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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2)p125
   

        

 

 徐可之

    一年多前,有位大專青年給我寄了一塊剪報 1.,以後又特別來找我談了一些宗教問題。「宗教到底是怎麼回事?」並不是一個新問題;但近五十年來,有不少人文學者用「心理」方法來說明宗教,而這些心理解釋可說給宗教帶來了「新」的貢獻和寶貴的參考資料。八、九年前,筆者還在芝加哥讀書時,在所讀的心理科目和參考書中,曾留心閱讀過一些有關「宗教心理」的著作,其中尤以心理分析派的見解最為「新潁」突出。當時也覺得,自己所讀的諮商心理,在十年內一定會普及國內各文教團體;而心理分析派的「宗教分析」,也將隨心理知識的普及而影響國人對宗教所持有的傳統看法和信念。這些「新」見解現在慢慢在國內的書刊報章上出現了,筆者想利用這「初興」的好機會,陳述一些個人在這方面的看法和了解,來給「熱心」信仰的兄弟姐妹共同分享,並為「有心」追求信仰的熱誠青年當作參考。全文分三部分:心理分析下的「宗教新解」;心理投射與迷信;信仰的淨化與成熟。
一、心理分析下的「宗教新解」
    心理分析學派,特別是佛洛伊德及其派系的「宗教」見解,可說是乾脆俐落,「一刀兩斷」:宗教是幻想,是「渴望有一位全能父親」的心理投射。這種幻想不僅無益,而且有害;它使人「懶」於發展自身的才能,創造未來,而是將一切委託於「神」的宰治和支配。當然,每種學說都有其時代背景和作者本人的「心理」意義,現在就先從這方面,來介紹一下佛氏有關宗教的幾本著作。

「宗教是迷信」
    西格蒙•佛洛伊德 (一八五六 — 一九三九) 生於摩拉維亞 (Moravia,當時為奧國之一省,現屬捷克),四歲時移居維也納,十七歲進入維也納大學醫學院就讀,二十五歲通過畢業考試,獲得醫師學位。此後不久即進入母校醫學院服務,同時特別研究神經精神醫學,從事心理分析。一九三八年納粹侵佔奧地利,驅逐猶太人;佛氏以八十二歲高齡流亡倫敦,次年九月在該地病逝。佛氏的浩瀚著作自然大都是有關心理分析方面的研究和經驗,但於中年後他又特別對「宗教現象」發生了極大的興趣,其主要著作有四:圖騰與禁忌 (一九一三);「幻想」的未來 (一九二七);文明及其不滿 (一九三O);梅瑟與一神宗教 (一九三九) 2.。


    佛氏在奧京讀書時 (十九世紀後半期),歐洲正彌漫著「科學至上」的氣氛;一切必須以「實證」為基礎——能準確計算並以實驗證明的才是真理,不能如此證實的東西就一概視作神話、迷信,無稽之談。「科學是真理,宗教是迷信」,可說是當時學術界對宗教的一般看法和態度:因著自然科學的驚人發展,使人了解、控制、利用自然,解除了無知時代人對自然能力所懷有的恐懼與迷信;同樣,隨著人文科學的深入研究和進步,人也將更信任、發展自身的潛能,來代替、破除宗教迷信中對「神」的信仰和依賴。如孔德的「人性至上」,馬克斯的「宗教是鴉片」,尼釆的「上帝死了」等,都是這個時代以「科學」來批判宗教的代表實例。佛洛伊德生長在這樣的學術環境中,深受此「實證」精神的影響;再加上其自身的一些因素,使他成了一位十足的「自然無神」論學者。在他以前的宗教批判,就如上面指出的幾位代表人物,尤其是尼釆,已在努力追究宗教「生成」的根源,並特別指出這根源就是人心的一些「隱密活動」,由此活動而產生幻想,藉此幻想而製造出宗教神話。佛氏承先啟後,以心理分析為基礎,直指這些「宗教神話」本身,說明它們「生成」的主要關鍵是在於人的「心理投射」。他的這項「宗教新解」,在近幾十年中一直在深深地影響著許多人對宗教的看法和態度。下面就引用一些佛氏自己的話,來介紹他本人對「宗教」的見解,以免我們會於不知不覺中也陷入「強作解人」的主觀成見裡。


