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有位大專青年給我寄了一塊剪報 1.,以後又特別來找我談了一些宗教問題。「宗教到底是怎麼回事?」並不是一個新問題;但近五十年來,有不少人文學者用「心理」方法來說明宗教,而這些心理解釋可說給宗教帶來了「新」的貢獻和寶貴的參考資料。八、九年前,筆者還在芝加哥讀書時,在所讀的心理科目和參考書中,曾留心閱讀過一些有關「宗教心理」的著作,其中尤以心理分析派的見解最為「新潁」突出。當時也覺得,自己所讀的諮商心理,在十年內一定會普及國內各文教團體;而心理分析派的「宗教分析」,也將隨心理知識的普及而影響國人對宗教所持有的傳統看法和信念。這些「新」見解現在慢慢在國內的書刊報章上出現了,筆者想利用這「初興」的好機會,陳述一些個人在這方面的看法和了解,來給「熱心」信仰的兄弟姐妹共同分享,並為「有心」追求信仰的熱誠青年當作參考。全文分三部分:心理分析下的「宗教新解」;心理投射與迷信;信仰的淨化與成熟。
一、心理分析下的「宗教新解」
心理分析學派,特別是佛洛伊德及其派系的「宗教」見解,可說是乾脆俐落,「一刀兩斷」:宗教是幻想,是「渴望有一位全能父親」的心理投射。這種幻想不僅無益,而且有害;它使人「懶」於發展自身的才能,創造未來,而是將一切委託於「神」的宰治和支配。當然,每種學說都有其時代背景和作者本人的「心理」意義,現在就先從這方面,來介紹一下佛氏有關宗教的幾本著作。
「宗教是迷信」
西格蒙•佛洛伊德 (一八五六 — 一九三九) 生於摩拉維亞 (Moravia,當時為奧國之一省,現屬捷克),四歲時移居維也納,十七歲進入維也納大學醫學院就讀,二十五歲通過畢業考試,獲得醫師學位。此後不久即進入母校醫學院服務,同時特別研究神經精神醫學,從事心理分析。一九三八年納粹侵佔奧地利,驅逐猶太人;佛氏以八十二歲高齡流亡倫敦,次年九月在該地病逝。佛氏的浩瀚著作自然大都是有關心理分析方面的研究和經驗,但於中年後他又特別對「宗教現象」發生了極大的興趣,其主要著作有四:圖騰與禁忌 (一九一三);「幻想」的未來 (一九二七);文明及其不滿 (一九三O);梅瑟與一神宗教 (一九三九) 2.。
佛氏在奧京讀書時 (十九世紀後半期),歐洲正彌漫著「科學至上」的氣氛;一切必須以「實證」為基礎——能準確計算並以實驗證明的才是真理,不能如此證實的東西就一概視作神話、迷信,無稽之談。「科學是真理,宗教是迷信」,可說是當時學術界對宗教的一般看法和態度:因著自然科學的驚人發展,使人了解、控制、利用自然,解除了無知時代人對自然能力所懷有的恐懼與迷信;同樣,隨著人文科學的深入研究和進步,人也將更信任、發展自身的潛能,來代替、破除宗教迷信中對「神」的信仰和依賴。如孔德的「人性至上」,馬克斯的「宗教是鴉片」,尼釆的「上帝死了」等,都是這個時代以「科學」來批判宗教的代表實例。佛洛伊德生長在這樣的學術環境中,深受此「實證」精神的影響;再加上其自身的一些因素,使他成了一位十足的「自然無神」論學者。在他以前的宗教批判,就如上面指出的幾位代表人物,尤其是尼釆,已在努力追究宗教「生成」的根源,並特別指出這根源就是人心的一些「隱密活動」,由此活動而產生幻想,藉此幻想而製造出宗教神話。佛氏承先啟後,以心理分析為基礎,直指這些「宗教神話」本身,說明它們「生成」的主要關鍵是在於人的「心理投射」。他的這項「宗教新解」,在近幾十年中一直在深深地影響著許多人對宗教的看法和態度。下面就引用一些佛氏自己的話,來介紹他本人對「宗教」的見解,以免我們會於不知不覺中也陷入「強作解人」的主觀成見裡。
「宗教是心理投射」
