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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8)p557-581
   

牧民  神修指導中的情緒轉移


朱蒙泉

 


引言
神修指導雖非司鐸的專利,但是任何司鐸在漫長的牧民生涯中,以及日常生活的接觸上,一定會發現周圍的人們,對他有著非常不同的態度和反應。姑且不論與他有不同信仰的人,就是信友們對司鐸的態度和反應,也各有千秋。從友善至敵意,從完全信任至絕對懷疑。如果詢問他們司鐸是誰?神師是怎樣的人?我們將會得到十分不同的答案,上至有求必應的聖誕老人,下至鐵面無私的包青天,真是無奇不有。這還不夠,就以司鐸自身來說,如果詢問他們您自己認為您是誰?您的職務是什麼?我們也許會得到許多驚人的答案:和事佬、衛道之士、社會工作人員、心理學家……保守的估計,三百六十行中,可能包括其中半數以上。別人或許由於了解不夠,再加上期待不同,以致對司鐸和神師角色混淆不清。而司鐸或神師自己呢?雖然本身是司鐸和神師,可能因為對自己有著特殊的期的待,或為滿足自己的需要,卻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為了真能擔負起牧民的責任,司鐸和神師對以上普遍的現象,當有深度的了解。用現代術語來說:這是神修指導中情緒轉移的現象(Emotional trasnsference in spirtual direction)。
神修指導的目標是使信友面對天主和萬物,在信仰與仁愛中與天主交往,讓天主進入他們的生命之中。因此,內心的自由和真實感是從事神修指導和接受指導的必要條件。
情緒轉移是一種無意識、產生在過去、而活躍於現在,依附在新對象上的情結。這種現象是否會造成、成長和成全上的障礙或危險,抑或成為一種機會或助力,端看如何使其變為有意識之後,而予以適當的處理。
情緒轉移發生在諮商和心理治療的過程中,但是也在神修指導中發生。因此,了解情緒轉移的實況,以及如何作積極性的處理,是維護和爭取自由的不二法門。其實,內心自由是正視現實的必要條件。否則神師和被領導者非但彼此不能成為與天主共融結合的中介,反而彼此成為負擔與障礙。反之,若能處理得當,則雙方皆可獲得自由和釋放,進入天主內在生命的堂奧。
現在就分三部份討論:

神修生活和神修指導

情緒轉移

神修指導中的情緒轉移


壹、神修生活和神修指導
教友在領洗時得到超性的恩寵與生命,聖保祿說:「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們這些受過洗而歸於基督耶穌的人,就是受了洗歸於祂的死亡嗎?我們藉著洗禮已歸於死亡與祂同葬了,是為了像基督藉著父的光榮,從死者中復活了,我們也能同樣度新生活」(羅六3~4)。一個「重生」的人,自某一角度觀之,豈不猶如嬰兒,需要懷抱、體貼。因此神修指導對一個初生於神國的人是必需的,這不只是撫慰養育,不只是噓寒問暖,而且更要這個嬰兒體認他的天上大父,以及他與聖父聖子和聖神的關係。事實上,人一旦因聖父聖子聖神之名受洗,即與天主聖三建立起特殊關係──義子女和天父,弟妹與長兄的關係,使人參與天主生命的關係。在這關係上神修生活因此而得以建基,不過若欲繼續長大成熟,則端視教友是否有意識和自由地去加深這關係,並善度這新生命,體驗這新生命的真實性。