「宗教是心理投射」
    在「幻想的未來」一書中,佛氏對「宗教生成」有很清楚的說明:「人在大自然和命運的超人力量前,時時感到威脅和無奈。面對這些無奈的威脅,人怎樣來與之周旋以免遭不幸?第一步是由『人化自然』而得到舒解。自然和命運的力量雖然遙不可及,但如果我們能以應付強悍者的方式來看待它們,我們便可以用懇求、賄賂來使它但平息;這樣去影響它們,我們就會減弱、解除它們的恐怖力量。……這種情形並無什麼新奇之處,實際上這只是小孩對父母的原始型態的重演和延續。因為人小時在父母前都曾有過相似的無助感;一方面有理由怕他們,尤其是怕父親,但同時又知道父親一定會保護他,使他免遭危險的打擊。人對自然的力量也是這樣,使它們有「父」的特徵,視它們為神。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人對自然現象日益了解,因此自然的力量也就失去了這些「人」的特徵;但是人的無助感一直存在,因此他也一直渴望有位大能的父和神。「神」保有三種任務:祛除自然界的恐怖;使人與殘酷的命運,特別是無法避免的死亡,相互和好;補償人生遭遇的痛苦和災害。」

    「這樣一來,善心的神聖眷顧——父,減輕或消除我們對生命危險所懷有的種種恐懼;來世的倫理秩序使一切正義得以實現,而這些在人的社會中往往無法實現;未來的生命使現世的存在繼續不斷,因此而滿足人的一切希求和夢想。人的好奇心所追求的謎底,比如宇宙如何開始,身心之間有何關聯等,也自然在這體系的前提下而找到解答。人由於小時候的『父親葛藤』所造成的內心衝突——這衝突從未完全克服過,如果因此而能除去,並由此而獲得一種大家都能接受的解決的話,那為個人的心理情況確是一種巨大的解脫和舒暢。……我說這些都是幻想時,一定要先把幻想一詞交代清楚。幻想和錯誤不是一回事,幻想也非必然就是錯誤。幻想的特徵是:它來自人心的渴求和想望。所以我們說信仰是幻想時,就是指在這種信仰後面的推動力中,望梅止渴的心理滿足是其最主要的因素。這樣我們不必再去管它和實際的關係,正如幻想本身無法實際證明一樣。……我們既已說明了自己的立場和看法,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宗教道理身上。我們可以舊話重提:一切宗教道理都是幻想,無法證明。」3.


「科學取代宗教」
    在「圖騰與禁忌」一書中,佛氏把宗教比作小孩對父母的依賴;就如人長大成熟,一定要擺脫兒童期的享樂原則而學會去適應具體的實際環境,同樣,人類發展到「科學時期」的時候,就會以面對並接受自己,來取代宗教中對神的信仰和依賴。


    「如果我們接受了前面所提的,人類對宇宙觀的三段演化看法——精靈說時期、宗教時期、和科學時期,那麼我們不難發現,『全能的觀念』在這些不同時期中作了不同的演變。在精靈說時期,人們認為自己全能。在宗教時期,人們將它歸諸於上帝,可是並沒有完全放棄它,因為人們仍然保留了一種在某種情況下,可以依照自己的期望來影響神明的看法。然而在科學的宇宙觀裡,這種全能的想法已無法容身;因為人們開始發現自己的渺小,同時絕無可避免地必須接受死亡和自然定律的控制。不過,這種全能的觀念即使到現在,仍然或多或少地存在於人們對人類心靈力量的熱誠自信。……要是我們把存在於原始民族中的這種『思想全能』觀念,認為是對『自戀』假設的有利證明,那麼,我們將在就人類對宇宙觀念的演化,和個人原慾的發展之間所做的進一步探討,充滿信心。精靈說時期,在次序和內涵上都和自戀時期相似;宗教時期就像小孩崇敬他們的父母一樣,相似『目標選擇』時期;至於科學時期,它就如一個人達到了完全成熟的階段,人們已放棄了純粹的享樂原則,而能就事實對自己作適當的調節,並且將他的慾望目標轉移到外在世界。」4.


    此外佛氏更用「戀母弒父」的心理葛藤 (他自己認為這是他在心理分析上的最大發現),來解釋宗教中的祭獻、分食祭物等各種儀式的「心理意義」,特別是在「圖騰與禁忌」和「梅瑟與一神宗教」二書中,對此有長篇的「假設與求證」。最後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他對強迫心理症的觀察和臨床經驗,他認為這種患者的行動方式和宗教的儀式之間,有著很多相似的情形。在一篇題名為「強迫性行動與宗教儀式」(一九O七) 5. 的文章中,他細心地將二者詳加比較和分析,然後對宗教提出了一種非常「有趣」的看法:「由於這些相似之處和分析,我們甚至可把強迫心理症視作宗教的另一面;這種心理症可說是個人的宗教體系,而宗教可說是 (人類的) 一種普遍的強迫心理症。」6.