在「幻想的未來」一書中,佛氏對「宗教生成」有很清楚的說明:「人在大自然和命運的超人力量前,時時感到威脅和無奈。面對這些無奈的威脅,人怎樣來與之周旋以免遭不幸?第一步是由『人化自然』而得到舒解。自然和命運的力量雖然遙不可及,但如果我們能以應付強悍者的方式來看待它們,我們便可以用懇求、賄賂來使它但平息;這樣去影響它們,我們就會減弱、解除它們的恐怖力量。……這種情形並無什麼新奇之處,實際上這只是小孩對父母的原始型態的重演和延續。因為人小時在父母前都曾有過相似的無助感;一方面有理由怕他們,尤其是怕父親,但同時又知道父親一定會保護他,使他免遭危險的打擊。人對自然的力量也是這樣,使它們有「父」的特徵,視它們為神。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人對自然現象日益了解,因此自然的力量也就失去了這些「人」的特徵;但是人的無助感一直存在,因此他也一直渴望有位大能的父和神。「神」保有三種任務:祛除自然界的恐怖;使人與殘酷的命運,特別是無法避免的死亡,相互和好;補償人生遭遇的痛苦和災害。」
「這樣一來,善心的神聖眷顧——父,減輕或消除我們對生命危險所懷有的種種恐懼;來世的倫理秩序使一切正義得以實現,而這些在人的社會中往往無法實現;未來的生命使現世的存在繼續不斷,因此而滿足人的一切希求和夢想。人的好奇心所追求的謎底,比如宇宙如何開始,身心之間有何關聯等,也自然在這體系的前提下而找到解答。人由於小時候的『父親葛藤』所造成的內心衝突——這衝突從未完全克服過,如果因此而能除去,並由此而獲得一種大家都能接受的解決的話,那為個人的心理情況確是一種巨大的解脫和舒暢。……我說這些都是幻想時,一定要先把幻想一詞交代清楚。幻想和錯誤不是一回事,幻想也非必然就是錯誤。幻想的特徵是:它來自人心的渴求和想望。所以我們說信仰是幻想時,就是指在這種信仰後面的推動力中,望梅止渴的心理滿足是其最主要的因素。這樣我們不必再去管它和實際的關係,正如幻想本身無法實際證明一樣。……我們既已說明了自己的立場和看法,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宗教道理身上。我們可以舊話重提:一切宗教道理都是幻想,無法證明。」3.
「科學取代宗教」
在「圖騰與禁忌」一書中,佛氏把宗教比作小孩對父母的依賴;就如人長大成熟,一定要擺脫兒童期的享樂原則而學會去適應具體的實際環境,同樣,人類發展到「科學時期」的時候,就會以面對並接受自己,來取代宗教中對神的信仰和依賴。
「如果我們接受了前面所提的,人類對宇宙觀的三段演化看法——精靈說時期、宗教時期、和科學時期,那麼我們不難發現,『全能的觀念』在這些不同時期中作了不同的演變。在精靈說時期,人們認為自己全能。在宗教時期,人們將它歸諸於上帝,可是並沒有完全放棄它,因為人們仍然保留了一種在某種情況下,可以依照自己的期望來影響神明的看法。然而在科學的宇宙觀裡,這種全能的想法已無法容身;因為人們開始發現自己的渺小,同時絕無可避免地必須接受死亡和自然定律的控制。不過,這種全能的觀念即使到現在,仍然或多或少地存在於人們對人類心靈力量的熱誠自信。……要是我們把存在於原始民族中的這種『思想全能』觀念,認為是對『自戀』假設的有利證明,那麼,我們將在就人類對宇宙觀念的演化,和個人原慾的發展之間所做的進一步探討,充滿信心。精靈說時期,在次序和內涵上都和自戀時期相似;宗教時期就像小孩崇敬他們的父母一樣,相似『目標選擇』時期;至於科學時期,它就如一個人達到了完全成熟的階段,人們已放棄了純粹的享樂原則,而能就事實對自己作適當的調節,並且將他的慾望目標轉移到外在世界。」4.
此外佛氏更用「戀母弒父」的心理葛藤 (他自己認為這是他在心理分析上的最大發現),來解釋宗教中的祭獻、分食祭物等各種儀式的「心理意義」,特別是在「圖騰與禁忌」和「梅瑟與一神宗教」二書中,對此有長篇的「假設與求證」。最後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他對強迫心理症的觀察和臨床經驗,他認為這種患者的行動方式和宗教的儀式之間,有著很多相似的情形。在一篇題名為「強迫性行動與宗教儀式」(一九O七) 5. 的文章中,他細心地將二者詳加比較和分析,然後對宗教提出了一種非常「有趣」的看法:「由於這些相似之處和分析,我們甚至可把強迫心理症視作宗教的另一面;這種心理症可說是個人的宗教體系,而宗教可說是 (人類的) 一種普遍的強迫心理症。」6.