1.神修生活

甘易逢(Yves Raguin, S.J.)神父在他即將出版的「神修入門」(Introduction lavie spirituelle)一書中,有關神修生活的幾段話,值得細加玩味,大意說:「神修生活自消極方面言,是超脫肉慾、物質和自我中心的生活。在積極方面,是和天主建立位際關係,並按這新關係而生活。這關係不僅牽涉部份的人格,更應滲透全部的人格;不僅影響生活支節,還該統御其全體;不僅與近人相處,還須不斷和天主來往。」基督在世時與門徒和周圍的人們親密交往,可是在忙碌的生活中,祂無時或忘祂的聖父,福音中記載耶穌撇下群眾和門徒,獨自祈禱有十次之多。祂之所以如此,只為將這雙重事實表明顯示,以身作則地指出人生在世與他人有手足之情,與天主有甚於父子(女)血肉之親。「因為凡受天主聖神引導的人,都是天主的子女。……因此,我們呼喊:『阿爸,父啊!』聖神親自和我們的心神一同作證:我們是天主的子女。我們既然是子女,便是承繼者,是天主的承繼者,是基督的共同承繼者」(羅八14~17)。神修指導中神師的主要工作,即為如何使有志度神修生活者,意識並經驗到這關係的真實與確切,且進一步體會到天父和聖子間愛的關係——聖神。故神修非他,關係而已;聖神亦非他,父子間關係而已。所以天主聖神在神修生活和神修指導中的地位是不可言喻的,因著聖神的引領,我們可以直接面對天主,不必繞道而行——藉人際關係找到天主。
現代神學和神修學思潮肯定表示:在人際關係中與天主相遇的經驗,似乎遠超過在主內與人相逢的經驗。神學家牧祿(Jean Mouroux)有關宗教經驗的一段話值得再三咀嚼:「宗教經驗是無數活動的總和,這經驗存在於受造的人和他的造物主相逢之際,人在其中找到自我,把握自我,肯定自我,其性質自然最為個別化。但若拋棄位際關係,則自我無從尋覓,天主亦成虛幻,和祂交往更是捕風捉影。」根據這個道理,隨之而產生許多活動:如團體祈禱,生活經驗分享,社會服務等等。這些現象之發生實際上是由於對人存在價值的再發現與肯定,自然趨向於在位格主義和俗化主義上表現出來。但如何使位格主義,以人為出發而不以人為歸宿?如何使俗化主義以世界為出發而不以世界為絕對鵠的和終向?換言之;如何超越人和世界,找到天主與祂建立關係。這不僅是神修指導的使命,也是整個聖教會的使命。舒能伯(Pier Schoonenberg)說得好:「真實的愛必須受聖寵的潛移默化,使人能超越自我,完全開放並面向天主,他人與萬物,且透視這一切的真面目,懷著虔敬的心態與之交往。」故真正的位格主義和俗化主義,決非將人封閉在自我和宇宙的小天地中,以坐井觀天之姿,窺斷天下事理。因為人和世界之價值的肯定,乃是在天主內獲得圓滿和解答,這圓滿與解答不止於思想上,還擴及意識和生命;不僅採用間接迂迴的方式,更以直接和經驗與之相交。我們如何自每日平凡的生活中,光怪陸離的事物內,意識到造物主的啟示和化工,並認出隱藏在這些陰影之下的天上大父,是需要勉力以行的,除此之外,不斷「關注」於祂,亦該是努力的目標。基督曾讓弟子了解:全神貫注於祂,也就是全神貫注於祂所喚稱的天父。祂願天人之關係猶如祂與天父的關係,信仰誠服於祂,就能和天主自身合而為一,所以祂說:「我是道路、真理、生命。除非經過我,誰也不能到父那裡去。你們若認識我,也就必然認識我父」(若十四6~7),「我在他們內,你在我內,使他們完全合而為一」(若十七23)。
全神貫注於祂的結果是什麼?一九四八年八月,苦修會代理會長因只諳法文,不懂英文,便請麥頓(Thomas Merton)伴同前往美國聖路易市。途中,麥頓自忖如何面對萬惡的世界,可是旅途中所發生的許多事情卻在意料之外,麥頓不得不寫道:「我見到這世界,我發現它不如想像中那般醜惡,也許過去我之所以憎惡世界,是由於我把自身的缺陷投射在世界,使它呈現可憎的面目。現今則否,我對一切激起了深邃的惻隱之心。……我們似乎對它外表呈現的一切視而不見,卻發現自己對無數靈魂懷著敬愛與關注之情。我走過許多城市,生平初次理會世間的眾生擁有多少美善,在上主面前他們具有多大的價值。」可見多年關注天主使人心目淨化,淨化後的心目使人在關注他人時視線擴大,觸角敏銳。