    佛氏的這些宗教新解對他本人有何「心理意義」?他的這些「發現」對宗教又有怎樣的貢獻?這在最後的部分將有所說明,現在先要簡述一下心理投射與迷信的相互關係。

二、心理投射與迷信
    佛氏在奧京讀書時所接觸到的「科學主義」和精神,在我國也曾「盛行」一時;民初時從歐美留學回來的學者和專家,其中許多人也就把當時風靡歐美的「科學是真理,宗教是迷信」的思潮帶回了國內。由於這些學人在政治、教育、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的領導和影響,幾十年來國內各地,尤其是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士心目中,深深印上了此種觀點和信念:科學是真理、是進步、是繁榮富強的康莊大道;宗教是迷信、是無知、是貧窮落後的溫床和麻醉人心的鴉片。這些民初的學者,不論是隨政府來臺或身陷鐵幕,現在幾乎都已作古;他們的「流風」所及,雖然也時過境遷,但其影響的痕跡仍是清楚可見。在這「科學」之浪漸趨平靜的時候,「心理」之浪又隨歐美的餘風而逐漸高起。我們既生逢其時,現在就讓我們先把這「風浪」的威力和方向弄清楚,這樣不僅能避免隨波逐流,而且會更進一步把握時機,因地制宜。


心理投射 —— 自我防禦

    在日常的生活接觸中,我們都知道什麼叫敏感。有的人很會觀察、了解別人的心情;和這樣的人接觸、交談,很容易在內心產生共鳴,使你覺得溫暖親切,如坐春風。可是也有人非常精明、細心,但對人常保持距離;和他們交接來往,你會覺得「莫測高深」,甚至會忽然發現受排斥、有敵意,使你莫名其妙。前者是積極的敏感:推己及人,以心體心。後者是懷疑、猜忌,是消極的敏感和自我防禦。這裡所說的心理投射特別是和後者有關。為何有人會很容易懷疑、猜忌、敵視他人?因為他覺得「草木皆兵」,不得不加強自我防禦,以免遭受隨時可來的打擊和傷害。能使人在心理上受到傷害的「東西」很多,所以人保護自己的方式也因「害」而異。合理化、潛抑、否定、轉移、仿同等都是,總稱之為「心理自衛機轉」7. (我們簡稱為自我防禦)。心理投射也是其中之一,它的意義可由下面的解釋看得清楚。「有些病人常常整日疑神疑鬼,無中生有地認為別人要害他。因此常常氣憤在心,對人懷疑不已,常常與人發生爭執。如果分析他的心理,有時可以發現,原來他自己本來有個念頭,非常討厭別人,仇恨別人。可是由於某種原因,可能是自小養成觀念認為不應該恨別人,不敢意識到自己恨別人這件事,因而把這種恨人的惡念推到別人身上,認為是別人在恨他。這樣他自己變成為無辜的受害人,而非壞人,心裡就好受多了。而且因為別人恨他在先,所以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恨別人,打罵別人了。」8.


    這些心理自衛的方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會不知不覺地在使用,分別只是多少而已。比如聯考失敗後有人可能會說,「考上臺大又有什麼了不起,不讀大學的人也照樣可以當總經理!」這就是所謂的「合理化」,它可使遭受挫折者——渴望得到而實際上卻得不到的人,在心理上覺得比較舒服一些,因而更易於承受因挫折而帶來的打擊和痛苦。再如我自己覺得恐懼、緊張 (比如考試前),很不舒服;如果有朋友在一齊,可能我會不知不覺地拍拍他的肩膀,給他說:「這種考試沒什麼了不起,不必緊張害怕!」這是我的心理投射——把我的緊張和恐懼投射在朋友身上,叫他不要緊張害怕;因為說自己緊張恐懼,很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如此那我就覺得容易並舒服得多了。日常使用這些方式來減輕心理上的壓力,使自己能因此而輕鬆舒服一下,並非「不智」之舉;但如果使用太多,那就會有百害而無一利。因為心理上的這些自我防禦並不解決問題,使用太多更會使人與現實脫節,甚至使人幻想、錯亂,精神失常。佛氏及其心理分析學派說宗教是幻想,是心理投射,就是針對此種有害無益的自我防禦而言;它不但不解決問題,而且更使人逃避現實,就如畫餅充飢、望梅止渴一樣,都是「一相情願」的憑空幻想,完全不切實際,於事毫無助益。宗教是否真的如此,等下再說,現在先看看宗教和迷信究竟有何關係。