佛氏的這些宗教新解對他本人有何「心理意義」?他的這些「發現」對宗教又有怎樣的貢獻?這在最後的部分將有所說明,現在先要簡述一下心理投射與迷信的相互關係。
二、心理投射與迷信
佛氏在奧京讀書時所接觸到的「科學主義」和精神,在我國也曾「盛行」一時;民初時從歐美留學回來的學者和專家,其中許多人也就把當時風靡歐美的「科學是真理,宗教是迷信」的思潮帶回了國內。由於這些學人在政治、教育、社會、文化等各方面的領導和影響,幾十年來國內各地,尤其是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士心目中,深深印上了此種觀點和信念:科學是真理、是進步、是繁榮富強的康莊大道;宗教是迷信、是無知、是貧窮落後的溫床和麻醉人心的鴉片。這些民初的學者,不論是隨政府來臺或身陷鐵幕,現在幾乎都已作古;他們的「流風」所及,雖然也時過境遷,但其影響的痕跡仍是清楚可見。在這「科學」之浪漸趨平靜的時候,「心理」之浪又隨歐美的餘風而逐漸高起。我們既生逢其時,現在就讓我們先把這「風浪」的威力和方向弄清楚,這樣不僅能避免隨波逐流,而且會更進一步把握時機,因地制宜。
心理投射 —— 自我防禦
在日常的生活接觸中,我們都知道什麼叫敏感。有的人很會觀察、了解別人的心情;和這樣的人接觸、交談,很容易在內心產生共鳴,使你覺得溫暖親切,如坐春風。可是也有人非常精明、細心,但對人常保持距離;和他們交接來往,你會覺得「莫測高深」,甚至會忽然發現受排斥、有敵意,使你莫名其妙。前者是積極的敏感:推己及人,以心體心。後者是懷疑、猜忌,是消極的敏感和自我防禦。這裡所說的心理投射特別是和後者有關。為何有人會很容易懷疑、猜忌、敵視他人?因為他覺得「草木皆兵」,不得不加強自我防禦,以免遭受隨時可來的打擊和傷害。能使人在心理上受到傷害的「東西」很多,所以人保護自己的方式也因「害」而異。合理化、潛抑、否定、轉移、仿同等都是,總稱之為「心理自衛機轉」7. (我們簡稱為自我防禦)。心理投射也是其中之一,它的意義可由下面的解釋看得清楚。「有些病人常常整日疑神疑鬼,無中生有地認為別人要害他。因此常常氣憤在心,對人懷疑不已,常常與人發生爭執。如果分析他的心理,有時可以發現,原來他自己本來有個念頭,非常討厭別人,仇恨別人。可是由於某種原因,可能是自小養成觀念認為不應該恨別人,不敢意識到自己恨別人這件事,因而把這種恨人的惡念推到別人身上,認為是別人在恨他。這樣他自己變成為無辜的受害人,而非壞人,心裡就好受多了。而且因為別人恨他在先,所以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恨別人,打罵別人了。」8.