聖依納爵也說:「為尋求天主的自身,唯有在萬物中才能找到」。人不必設法在夢寐中去攀登天邊的天主聖所,也不必怕投入萬物的陰森幽谷,他所認識的天主是深居在萬物之中,是賦予萬物光耀的天主。但如何尋覓?且聽聖依納爵的經驗之談:「依我看來,天主願意我努力去『尋找』和『找到』,我自己是找不到的,但我仍當去找,雖然我自己沒有找到的能力。」有時他感到自己「無法開始」,當讓天主開始,為此他請天上諸聖、聖母向耶穌和聖三轉禱,因為這才是內心動力的起點。在他這方面也努力準備自己,讓天主在其身作用。這種努力的重點在於集中心神和自我控制,使自己能作感覺的主人,唯其如此,天主才能為主,並能隨意地領導他。「蒙召並不在於人願意與否,也不在於人努力與否,而是在於天主的仁慈。」(羅九16)「你們蒙召是為獲得自由。」(迦五13)
在人不注意的時候,天主突然進入了人的生命之中,這種宗教經驗使人獲得自由和向善的力量。一九三一年麥頓在羅馬記下他的蒙恩:「我在斗室裡,夜已深,燈點著,倏忽間睽違一年的天父在此與我相偕,祂的臨在如把臂互談般的活現和新鮮,這一幕如閃電般馳過,然而在這一剎那中,過去那個為自身的困乏與污穢之感所侵吞的我,在這道浩光之下原形畢露,驚恐滲透了我身,全部的生命起來反抗我所體會到的一切,然而我的靈魂卻急欲逃脫,以獲享釋放和自由。這種深度的渴求和急迫之情是從未經驗過的,我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的祈禱,不用唇舌,不用理智,也不用想像,而是以心靈,以全部的生命向天主祈禱。我承認,我從來沒有認識在黑暗中垂視我,又扶助我,從奴役我意志的萬千桎梏中解脫出來的天主。」其實,真正的認識自我,即是在認識天主之中,而認識天主即在於認識自我之中,因此麥頓又說:「要想屬於天主,我必須屬於自己。」齊克果( Abbaye Kierkegaard)也說:「真正的人生便是成為天主面前的我。」然而,我們是否敢於放心大膽地說:「要想屬於自己,我必須屬於天主」呢?
久良尼(Maurice Juliani, S. J.)神父在分析聖依納爵的神修日記之後肯定指出:聖依納爵是一位時時刻刻接受天主推動的人,他參與天主奧蹟的程度神妙莫測,雖然他為天主奧蹟所滲透,但不失卻自己清澈的慧眼、自主能力和行動的魄力。由此觀之,聖依納之完全將自己交付,乃是出於對天主的尊敬與自泯自滅。因著對天主尊敬而澈底忘我,自我也就以更純淨,更誠正的新姿態和新動態方式出現了。換句話說:唯有在天主面前體察自我,自我才會回奔生命之源,成為天主計劃中的「自我」,成為祂得心應手的良器。其實天主手中的工具——使徒——只有一個理想,一個目標,就是為所心愛的天主,因愛而死亡。這死亡乃在於無時或息地實行天主所交付的使命,這死亡是使徒產生新生命的基源,這死亡就是不斷拋棄「持有」而成為「不持有」的自由人,直至生命的最後時刻。
總之,神修生活要求人不斷地面對天主,面對自我,面對他人和世界,面對整個的現實。更確切地說:在他人和世界中找尋天主,在天主內服務他人和世界。為能做到這一點,信友必須擁有內心的自由,自我奉獻和投身的自由,而這自由原是與天主深交和結合的條件,這自由正是在天主內的結果。神修指導即以獲致自由,面對現實及天主深交為其工作重點。
聖依納爵對其神子們說了以下一句名言,很值得有志在神修道路上邁步的人咀嚼深嚐,他說:「在一切事物中保持精神自由……使自己內心自由的程度達到:能立即準備實踐和目前相反的事。」