假宗教 —— 真迷信
    宗教與迷信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幾乎是兩個同義詞,兩者之間沒有多大分別。筆者小學畢業那年,遇到一件與此有關的事,印象非常深刻。一位自然科學老師,有次在開始上課時,用粉筆在黑板中間劃了一條直線,然後在線的右邊寫上「科學」兩個字,左邊寫「宗教」。隨後他用手從右向左推,「科學」越來地方越大,「宗教」越來地方越小;最後整個黑板都是科學,宗教完全消失。然後他鄭重地對我們說:這就是科學與宗教迷信的相互關係!他的解釋是,原始人不懂得自然的能力,愚昧無知使他們把雨、雷、閃電等都當作是神;現在科學給我們說明了這一切,宗教迷信的鬼神也就不存在了。老師的話說得那麼肯定、乾脆,深深打動了我幼小的心。由於學校是教會所辦,事後不久我去找訓導神父問這問題 (那時我不是教友)。想不到因著這件事使我開始知道把宗教和迷信分開,最後也接受了教會的信仰,放棄了與信仰不相干的迷信。


    科學越發展,人越了解宇宙萬有的奧秘:太空星雲的浩大,核子中子的渺小,可說這兩端的「無垠」都令人不可思議;但其間的運行、速度、光熱、能量等,一方面是那麼巨大驚人,一方面又是那麼井然有序。進入生命的領域,從微生物到人自己,從一個細胞到整個身體,處處都是巧「得」天功,令人嘆為觀止。這樣的秩序、規律、巧妙、「奧秘」,不是人的心理投射;它們早已先人而存在了無數個世紀。我們每晚躺下,一覺起來時,地球已帶著我們跑了八十多萬公里——它的時速是十萬多公里,我們的最快交通工具還差得遠呢。這也不是心理投射,因為我們平常誰也不想這事,而它卻「規規矩矩」地已如此運行了好多億年。面對這不可思議、無法幻想的浩大、渺小、秩序井然、奧妙難言的具體事實,萬物之「靈」的人想從其中找出一種「道、理」和解釋:他不滿意「就是如此,沒有解釋」的懶惰說法,他苦心追究的結論是,「這後面有超人的智慧」。肯定宇宙萬物有其最終的「道、理」,相信驚人的「井然有序」之後有超越的「智慧」,這是宗教的開端和根源。設法了解、師法此不可道的「道、理」,以參天地之化育;努力尋求並接觸到這超越的「智慧」,好使人的生命更和諧、更完美,這是宗教的中心、目的、和真諦實意。這歷經「慎思明辨」的真實信仰,和無知的迷信以及心理投射的幻想,完全不在一個平面上,自然也不應該混為「一談」,不是嗎?


    把風雨日月視為神明是無知和迷信;說阿波羅是太陽神或嫦娥奔月,那是美麗的神話故事;想註生娘娘會使人早生貴子,乃是「一相情願」的心理投射和幻想。文明進步使人了解並面對真實,自然就不再相信神話和迷信;醫學很快要發展到能「保證」生男育女,註生娘娘也將因此而逐漸引退、消失。如果把這些無稽之談看作是宗教的話,那最多只能說是假宗教——假冒宗教之名,全無宗教之實。佛氏及其學派所說的「宗教是心理投射」,如果應用在這些真是神話、迷信的東西上,那的確是真知灼見,一下就可使此種「人造鬼神」原形畢露,非向成熟的人甘心拜服不可。如果把宗教和迷信混為一談,誤以為宗教就是迷信,相信科學,特別是心理分析,能解釋、破除、取代一切宗教和信仰,那就未免太想當然、太強作解人了。其實這種以偏蓋全,甚或道聽途說的「科學萬能——宗教迷信」的見解和看法,如果加以心理分析的話,其中倒大有「一相情願」的心理因素在呢!下面一部分中將對此有更多介紹和說明。

三、信仰的淨化與成熟
    上面已簡略指出,迷信的主要心理因素是無知或幼稚的幻想,是自我防禦和滿足希求的一種方法和「機轉」。而真實的宗教信仰則是建基於萬物的靜觀自得,「秩序井然」,宇宙間的明顯可見但又妙不可言的「道、理——智慧」;特別是生命的奧秘和人自身具有的「靈明」,使人「不能不」舉一反三、飲水思源地去尋求這奧秘生命和靈明的「根、源」。佛氏及其學派的「宗教分析」在這方面有雙重的積極貢獻,雖然他們在自己的心目中並不分什麼是真實的信仰和迷信,而是把一切宗教都視為心理投射和幻想。現在就從積極方面來看看這些貢獻,其消極之處也將因此而顯露出來,不需要再多加什麼評斷。