這些心理自衛的方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會不知不覺地在使用,分別只是多少而已。比如聯考失敗後有人可能會說,「考上臺大又有什麼了不起,不讀大學的人也照樣可以當總經理!」這就是所謂的「合理化」,它可使遭受挫折者——渴望得到而實際上卻得不到的人,在心理上覺得比較舒服一些,因而更易於承受因挫折而帶來的打擊和痛苦。再如我自己覺得恐懼、緊張 (比如考試前),很不舒服;如果有朋友在一齊,可能我會不知不覺地拍拍他的肩膀,給他說:「這種考試沒什麼了不起,不必緊張害怕!」這是我的心理投射——把我的緊張和恐懼投射在朋友身上,叫他不要緊張害怕;因為說自己緊張恐懼,很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如此那我就覺得容易並舒服得多了。日常使用這些方式來減輕心理上的壓力,使自己能因此而輕鬆舒服一下,並非「不智」之舉;但如果使用太多,那就會有百害而無一利。因為心理上的這些自我防禦並不解決問題,使用太多更會使人與現實脫節,甚至使人幻想、錯亂,精神失常。佛氏及其心理分析學派說宗教是幻想,是心理投射,就是針對此種有害無益的自我防禦而言;它不但不解決問題,而且更使人逃避現實,就如畫餅充飢、望梅止渴一樣,都是「一相情願」的憑空幻想,完全不切實際,於事毫無助益。宗教是否真的如此,等下再說,現在先看看宗教和迷信究竟有何關係。
假宗教 —— 真迷信
宗教與迷信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幾乎是兩個同義詞,兩者之間沒有多大分別。筆者小學畢業那年,遇到一件與此有關的事,印象非常深刻。一位自然科學老師,有次在開始上課時,用粉筆在黑板中間劃了一條直線,然後在線的右邊寫上「科學」兩個字,左邊寫「宗教」。隨後他用手從右向左推,「科學」越來地方越大,「宗教」越來地方越小;最後整個黑板都是科學,宗教完全消失。然後他鄭重地對我們說:這就是科學與宗教迷信的相互關係!他的解釋是,原始人不懂得自然的能力,愚昧無知使他們把雨、雷、閃電等都當作是神;現在科學給我們說明了這一切,宗教迷信的鬼神也就不存在了。老師的話說得那麼肯定、乾脆,深深打動了我幼小的心。由於學校是教會所辦,事後不久我去找訓導神父問這問題 (那時我不是教友)。想不到因著這件事使我開始知道把宗教和迷信分開,最後也接受了教會的信仰,放棄了與信仰不相干的迷信。
科學越發展,人越了解宇宙萬有的奧秘:太空星雲的浩大,核子中子的渺小,可說這兩端的「無垠」都令人不可思議;但其間的運行、速度、光熱、能量等,一方面是那麼巨大驚人,一方面又是那麼井然有序。進入生命的領域,從微生物到人自己,從一個細胞到整個身體,處處都是巧「得」天功,令人嘆為觀止。這樣的秩序、規律、巧妙、「奧秘」,不是人的心理投射;它們早已先人而存在了無數個世紀。我們每晚躺下,一覺起來時,地球已帶著我們跑了八十多萬公里——它的時速是十萬多公里,我們的最快交通工具還差得遠呢。這也不是心理投射,因為我們平常誰也不想這事,而它卻「規規矩矩」地已如此運行了好多億年。面對這不可思議、無法幻想的浩大、渺小、秩序井然、奧妙難言的具體事實,萬物之「靈」的人想從其中找出一種「道、理」和解釋:他不滿意「就是如此,沒有解釋」的懶惰說法,他苦心追究的結論是,「這後面有超人的智慧」。肯定宇宙萬物有其最終的「道、理」,相信驚人的「井然有序」之後有超越的「智慧」,這是宗教的開端和根源。設法了解、師法此不可道的「道、理」,以參天地之化育;努力尋求並接觸到這超越的「智慧」,好使人的生命更和諧、更完美,這是宗教的中心、目的、和真諦實意。這歷經「慎思明辨」的真實信仰,和無知的迷信以及心理投射的幻想,完全不在一個平面上,自然也不應該混為「一談」,不是嗎?