2.神修指導

了解神修生活之後,神修指導也就容易捉摸。不過,天主即是神修生的主宰,故此祂的引導是自由自主,千變萬化的。又因為天主和人的關係是個別而又獨一無二的,神修指導決不能從普遍的誡命、或抽象的原則中、去推論或演繹出來的。為此身為神師者,該抱著多大的敬畏之心,該如何仔細聆聽天主的言語和指導,而從旁予以協助,應是顯而易見的。何況,神師自身因背景、教育、經驗、性格……的特殊,看人做事的角度和方式也就有了限制。從另一方面說,神師對救恩史的了解和對宇宙及人的看法,也就決定了他神修指導的重點和特色。
麥克利迪神父(James G. McCready, S.J.)在一九七七年五月「會士雜誌」上(Review for Religious, May, 1977)發表:「神修指導是旅伴和朝聖者之友」(Spiritual Direction as pilgrim and Companion)一文,在附錄中分析二十位神修學家及其特色,所包括的雖然只是歷代神修指導方式的一小部份,但已經是五花八門,各有千秋。有的偏重任憑天主領導,有的以同伴姿態出現,有人將重點放在重演降生奧蹟上,有人則注意位際關係之建立,或認為神師是天主行動的見證和中介,有人努力培養信者的聆聽態度,也有人以協助靜觀天主為其天職,許多神修學家致力於發揮精神自由,但也有不少的人在自我和諧又與天主和諧上下工夫。聖依納爵注意尋找天主聖意,聖十字若望看重神師個人神修經驗,聖女大德蘭對於神修知識相尚重視,……。從以上分析看來,神師能有獨到之處已經不錯了,要想.面面俱到,則踏破鐵鞋亦無處可覓!幸而神修是整體的,神師可由其獨到之處出發,引領信友深入神修境界,無往而不通。問題在於神師是否能釋放信友內心的障礙,面對創造、啟示和救贖的天主,與祂作深度的交往。
法國神修學家拉伯拉斯神父(Jean; Laplace, S.J.)認為神修指導的目標是:藉著交談,教育信者善用自由,學習神辨,從日常生活中識別天主聖意而遵行之。這交談或位際關係應能促使神師和受領導者向聖神開放。
另一位法國神修學家顧味內神父(Jean Gouvernaire, S.J.)認為:培養神修生活的真實感,和增長內心的自由,是神修指導的目標。真實感和自由能力也可說是神修進步的尺度,而這一切都在交往的關係中進行的。
康納利神父(William J. Connolly, S.J.)則說神修指導的重點是:使信友自由地面對真實和生活的天主,在精神和真理中欽崇祂,並集中心智答覆創造和救贖的天主。在這過程中,神師以旅途中的同伴姿態同行。麥克利迪神父也認為神師是旅伴,在他身上應使人感受到生命旅途之主的臨在。
綜合以上所論,我們不難發現,神修學家對於神修指導的學說雖然紛紜,卻在不同中也有其共同點,譬如旅伴、降生奧蹟的重演,天人間的中介、聆聽默觀的態度等,都以交談和位際關係為依歸,而其目標無非使信友謀求心靈的自由和釋放,以與天主交往,奉行主旨,與主結合。
現代有志進德的信友往往感到神師難覓,其中最大的理由,可能是由於能兼有精神和心理優長者實在不多之故。因為良好的神師必須向他人開放,對人有實際的了解,有交談的技術。除此之外,他還能培養人心,向天主聖神順服,能以身教和言教顯示出天主聖神的指引。神修指導既然涉及精神和心理的層次,如能了解和心理諮商之間的區別,也就容易襯托出神修指導的特點。
神修指導著重天人間的關係;心理諮商則以維護內心自由,人格整合,和良好人際關係為重。神修指導注意默觀生活,引領人向天主開放和回應;心理諮商注意澈悟與自我了解,使人於澄清情緒和目標之後,獲得信心和希望。神修指導促人體味生活經驗中的天主,因此對天父、基督和聖神有經驗上的交往;心理諮商較注意與天主的經驗、感受和反應。諮商人員協助人答覆:「我是誰?我要什麼?」神師協助有志進德者答覆:「天主為我是誰?天主願意我做什麼?」二者重點雖有不同,但應用交談方式,要求面對抉擇及改變態度,重視信任氣氛和發展過程,以達幸福之境界,卻為二者一致的要求。
神修生活是藉信德與聖三和近人建立敬愛的關係,神修指導是藉著位際的交流,與生活的天主建交,其中包括精神和心理的幅度,這兩種幅度相互作用,相互滲透。也就是說:神師和受領導者的精神和心理狀態彼此間能發生作用和影響,這作用有時相輔相成,有時相左相承,這就是我們之所以要討論情緒轉移的理由。