心理投射 —— 分別宗教與迷信
    佛氏的宗教新解——心理投射,為澄清宗教對象的真實或虛假,可說是既簡便又徹底的一種方法和原則。對很多原始民族的宗教來說,就如佛氏在「圖騰與禁忌」中所指出的一樣 (澳、非、美、亞等地的土著民族的原始信仰),一經「心理投射」的測驗,大都一覽無遺地呈現出「滿足人心希求」的本來面目。這在我們的民間宗教和習俗裡,俯拾即是:婚、喪、開張等大事都要選個黃道吉日,過年過節時許多拜拜 (祈福消災),符咒、神像的鎮宅祛邪等,不勝枚舉。這些民俗信仰在儀式上能夠多采多姿,或不論是如何莊嚴、隆重、神秘,但其內涵都不外乎是「滿足希求」的心理投射——人自覺沒有把握時,需要有一種外在的「保證」來支持、肯定自己,使之更有信心和勇氣。甚實所謂的黃道吉日,除了天氣的清爽明朗或陰沉寒熱能很影響人的情緒外,其他不都是「萬事吉祥,絕無凶害」的想望和希求嗎?符咒、籤卜、神像的「靈驗」,如果不是由於人心的「萬無一失」的渴望 (但實際上往往是毫無把握),那究竟有什麼在使它們靈驗呢?就是不用心理分析,而只以「慎察明辨」的心去追究的話,我國也有不少賢者、「悟」者,早已洞悉、看穿了這些「執、迷」的真相。比如「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9. (只要心安理得、行為正直,吃齋念佛便是可有可無);「若無閒事掛心頭,日日都是好時節」10.,如果把「閒事」視作恐懼、焦慮等,那每天就都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了,不是嗎?當然,對破除迷信來說,這些徹悟的體驗很難使一般人了解,不像心理投射的解釋那樣簡明扼要,使人稍加「反求諸己」,便會覺得合情合理,心悅誠服。但可惜的是,佛氏將此有力的說明視作一種封閉的論斷——一切宗教都是幻想,把在心理投射之外仍能另有宗教基礎的可能性,也都一概抹殺、否定了。東方文化的賢者可說比較開放,以偏蓋全的情形似乎較少;尤其在論及天命、生死等與宗教有關的問題時,更是以「未知生,焉知死?」來表明自己的所知有限,而不願貿加論斷,強作解人。


    對在心理投射之外另有其真實基礎的宗教信仰來說,佛氏的見解也有積極澄清的作用,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上面指出的宇宙秩序、生命奧秘、人的靈明等,都是客觀具體的實有,絕非憑空虛構的幻想;而這些天然之道可說是昭然若揭,這裡無須贅述。在此客觀實有的基礎上,我們還有其他的信仰事實——和心理投射毫不相干,甚且恰恰相反。這裡特別提出「基督信仰」,也就是佛氏所謂的「基督神話」11.。這信仰是真實可靠或只是幻想、神話,那首先要澄清兩件事:新約——基督的生活言行,是事實還是虛構?基督團體,這裡特別是指天主教會,是生活傳真抑或以訛傳訛?甚而迷惑謊騙?

福音真實可靠
    福音的真偽可由歷史、考古、版本、傳承等不同方面去研究、考證,歷代的學者專家,不論贊成或反對,一直在為此種考證、解釋而貢獻心力,甚至終生研讀,樂此不疲。反對者所舉出的理由,如果收集起來,可說是「集想像之大成」—— 人能想的解釋都用過了;但影響現代最深的仍是佛氏讀書時 (十九世紀末期),正流行歐洲的唯理主義學者 (自由派) 所提出的歷史批判:福音中的一切奇跡都是傳奇和神話,毫無歷史價值可言。這些專家的解釋以及佛氏對基督生平的見解,雖然在方法上有所不同,但其基本出發點則完全一致:任何超自然事件 (奇跡) 都是不可能的,所以福音中的奇跡全是神話;然後為解釋這些神話而盡力找出「合理」的解釋。但是這些風靡一時的福音「歷史批判」,禁不住歷史的批判而已成為往事陳跡,已為今天的歷史和聖經學者所揚棄。更開放、更符合歷史真實的新批判方式不斷興起,福音的真實性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在剔除一切「神化」的傾向與可能之後,更顯得真實可靠,禁得起歷史的一切考驗和批判 12.。