把風雨日月視為神明是無知和迷信;說阿波羅是太陽神或嫦娥奔月,那是美麗的神話故事;想註生娘娘會使人早生貴子,乃是「一相情願」的心理投射和幻想。文明進步使人了解並面對真實,自然就不再相信神話和迷信;醫學很快要發展到能「保證」生男育女,註生娘娘也將因此而逐漸引退、消失。如果把這些無稽之談看作是宗教的話,那最多只能說是假宗教——假冒宗教之名,全無宗教之實。佛氏及其學派所說的「宗教是心理投射」,如果應用在這些真是神話、迷信的東西上,那的確是真知灼見,一下就可使此種「人造鬼神」原形畢露,非向成熟的人甘心拜服不可。如果把宗教和迷信混為一談,誤以為宗教就是迷信,相信科學,特別是心理分析,能解釋、破除、取代一切宗教和信仰,那就未免太想當然、太強作解人了。其實這種以偏蓋全,甚或道聽途說的「科學萬能——宗教迷信」的見解和看法,如果加以心理分析的話,其中倒大有「一相情願」的心理因素在呢!下面一部分中將對此有更多介紹和說明。
三、信仰的淨化與成熟
上面已簡略指出,迷信的主要心理因素是無知或幼稚的幻想,是自我防禦和滿足希求的一種方法和「機轉」。而真實的宗教信仰則是建基於萬物的靜觀自得,「秩序井然」,宇宙間的明顯可見但又妙不可言的「道、理——智慧」;特別是生命的奧秘和人自身具有的「靈明」,使人「不能不」舉一反三、飲水思源地去尋求這奧秘生命和靈明的「根、源」。佛氏及其學派的「宗教分析」在這方面有雙重的積極貢獻,雖然他們在自己的心目中並不分什麼是真實的信仰和迷信,而是把一切宗教都視為心理投射和幻想。現在就從積極方面來看看這些貢獻,其消極之處也將因此而顯露出來,不需要再多加什麼評斷。
心理投射 —— 分別宗教與迷信
佛氏的宗教新解——心理投射,為澄清宗教對象的真實或虛假,可說是既簡便又徹底的一種方法和原則。對很多原始民族的宗教來說,就如佛氏在「圖騰與禁忌」中所指出的一樣 (澳、非、美、亞等地的土著民族的原始信仰),一經「心理投射」的測驗,大都一覽無遺地呈現出「滿足人心希求」的本來面目。這在我們的民間宗教和習俗裡,俯拾即是:婚、喪、開張等大事都要選個黃道吉日,過年過節時許多拜拜 (祈福消災),符咒、神像的鎮宅祛邪等,不勝枚舉。這些民俗信仰在儀式上能夠多采多姿,或不論是如何莊嚴、隆重、神秘,但其內涵都不外乎是「滿足希求」的心理投射——人自覺沒有把握時,需要有一種外在的「保證」來支持、肯定自己,使之更有信心和勇氣。甚實所謂的黃道吉日,除了天氣的清爽明朗或陰沉寒熱能很影響人的情緒外,其他不都是「萬事吉祥,絕無凶害」的想望和希求嗎?符咒、籤卜、神像的「靈驗」,如果不是由於人心的「萬無一失」的渴望 (但實際上往往是毫無把握),那究竟有什麼在使它們靈驗呢?就是不用心理分析,而只以「慎察明辨」的心去追究的話,我國也有不少賢者、「悟」者,早已洞悉、看穿了這些「執、迷」的真相。比如「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9. (只要心安理得、行為正直,吃齋念佛便是可有可無);「若無閒事掛心頭,日日都是好時節」10.,如果把「閒事」視作恐懼、焦慮等,那每天就都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了,不是嗎?當然,對破除迷信來說,這些徹悟的體驗很難使一般人了解,不像心理投射的解釋那樣簡明扼要,使人稍加「反求諸己」,便會覺得合情合理,心悅誠服。但可惜的是,佛氏將此有力的說明視作一種封閉的論斷——一切宗教都是幻想,把在心理投射之外仍能另有宗教基礎的可能性,也都一概抹殺、否定了。東方文化的賢者可說比較開放,以偏蓋全的情形似乎較少;尤其在論及天命、生死等與宗教有關的問題時,更是以「未知生,焉知死?」來表明自己的所知有限,而不願貿加論斷,強作解人。
對在心理投射之外另有其真實基礎的宗教信仰來說,佛氏的見解也有積極澄清的作用,雖然這不是他的本意,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上面指出的宇宙秩序、生命奧秘、人的靈明等,都是客觀具體的實有,絕非憑空虛構的幻想;而這些天然之道可說是昭然若揭,這裡無須贅述。在此客觀實有的基礎上,我們還有其他的信仰事實——和心理投射毫不相干,甚且恰恰相反。這裡特別提出「基督信仰」,也就是佛氏所謂的「基督神話」11.。這信仰是真實可靠或只是幻想、神話,那首先要澄清兩件事:新約——基督的生活言行,是事實還是虛構?基督團體,這裡特別是指天主教會,是生活傳真抑或以訛傳訛?甚而迷惑謊騙?