貳、情緒轉移
心理治療過程中,求助者將對某些有關重要人物的無意識(或潛意識)情緒、思念、期望、投射或移置到治療人員的身上,謂之情緒轉移。換言之,在心理分析治療的過程中,求助者對治療人員產生一種複雜的情緒關係,其核心為:求助者視治療人員為父、母或其他與他有關的重要人物,而將孩提時期對此重要人物的情緒——這些情緒仍在無意識中影響著他——轉移給治療人員。農伯(Nunberg)說:「在心理分析治療中,那些被壓抑的無意識復甦了。而這些無意識,多數是屬於孩提時代的產物,藉著分析治療再次把它喚起,且在轉移中以求滿足。情緒轉移中,求助者和治療人員之間的關係,與孩童和其父母的關係相似,甚且完全一樣。譬如求助者在幼時可能視父母為不可思議,無所不知的神明,而把這畫像賦予治療人員。他的反抗或順從,反映他幼年對父母的態度和看法。他可能表現得不合理性等等,這些都是在孩童時代於無意識中生根的。」可見情緒轉移的唆使者既是無意識或潛意識,所以本身就無所謂善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因此如何使情緒轉移,有助於人格之發展,值得我們探討。

1.情緒轉移的類別

情緒轉移以求助者為主體,可分為四類,若自方向論,有正反兩路;以性質言,則有消極與積極兩種。

2.正轉移(Transference)

是由求助者出發,指向治療人員。亦即求助者對治療人員所抱持的積極或消極態度。這充滿情緒的態度,其所指向之標的,表面上是治療人員本身,而其實是求助者的無意識內,治療人員所象徵的人物。例如一位女求助者可能視男治療人員為「理想丈夫或情人」,因而表達關懷、愛慕、欽佩等,此為積極的正轉移。若自消極性觀,則可能視治療人員為權威的象徵,因而產生不信任、批評、憤怒、攻擊、僧恨等敵對情緒。

3.反轉移(Counter-transference)

是指治療人員對求助者情緒態度的積極或消極之無意識反應。其所指向的是,求助者所象徵的原始(無意識)時期人物。治療人員所以在從事治療工作前,需要他人之協助,正為減輕反轉移的現象。
故情緒轉移不論其正反或積極消極,實是諮商人員(心理分析家、心理治療家、神師)和求助者(病人、受指導者)之間一種無意識關係,既是無意識關係,不論主體或對象,並不是諮商人員或求助者本身,而是他們所象徵的「人物」,這些「人物」一定是在「他時他地」,是生活經驗中的第三者。實際而言,大家都在「撲空」,因為情緒所指向和纏繞的並不是「此時此地」活生生的人!其所直撲的是眼前這位人物所具有象徵意義和代表的人物。心理治療作用即在發掘埋藏在象徵背後的意義,和設法意識到潛伏在所代表的幕後人物。也就是說:在心理治療過程中,如何使無意識的情緒跳到意識層面而加以分析、了解、處理。諾愛斯(Noyes)和高爾伯(Kolb)兩位心理分析家指出:「協助求助者回溯孩提時的記憶,可能找出這些情緒的根源,因而得以了解並減少其影響力。」再者,心理治療人員也應提供求助者所需的經驗,如給予機會,放鬆被父母壓抑,或受挫折的情緒。表示接納、重視、讚賞或平衡其早年被排斥漠視的感受。
當然,沒有情緒轉移,要想發掘問題也就無從著手了。至少部份心理治療家持此看法。為此了解情緒轉移的動力作用,為有效地治療心理病症是非常重要的。不過情緒轉移只是情緒錯移(displacement)的一種。情緒錯移是將情緒從原有的對象。移至與該情緒原來無關的對象的過程。情緒錯移常是無意識的,而情緒轉移可能變為有意識,或在治療中故意引起的。
原來,無意識(潛意識)有其不斷重覆,一貫不改的現象,它以不同方式表達於行為中,正像劃破了的唱片,來回不斷地在同一紋路上奏出千遍一律而單調的音樂。無意識動機使人不能享有意願和行動自由,它「在我內」但卻不是「我的」,所以我無法控制它,是顯而易見的。為此,如何擺脫無意識的暴力,實在是倫理生活和神修生活的初步和最後努力的目標。在淨化無意識動機的工作上,治療人員如何在協助過程中,使求助者在擺脫一種情緒桎梏之後,不致同時又跌落在另一情緒陷阱中,其秘訣在於治療人員對自身無意識的不斷淨化與自覺。
心理分析大師弗洛伊德曾在他的自傳中提及他為求助者治療過程中所遭遇的慘痛經驗。一九零七年弗氏在治療一位二十九歲奧籍男子的當兒,這位神經病患者突然以擊烈的言辭侮辱弗氏,一面又好像在保護自己,深恐被弗氏飽以老拳,同時說:「你怎能容忍我這髒傢伙的侮辱?」但直到病人發現弗氏仍然按兵不動時,始如大夢初醒,開始發現自己心中存有對父親的惱恨,這惱恨原在三、四歲時即已種下。又有一位女病人經過催眠術的治療,進步神速。甚至將過去非常痛苦的經驗原本毫不留地把來龍去脈都表達了出來。催眠初醒,她突然地投在弗氏的懷中,緊抱著他的頸項。幸虧當時有女僕進來,才解了他的窘圍。弗氏從這兩個實例發現:在病人和醫生之間的治療關係中,病人並不把醫生當作某某人(弗氏)看待,而把醫生暗中認作其所代表的重要人物,該重要人物為病人有其特殊的意義和關係。自前例可知:情緒轉移會給病人帶來莫大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經驗使病人發現許多無意識的情結,尤其過去和父母親人的情感。自後例:女病人抱著弗氏的脖子,雖使他很為尷尬,但顯然這個行為所欲表達的「意義」,是使女病人痊癒的重要關鍵,因為這行為是她願意表達,而至今無法用其他較為直接的方法,或言語說明其意義或意願,她的環境或內心的制裁,不允許她作如此明顯或直接的表示。然而,前述兩位病人的行為,固然是在心理分析治療過程中,因情緒轉移而發生的現象,但若身為心理治療家的弗氏,不能於當時恰當地予以處理,則另一幕悲劇必將上演無疑。可見治療人員有「自知之明」是如何重要。