    如果我們把同樣的批判方法 (不先天地肯定什麼,而只就事論事地去研讀),也應用在其他的宗教傳說上,比如「臺灣神話」13. 以及其他類似的傳說和信仰,那會很容易分別出什麼是有根有據的歷史人物和事件,什麼是歷史人物的神化或完全出自虛構的幻想神話。就如關羽、岳飛、鄭成功、吳鳳等,都是真有其人其事的歷史人物,但他們之被奉為神,那就是「英、賢在天之靈仍會保佑我們」的神化過程;至於城隍、神農、龍王、灶君等,則完全沒有什麼歷史根據,關於他們的傳說,都是由「但願如此」而編成的神話故事。福音的真實可靠和這神化傳說或神話故事,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佛氏的心理投射方法,能很容易給我們分清這兩者之間的真偽虛實,使人可清楚看出,真實的宗教信仰和幻想迷信是玉、石有別,一經「琢磨」,就會顯得迥然不同。

教會生活傳真
    宗教信仰不僅有其內涵本身的真偽,同時更有其信眾、團體的具體生活在宣示這信仰的意義。這裡僅就基督徒團體——天主教會,來略加說明。這個教會團體,從基督和祂所選定的十二個弟子開始,直到今天已有將近兩千年的成長歷史。在這期間,人類經歷了不少的人事滄桑——各種社會、政黨、國家、民族以及宗教團體的興亡衰替。基督的這個團體,在其他不同人的團體中,一開始就顯得十分貧、弱、渺小,微不足道 (不必說在當時的整個龐大羅馬帝國中,就是在當時巴勒斯坦的猶太顯要組織中,納匝肋的一個木匠,和幾個漁夫、稅吏等非常平凡,甚而庸俗的人所組成的一個小團體,算得上什麼?)。當基督的宣講稍有「轟動」時,機警的猶太政教首領立即採取措施,並和當時的羅馬總督取得協調,很快就把他們認為的「危險人物」,以最羞辱、最殘酷的十字架刑給處決了。他的那幾個弟子也因此逃散、藏匿,不敢再公開露面。照人的常理來說 (這也是當時猶太政教領袖們的計劃和用心),基督被殺以後,他的那個無知無能的小團體也就自會消散,不了了之。但奇怪的是,他們逃散後不久又聚集了起來,並且還敢在首都耶路撒冷當眾宣講,包括面對那些處死他們老師的政教顯要在內,堅決肯定那被他們這些民眾首領所判決釘死的納匝肋人耶穌,確實如其所言的死而復活了。為了這樣的宣講和作證,他們給自己惹來許多麻煩和災禍,甚至一個個都因此而先後被殺害,一如他們的老師所遭遇的一樣。更奇怪的是,這個貧弱卑微的基督小團體,不但不因殺害而減少,反而越來越多。從那時到現在,歷經二十世紀的風雨滄桑,它的發展和成長,如果我們留心回顧一下的話,那確實是「生於憂患」,長於艱辛,不斷在遭受著各種的迫害和考驗。就是今天,它仍然在世界上的不同地方面臨著同樣的遭遇,不斷地在被判決,被殺害 (比如在鐵幕國家中,在恐怖政權下,我們不是時常聽到、看到這些「被逮捕、送勞改、被判決、遭殺害」的新聞嗎?)。但它依然屹立人間,而且真真實實地傳遍了世界各地;它的這種真實的臨在,不會是心理投射吧?


    和它同時代的各種團體,特別是那些討厭它,一心想把它消滅淨盡的龐大組織 (其中有強大的帝國和政黨,通過他們的政治、軍事、經濟、教育等各種組織和機構,不惜以威脅、利誘、洗腦、勞改、殺害等一切手段和方法,堅決要把它「剪草除根」而後已),都在歷史洪流的沖激中,一個一個地隨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歷史規律而成為往事陳跡;而這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基督團體——天主教會 (在政治、軍事、經濟等各方面都微不足道),不但沒有被這些「人的」龐大勢力所消滅,而且也沒有隨著「歷史」的規律而為興亡盛衰的浪濤所沖去。它究竟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才能呢?仔細研究一下它的成員——人一方面的素質和才能,他們一點沒有什麼驚人之處,而只是一些簡單、平凡、甚或庸俗的民眾百姓。就是在今天,我們仍可用它初期所得的評語來描述它歷代的成員 (包括它現在的一切信眾在內):「以人的眼光來看,你們中有智慧的人並不多,有權勢的也不多,顯貴的也不多。」14. 除了這在才智方面的平庸之外,它的成員更有生活倫理方面的軟弱和困難。他們和其他人的團體一樣,特別是在其領導階層裡,也不時會有鉤心鬥角、爭權奪勢的情況發生;貪錢財、愛面子、好享受、不稱職、不忠實等人的缺點和實例,也是屢見不鮮,時有所聞;甚至更嚴重的生活腐化,瀆職褻聖、淫亂凶殺等,也曾在他們中間「流行」過一時 15.。就人的團體發展過程來說,一般到了這樣腐化墮落的階段,下一步就是崩潰瓦解,很少再會有「中興」的情況出現 (就是有的話,此後仍會因腐化、分裂而重歸消失與滅亡)。世界人類的歷史發展,各個朝代、政權的興替,以及一切思潮、學派、或什麼主義的流行與沒落,都是這「人海潮汐」的顯明實例,不是嗎?但是基督的這個團體——天主教會,雖然歷經這些內在的無能、腐化、分裂,卻並未崩潰瓦解,而且仍是充滿活力的繼續存在,日益發展。