福音真實可靠
福音的真偽可由歷史、考古、版本、傳承等不同方面去研究、考證,歷代的學者專家,不論贊成或反對,一直在為此種考證、解釋而貢獻心力,甚至終生研讀,樂此不疲。反對者所舉出的理由,如果收集起來,可說是「集想像之大成」—— 人能想的解釋都用過了;但影響現代最深的仍是佛氏讀書時 (十九世紀末期),正流行歐洲的唯理主義學者 (自由派) 所提出的歷史批判:福音中的一切奇跡都是傳奇和神話,毫無歷史價值可言。這些專家的解釋以及佛氏對基督生平的見解,雖然在方法上有所不同,但其基本出發點則完全一致:任何超自然事件 (奇跡) 都是不可能的,所以福音中的奇跡全是神話;然後為解釋這些神話而盡力找出「合理」的解釋。但是這些風靡一時的福音「歷史批判」,禁不住歷史的批判而已成為往事陳跡,已為今天的歷史和聖經學者所揚棄。更開放、更符合歷史真實的新批判方式不斷興起,福音的真實性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在剔除一切「神化」的傾向與可能之後,更顯得真實可靠,禁得起歷史的一切考驗和批判 12.。
如果我們把同樣的批判方法 (不先天地肯定什麼,而只就事論事地去研讀),也應用在其他的宗教傳說上,比如「臺灣神話」13. 以及其他類似的傳說和信仰,那會很容易分別出什麼是有根有據的歷史人物和事件,什麼是歷史人物的神化或完全出自虛構的幻想神話。就如關羽、岳飛、鄭成功、吳鳳等,都是真有其人其事的歷史人物,但他們之被奉為神,那就是「英、賢在天之靈仍會保佑我們」的神化過程;至於城隍、神農、龍王、灶君等,則完全沒有什麼歷史根據,關於他們的傳說,都是由「但願如此」而編成的神話故事。福音的真實可靠和這神化傳說或神話故事,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佛氏的心理投射方法,能很容易給我們分清這兩者之間的真偽虛實,使人可清楚看出,真實的宗教信仰和幻想迷信是玉、石有別,一經「琢磨」,就會顯得迥然不同。
教會生活傳真
宗教信仰不僅有其內涵本身的真偽,同時更有其信眾、團體的具體生活在宣示這信仰的意義。這裡僅就基督徒團體——天主教會,來略加說明。這個教會團體,從基督和祂所選定的十二個弟子開始,直到今天已有將近兩千年的成長歷史。在這期間,人類經歷了不少的人事滄桑——各種社會、政黨、國家、民族以及宗教團體的興亡衰替。基督的這個團體,在其他不同人的團體中,一開始就顯得十分貧、弱、渺小,微不足道 (不必說在當時的整個龐大羅馬帝國中,就是在當時巴勒斯坦的猶太顯要組織中,納匝肋的一個木匠,和幾個漁夫、稅吏等非常平凡,甚而庸俗的人所組成的一個小團體,算得上什麼?)。當基督的宣講稍有「轟動」時,機警的猶太政教首領立即採取措施,並和當時的羅馬總督取得協調,很快就把他們認為的「危險人物」,以最羞辱、最殘酷的十字架刑給處決了。他的那幾個弟子也因此逃散、藏匿,不敢再公開露面。照人的常理來說 (這也是當時猶太政教領袖們的計劃和用心),基督被殺以後,他的那個無知無能的小團體也就自會消散,不了了之。但奇怪的是,他們逃散後不久又聚集了起來,並且還敢在首都耶路撒冷當眾宣講,包括面對那些處死他們老師的政教顯要在內,堅決肯定那被他們這些民眾首領所判決釘死的納匝肋人耶穌,確實如其所言的死而復活了。為了這樣的宣講和作證,他們給自己惹來許多麻煩和災禍,甚至一個個都因此而先後被殺害,一如他們的老師所遭遇的一樣。更奇怪的是,這個貧弱卑微的基督小團體,不但不因殺害而減少,反而越來越多。從那時到現在,歷經二十世紀的風雨滄桑,它的發展和成長,如果我們留心回顧一下的話,那確實是「生於憂患」,長於艱辛,不斷在遭受著各種的迫害和考驗。就是今天,它仍然在世界上的不同地方面臨著同樣的遭遇,不斷地在被判決,被殺害 (比如在鐵幕國家中,在恐怖政權下,我們不是時常聽到、看到這些「被逮捕、送勞改、被判決、遭殺害」的新聞嗎?)。但它依然屹立人間,而且真真實實地傳遍了世界各地;它的這種真實的臨在,不會是心理投射吧?