2. 諮商或心理治療的要點

心理治療和諮商的要點相同,其區別僅在於程度深淺而已。面對求助者,一位諮商人員應具有「漂浮式的注意力」,這種態度使他持有「中立」的立場。所謂「中立」的立場,並不是說他放棄一切信念、成見和世界觀,這原是不可能的事。亦非指其於耹聽時,注意力毫無指標。漂浮式的注意力是指諮商人員不容許自己輕易相信求助者所提出的表面理由,而必須加以深究其下層的動機。
人云:在社會主義的工廠中可以發現三類搗蛋鬼。一、經常遲到的工人,是在破壞生產;二、早到的工人應該提防,因為他具有野心或在製造衝突和競爭;三、嚴守時刻者也是可懷疑的,因為無瑕可指的人是過於遷就他人,他一定在存心不良。諮商人員亦可自求助者守時的態度上指出:嚴守時刻者有頑思的傾向;早到者有焦慮之嫌,遲到者在反抗。這些例子不是在說明諮商人員是一位十足的懷疑家,處處疑神疑鬼;而是實欲指出諮商人員固然要細聽求助者所言,但也當注意其所未言。因為往往言語所表達的遠不及願意表達和應當表達的。諮商人員的注意力應當追蹤「所未言」的潛意識動機上。拉剛(J. Lacan)認為:「情緒轉移是病人對問題的答覆,但卻為其所答非所問而產生的結果。」漂浮式的注意力使諮商人員不成為求助者的共謀,不過份自信分析的實效,更不因他人的讚譽而沾沾自喜,而是開啟耳目和心扉去視所未視,聞所未聞,感所未感。
弗洛伊德說:「情緒轉移原來可能是心理分析中最大的阻礙,但若能窺知病癥的意義,則可變為治療的最大助力。」由此可知,情緒轉移是心理分析中最重要的資料,需要心理治療人員,不斷導引求助者面對其情緒轉移,深入地了解與治療人員關係的意義,並發現其象徵的真面目。因此,容忍並接受求助者目前的狀況是治療人員應具的條件。因為唯有在容許他人的成長,接受他人成長的速度,持之以恆的導引,並相信求助者必將走出心理迷宮,治療人員才不會被情緒轉移撩撥得六神無主,七竅生煙。不過以求助者為中心的心理諮商,對情緒轉移的應用則視為禁忌,這一點不得不注意。
除此之外,根據弗洛伊德的發現,情緒轉移是模稜兩可的,也就是說:情緒轉移有積極與消極的作用。這兩種特性顯然和親人關係的兩可性相關。所謂積極的情緒轉移,乃指求助者對諮商人員抱著愛戀和仰慕的心情,但這心情好似新婚夫婦的蜜月一般,不久其味即成酸腐。求助者說得越來越少,會晤變得沈悶無趣,消極情緒轉移隨之而來。此時諮商人員極易誤會其本身乃消極情緒發生的原因,尤其若諮商人員將神經病者所表達的,不折不扣地當作其意願而輕信。為淢少這種令人不愉快的氣氛,自然而然地會感覺應當給予求助者安慰同情……。一旦如此,思之且行之,諮商人員立刻失去中立的立場,治療也就談不到,恰應驗了「事不關己則已,關己則亂」的古訓。然而,事實上,滿足表面的要求,只會使神經病每況愈下。因為諮商人員給予不該給予的,求助者接受不該接受的。統計告訴我們:因過份予以安慰同情而中止治療及斷絕諮商關係的人數,遠較因自諮商人員處經受到挫折而中止者為多。故面對情緒轉移的模稜兩可,「履冰臨淵」是諮商人員在從事心理協助時應具的另一態度。