    這樣一個人的軟弱團體,完全生活在人類的歷史中,時時面臨著各種的「內憂與外患」,而它一直都能化險為夷,好像常在超越人類歷史的興廢存亡的風浪和規律;這不也是一項罕見的歷史現象和事實,也很值得留心研究、分析一番嗎?可是它並沒有什麼「青春永駐」的秘方。如果說是秘訣或「能源」的話,那又是非常簡單,可以說簡單的令人難以置信。儘管它本身充滿著人的軟弱和缺點,但其中常有一些人,在真真實實並不惜犧牲一切地生活著一個一脈相傳的事實:基督死而復活,為使所有的人都合而為一;死而復活的基督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繼續為促使「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早日實現而貢獻一切。這樣捨己為人的生活事實——甘心「付出自己的生命為大眾作贖價」,和「自我防禦」的心理投射或幻想,如果說它們是風馬牛不相及,不算是言過其實吧?


求福免禍 —— 顯示信仰幼稚與成熟
    佛氏及其學派的宗教新解,除了能幫助我們更易於分清什麼是真實的宗教和迷信之外,它還會有助於真實信仰的淨化,使之能及時擺脫其幼稚的幻想而順利走向成熟。保祿•黎格爾在這方面有很深、長的分析與論述 16.,我們這裡只能以更淺、短的方式來說明這淨化的意義。上面已指出基督信仰和其他迷信、神話完全是兩回事,它和自我防禦的心理投射不但不在一個平面上,而且是恰恰相反——在心理上不但不保護自己,而更是要決心捨己為人,這是「心理自衛」不可能使用的方式。基督信仰既有其真實的基礎,那這樣的信仰生活似乎就自然會真實可靠,不是嗎?不一定,問題並不那麼簡單。有真實基礎的信仰一定不是迷信、幻想,這是一回事;在真實信仰的生活中,能否有幼稚、幻想,甚至「迷信」的成分在,那是另一回事。這裡要特別指出的,就是在真實的基督信仰生活中,也會有很多幼稚、幻想的東西摻雜其間。而佛氏所提供的心理投射方法,很能幫助我們澄清這些真實信仰中的混雜成分,進而使信仰變得更純淨、真實、成熟、動人。

 