和它同時代的各種團體,特別是那些討厭它,一心想把它消滅淨盡的龐大組織 (其中有強大的帝國和政黨,通過他們的政治、軍事、經濟、教育等各種組織和機構,不惜以威脅、利誘、洗腦、勞改、殺害等一切手段和方法,堅決要把它「剪草除根」而後已),都在歷史洪流的沖激中,一個一個地隨著「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歷史規律而成為往事陳跡;而這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基督團體——天主教會 (在政治、軍事、經濟等各方面都微不足道),不但沒有被這些「人的」龐大勢力所消滅,而且也沒有隨著「歷史」的規律而為興亡盛衰的浪濤所沖去。它究竟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才能呢?仔細研究一下它的成員——人一方面的素質和才能,他們一點沒有什麼驚人之處,而只是一些簡單、平凡、甚或庸俗的民眾百姓。就是在今天,我們仍可用它初期所得的評語來描述它歷代的成員 (包括它現在的一切信眾在內):「以人的眼光來看,你們中有智慧的人並不多,有權勢的也不多,顯貴的也不多。」14. 除了這在才智方面的平庸之外,它的成員更有生活倫理方面的軟弱和困難。他們和其他人的團體一樣,特別是在其領導階層裡,也不時會有鉤心鬥角、爭權奪勢的情況發生;貪錢財、愛面子、好享受、不稱職、不忠實等人的缺點和實例,也是屢見不鮮,時有所聞;甚至更嚴重的生活腐化,瀆職褻聖、淫亂凶殺等,也曾在他們中間「流行」過一時 15.。就人的團體發展過程來說,一般到了這樣腐化墮落的階段,下一步就是崩潰瓦解,很少再會有「中興」的情況出現 (就是有的話,此後仍會因腐化、分裂而重歸消失與滅亡)。世界人類的歷史發展,各個朝代、政權的興替,以及一切思潮、學派、或什麼主義的流行與沒落,都是這「人海潮汐」的顯明實例,不是嗎?但是基督的這個團體——天主教會,雖然歷經這些內在的無能、腐化、分裂,卻並未崩潰瓦解,而且仍是充滿活力的繼續存在,日益發展。
這樣一個人的軟弱團體,完全生活在人類的歷史中,時時面臨著各種的「內憂與外患」,而它一直都能化險為夷,好像常在超越人類歷史的興廢存亡的風浪和規律;這不也是一項罕見的歷史現象和事實,也很值得留心研究、分析一番嗎?可是它並沒有什麼「青春永駐」的秘方。如果說是秘訣或「能源」的話,那又是非常簡單,可以說簡單的令人難以置信。儘管它本身充滿著人的軟弱和缺點,但其中常有一些人,在真真實實並不惜犧牲一切地生活著一個一脈相傳的事實:基督死而復活,為使所有的人都合而為一;死而復活的基督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繼續為促使「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早日實現而貢獻一切。這樣捨己為人的生活事實——甘心「付出自己的生命為大眾作贖價」,和「自我防禦」的心理投射或幻想,如果說它們是風馬牛不相及,不算是言過其實吧?
求福免禍 —— 顯示信仰幼稚與成熟
佛氏及其學派的宗教新解,除了能幫助我們更易於分清什麼是真實的宗教和迷信之外,它還會有助於真實信仰的淨化,使之能及時擺脫其幼稚的幻想而順利走向成熟。保祿•黎格爾在這方面有很深、長的分析與論述 16.,我們這裡只能以更淺、短的方式來說明這淨化的意義。上面已指出基督信仰和其他迷信、神話完全是兩回事,它和自我防禦的心理投射不但不在一個平面上,而且是恰恰相反——在心理上不但不保護自己,而更是要決心捨己為人,這是「心理自衛」不可能使用的方式。基督信仰既有其真實的基礎,那這樣的信仰生活似乎就自然會真實可靠,不是嗎?不一定,問題並不那麼簡單。有真實基礎的信仰一定不是迷信、幻想,這是一回事;在真實信仰的生活中,能否有幼稚、幻想,甚至「迷信」的成分在,那是另一回事。這裡要特別指出的,就是在真實的基督信仰生活中,也會有很多幼稚、幻想的東西摻雜其間。而佛氏所提供的心理投射方法,很能幫助我們澄清這些真實信仰中的混雜成分,進而使信仰變得更純淨、真實、成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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