3. 情緒轉移與治療場所

當求助者躺在臥椅上,依心理分析的基本規則,他該毫無保留地將想到和感到的全盤托出。不論有無興趣,尷尬與否,或是否使人感到羞恥荒誕,都不作任何判斷,只要經過他的意識、思想、意願或想像、都不加限制地全部表達出來。治療人員則不發一言,仔細傾聽,這種方法謂之自由聯想。其實這種聯想很受求助者和治療人員所處具體情況所影響,情緒轉移也因而發生。
正轉移發生在求助者將以往潛意識心理情況重演一次,活現在心幕上,不只以史實方式出現,而且是以現在進行式出現。求助者自記憶中喚起過去生活的片段,忘卻自己正在上演過去的劇本,以為遇到了過去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並實在地表達對重要人物潛意識的真情實意。所謂神經病就是由於「把過去現在化,把現在過去化」的結果。其實這種轉移現象,在日常生活的人際關係中也不斷地出現,尤其在特殊環境或遇到危機時更為明顯。心理治療場所既是探討心理問題之處,轉移現象的尖銳化,也就不足為奇了。巴林(Balint)醫生所著「醫生、病人和疾病」書中,強調醫生之所以能治療病人的疾病,是因為醫生和病人間建立起主體際的關係。即醫生介於醫術與疾病之間,這種關係使醫生的專門知識,和技術能在身受病苦的病人身上產生效果。若分析這關係的性質,則認同、投射、轉移是組成這關係的交通網,而轉移是這網的核心。
接受求助者的態度所引起諮商人員態度上類似的反應,就是反轉移。反轉移的引起是由於諮商人員將轉移現象的外表信以為真。求助者或許並無意請君入甕,但諮商人員卻極可能自投網羅。因此對沒有客觀佐證的反應,應不斷提防,一再追詢這些反應的意義,唯有不斷自我分析和維持自我意識,諮商人員方能保持頭腦和精神的清醒。班加利(Bangali)說:「人們把我們當作心理分析家,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們自己『以為』成了心理分析家,那才是欺人自欺的開端」。由此看來,自我分析是永遠不會結束的。尤其是與求助者在治療室內面對時,諮商人員必須不斷自我分析,而自我分析不是直接的我與自己之關係,卻是在和求助者接觸之際,我和我自己發生了接觸,我和我自己的潛意識側面搭上關係,打了交道。諮商人員必須能無所畏懼地面對反轉移,若能做到這一點,對求助者的治癒才有冀望。設若怕懼他人批評:如缺少愛心,醫術不佳,則在協助求助者時,可能表現出求效心切、不耐煩、攻擊、怕傷害求助者、怕惹起反感,侷促不安等,治癒也就如緣木求魚了。