  附    註
  1. 只是一塊剪報,不知原報章為何或作者是誰。就內容來說,作者對宗教的態度很溫和,但立場也甚曖昧。看完之後你會覺得,宗教對人,特別是對年青、無知的人,能很有幫助,所以不是件壞事,但為有知識的成熟人,那就可有可無了。其原文如下:
    宗教到底是怎麼回事?哈佛大學的宗教史學家摩爾和心理學者如佛洛伊德和容格等,都有個一致的看法,就是:「宗教起源於人們的心理活動,是一群人共有的某種思想體系與行為方式,它給人一種行為的準則和生活的目標。」
    許多人,特別是智慧未開的先民和孩童,由於對事物經驗和理解能力有限與貧乏,在遇到外在自然界無法抗拒的無情打擊時,或個人內在的慾望、理想受挫,感到淒冷無助時,會憑著自我生存的潛能,希望能藉著一種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萬能思想,來消除或應付外在與內在的壓力。
    經由現實的體認,他們發現自身缺乏這種「萬能」的力量,於是求諸身外,先是父母,然後是其他有權力象徵的保護者,如老師、英雄或內心尊崇的人,這些都是人類成長發展過程中智慧和經驗的累積,一步一步擔任「萬能」力量的化身。然而最後,他們會發現這些人並不如想像中的萬能,因此便會轉而求諸宗教信仰,藉著神的力量,來化解內心苦痛,藉著神的旨意,來解釋自己的遭遇……在這過程中,「神」與「人」很自然地發生關係,也產生了宗教性的活動。
    •應了解宗教的真義
    再就人與神的關係來說,人對於神的態度,決定了兩種宗教型態,即「極權宗教」與「人文宗教」。所謂「極權宗教」,是指人類對一種不可見的超人力量的承認,這力量控制著人類命運,人類必須對它服從、敬畏與崇拜,否則便是罪過。在這種形式的宗教中,神是全能的、全知的,而人是無能的、卑微的,人應完全在神的控制力量下,從神那兒得到垂憐與指示,並無個人的獨立與完整,信神後,會感到被全能的力量所保護支配。
    反過來看,所謂「人文宗教」,人必須發展理性的力量,來了解自己,以及人際的關係,和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在這種宗教形式中,強調神存在於人的本身,人的潛能是神,神不是什麼任何超然的力量,不代表權力及支配,而是代表善愛、真理、正義等德性,在此宗教中可實現人類自己的理想,而不盲目的順從。人不再是無助與卑屈,人具有自己潛在神力而加以發揮,這是何等自由快樂,絕不如在極權宗教中,人迷失了自己且被奴役。
    •信教也要理智判斷
    很多青少年篤信宗教,有些甚至到狂熱的地步,這是因為青少年的抽象智能發展特別蓬勃,對所有事物的要求特別嚴苛,且理想奇高,然而現實中的青少年,卻是羽毛未豐,各種處事的能力都正待培養中。如此眼高手低所產生的自卑感與無能感,在青少年中極為普遍和特別的強烈。
    為了解決「無能」的出路,有些青少年經常求諸宗教和神的力量,有的則求諸各種玄學哲理,以期解脫。信教並不是壞事,在宗教的影響下,許多痛苦創傷藉以平復,許多希望藉以滋生。然而信教不可入迷到廢寢忘食,破壞常規的地步。
  2. 原著為德文,這裡只舉英譯:
    Sigmund Freud, Totem and Taboo, N.Y., Random House, 1939
    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 N.Y., Doubleday, 1964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N.Y., W. Norton, 1961
    Moses and Monotheism, N.Y., Random House, 1939
    第一本有中譯,見下。其他與此有關的簡明書目,可參閱Psyche and Spirit—Readings in Psychology and Religion, edited by John J. Heaney, N.Y., Paulist Press, 1973.
  3. 摘譯自「幻想的未來」— Cf. Psyche and Spirit, op. cit., pp. 8-12
  4. 「圖騰與禁忌」,楊庸一譯,志文 (新潮文庫一一四),民國六十八年,一一二~一一六頁。
  5. “Obsessive Actions and Religious Exercises”, Standard Edition, vol IX, pp. 117—127; 更易於參閱的是,Personality and Religion, edited by W.A. Sadler, Jr., N.Y., Harper & Row, 1970, pp. 47—56
  6. 同上,一二六 — 一二七頁或五五 — 五六頁。
  7. 「精神醫學」,徐靜著,水牛,民國六O年,三一 — 六一頁
  8. 同上,四二 — 四三頁
  9. 「禪的黃金時代」,吳經熊著,商務,民國六十六年七版;參閱五五 — 五六頁
  10. 同上,參閱三OO — 三O一頁;中央月刊,十二卷二期,一五六頁
  11. 參閱「圖騰與禁忌」,一八八 — 一九O頁
  12. 這裡只舉幾本中文參考書:
    「怎樣讀聖經」,趙雅博譯,光啟,民國四九年 (部分內容雖已有些過時,但仍不失為一本值得參考的書)
    「聖經研究簡介」,陳真譯,華明,民國六六年 (本書內容可惜沒有原作者較新的東西在內)
    「信證學與聖經中的基督」,黃素蓮譯,光啟,民國六一年
    「福音新論」,張春申著,光啟,民國六二年
    「耶穌基督 — 史實與宣道」,樂英祺譯,光啟,民國六二年
  13. 「臺灣神話」,廖毓文著,東風,民國六七年
  14. 格林多前書,一 96
  15.  參閱文藝復興時代的教會史(中文「天主教史」在這方面過於簡略);西文的如“The Renaissance Popes” in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 by Henri Daniel-Rops, N.Y., Doubleday (Image Books), 1963, vol. I, pp. 242—373
  16. Cf. Paul Ricoeur, Freud and Philosophy An Essay on Interpreta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0 “Is God Dead?” in Concilium, vol 16, N.Y., Paulist Press,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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