面的神學含意解釋出來,就是拉內所稱的先驗法的中心點。
「神學探討」(Schriften zur Theologie or Theological Investigations) 的第一冊於一九五四年出版。這部用德文寫成十四巨冊,是作者的創新力、活力及多方面的興趣獨特的見證。對於要瞭解在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期間,及在這會議之前與之後,天主教生活和思想的重大轉變,這十四冊書是十分重要的工具。
正如這些書冊所明證,梵二會議是拉內在六十年代初期注意力的中心。他以一個專家的身份參與梵二會議,時常被主教團的成員諮詢。藉?他在不同的委員會裡的委員資格,他對梵二會議有直接的貢獻,特別是在與啟示、教會及現代世界中的教會有關的文獻。他對不同的主題,例如:有罪的教會、神恩、教會如聖事、地方教會、天主拯救普世的意願、及非基督宗教,所表示的意見都在會議文件的措詞上有很大的影響力。他不停地向有形的教會及其優先需要盡力服務,他的工作是繼續處理有關梵二會議的不同主題。
拉內比大多數人更快地體察出,梵二會議之後的時期要求比只是實行大會法令來得更多。會議的成功就推動教會去面對新的挑戰及可能性。在六十年代後期及七十年代裡,拉內談論的話題有不同的轉變。世界及教會在世界中所擔任之角色開始成為他關注的中心。他以不同的問題作為寫作題材:俗化、遺傳因子的操縱、馬克斯信徒與基督徒的交談,將來的意義及政治神學的發展。
一直到他在八十歲死去為止,拉內都是很活潑的。他為教會做出一個她時常都很需要的作證:他生命及思想的剛毅、敢於言論及揭示錯誤的勇氣、貫徹地做一個神學家的精神,還有,憑經驗及以思考力對永無窮盡的天主奧秘不斷地鑽研;這些見證是教會在今日和平常都非常需要的,他畢生的工作絕對不會是徒勞的。除了他對於當代天主教神學的革新有明顯的貢獻之外,他的著作對各處無法計數的,並處在無信仰及失望的黑暗中繼續奮鬥的人們,提供了光明和鼓勵。

 


本文譯自:Dan Donovan, “Karl Rahner Dies-Retrospect Presented", National Jesuit News (April, 1984) Vol. 13 No. 7, pp 1 ~ 2,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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