4. 情緒轉移和治療

求助者對自己的情緒沒有意識,在生活和行為中亦無意識地將情緒表達,有時誘惑諮商人員(積極轉移),有時攻擊之(消極轉移)。若諮商人員蹈入情緒轉移陷阱,認為求助者所表達之情緒是針對自己而發,則益使求助者對自己的看法信以為真,永留於神經病中而不能自拔。反之,諮商人員雖身歷其境,猶如置身局外,求助者意識到並發現自己與人往來的方式,和造成這方式之因由,乃在自身而非他人,一旦發現無意識的情緒是促成情緒轉移的原因,神經病就有好轉的希望。茲真實例述之。
某男病人患有自責自譴的神經病,同時又譴責別人,不會原諒和寬宥他人。這種責人自責的情緒結構成為他與別人和外界往來的特色。為跳出內心自責的衝突,就加罪於周圍的人們,卻不知道其所譴責的人們正代表他自己。如此週而復始之後,不知不覺地,他認定周圍的人們幾乎都成為判決他罪名的法官。至於事實上,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則非其所能查察體會。這位神經病患者的行為只有一個目標:勉強他人坐在法官的座位上,為證明自己自我譴責的強頑心態來自他人的刁難,而非來自內心潛意識的動力。不論在言談中、語調中、態度上、都在指證別人應負其患神經病的責任。他似乎反覆不停地對人說:「你是我的控訴者!」,「就是你使我變成這樣的!」因此抱著自衛、自護、自辯的態度。究其實,別人連絲毫的意念也沒有過。別人因他強烈和過度的自衛,就不能不譴責他。不論別人是否接受這控訴者的身份,或因不願接受而自衛。如此,別人也就跳不出這圈套,洗不清這罪名。
另外也有的神經病患者等待受人控告,有時還挑釁尋機受人控告,先發制人,攻擊他人,認為別人惡劣;若別人還以顏色,就上了他的圈套。由此可見,神經病患者如何勉強他人玩他的把戲,欲逃避他的愚弄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如何使求助者面對自己和衝突的原因,將求助者的問題還諸求助者自身,是治療的第一步。弗洛伊德認為:心理分析家當成為求助者的一面鏡子。也就是說,絕對不允許求助者把別人當作其病源看待;應設法使其發現自身之無意識才是神經病的根源,讓繫鈴人自己去解鈴,是康復的秘訣。
潛意識既如此不易發覺,情緒轉移又無孔不入,若舊日神經病為轉移神經病所替代,如何治療這因治療而引起的新神經病,是治療情緒轉移的重點。換言之,若能自轉移神經病入手,則舊日神經病將同被治癒。至於治療秘訣不在重新喚起往日的記憶,而在於治療人員和求助者間此刻態度上的交往及轉變。治療人員當設法了解他在求助者心目中所佔的地位,代表誰?有何意義?其次讓求助者能用標記表達至今未說出,又說不清的情慾,將想像成為象徵,願欲變為言語。若求助者能以象徵和言語來控制想像及情慾,將是痊癒的第二步。除此之外,治療人員應明白這些動力的背後曾發生過一種悲劇,雖然這種悲劇並不一定發生在童年,但它卻總是蠢蠢欲動,時時預備重演。因為情慾在想像的舞臺上,在含有批判眼光的觀眾(父母)前,不自覺地演出再演出。除非他能自覺地在治療人員面前主動演出,痊癒方得有望。難怪弗洛伊德說:「本能(情慾)所在之處是自我應居之地」。也就是說:如何自覺地將情慾納入人格的核心,乃是成熟的條件與治療的必經之地。
從情緒轉移的現象中不難看出位際關係的複雜性,這複雜性是多方面的。從情緒的對象來說,是雙重或甚至多重的:指向象徵和其所象徵的人物;從動機來看,有外表和內涵兩面,意識和無意識兩層;從時間而言,把現在和過去混為一談;從幅度觀之,則可能從心理幅度跨入精神幅度,又從精神褔度退回心理褔度;關係的複雜性,更會將幻想和意願當作事實,或將機遇和結果當作原因,有時把千篇一律的口號,和複製的行為當作詩辭歌賦和新奇創作而身體力行……,有過心理治療經驗的人,一定知道位際關係是多麼複雜,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人與人的交往也多少會染上情緒轉移的色彩,神修指導上的關係自然也不例外。
神修指導和心理治療雖各有其特殊的目標、方法和過程,然而二者都在位際關係中進行。自我對無意識的動機越是清楚,越能掙脫羈絆,也越能享受天主子女的自由,擁有自決和投身的能力;在淨化動機的同時,也就更能面對自己、他人、和天主整個的現實。處理情緒轉移是心理治療者的責任,不是神師的責任,然而現代神師不了解、不承認或不接受情緒轉移的事實,那將是不可原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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