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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年刊

(2006)p.75-97

 

妙在言外
當「氣」與「神」相遇時……

 

鄺麗娟

 

 

本文意旨不在對經典自身之詮釋,也不在對經典所蘊含原初智慧的探討,或經典與後世神哲學主題之研究。本文是「神學本位化」的一個嘗試,一個邂逅,一個相遇;邂逅中國文化的「氣」和聖經中用以表達天主聖神的 ruah 和 pneuma。本文旨趣乃在經典詮釋以外,它超越「言外」──當「氣」與「神」相遇時……,是在另一個意境中相逢!它不「解」,不「釋」,卻在傳「神」,生「意」,「妙在言外」!


從概念飛躍到圖像
中國人的「氣」與基督信仰中的「神」(ruah, pneuma),在字源上本來就是在述說同樣的事情;各自發展多年以後,如今,一旦相逢,一個相遇的故事,兩種情懷的「重寫」!
把「神的神學」放在「氣」的神動之美中解讀,我們會發現不論在神學的表達形式和內容上,都會呈現一種新面貌。從概念走向圖像,從系統的抽象思維飛躍到藝術境界的超越言外、象外的意境,散發出另一種神韻!
十九世紀法國詩人和神學家認為在整本聖經裡找不到一個抽象的字1。許多與天主和教會有關的事,都是用意象和行動的敘述,傳達給我們。耶穌用比喻講論天主的國:「天主的國好像……」聖經啟示用不同的意象表達天主聖神,例如:氣息、風、活水、火和火舌、天主的手指、鴿子、傅油、聖油和雲等。聖經告訴我們,天主是磐石、是獅子、是夫君、……。基督是角石、是羔羊……。這些說法都是意象、象徵和隱喻2。啟示要向我們指出天主與我們的真正關係,是為了我們人類和我們的得救而作的。天主向我們顯示祂像磐石般穩固可靠;天主當然不是礦物,但祂對我們來說,就像一塊可以讓我們依靠的磐石,這是按著我們對磐石所感受的安全與保障的經驗而聯想的3。在希伯來文,「信仰」就是「倚靠」之意。聖經透過意象告訴我們,天主對我們所做的事和對我們的意義是什麼。
我們只能透過聖三外顯的工作以達到永恆的聖三。神學家必須在信仰中按照這方式,利用概念去解釋和推斷奧秘的意義,至少這是偉大經院學派神學家的傳統。不過,也可能從另一個不同的進路研究神學,例如聖伯納的方式4。事實上,當概念不能準確地表達實相,或把實相分析得支離破碎時,我們可以透過象徵瞭解實相;象徵更宜顯示那精神實相的超越性,在這方面,多瑪斯也近於支持這個論點,認為越粗糙的越準確5。或者可以說,愈接近物質的東西,卻愈具美麗的啟發性。藝術和詩正正就是採用這種表達形式,傾向顯示而非界定,著意傳達而不致力於闡釋6


一個相遇的故事──經驗與詮釋
天主啟示真理的本源,並不是一套已成體系的教義式的「真理」,而是一個在發生中、實踐中的動態的真理7。天主的啟示同時擁有兩面;它是天主在人類歷史中自我通傳的行動,也是活在時空中的人,對天主救恩行動的經驗、瞭解、詮釋和表達8。在這意義下,我們可以說,聖經的表達常是處境化、本地化的,蘊含著一個經驗,一個透視,一個解釋。人對啟示的經驗和體悟,就成了天主啟示的一部份。天主的啟示,在一個民族中間發生了,而且是這樣的被瞭解;是這樣的經由他們的直覺、感受、思想、心靈狀態而吸收,然後,是這樣的透過他們的語言表達出來,書寫下來。這是一個生活的、動態的互動過程。這是一個很有意義和很有趣的過程,為神學本位化帶來一份啟迪,這兒不單涉及祝聖了一個原本俗性的字詞,成為天主啟示的表達語言;同時,也看到了一個平凡通俗的字詞所隱含著的人性經驗是如何把我們引進一個新領域、新視野;這個新體驗,將啟迪我們從另一個深度和廣度去品嘗天主的救恩行動。
基本上,神學作為信仰經驗的「詮釋」,永遠是一個「重讀」和「重寫」的新表述;「神學本地化」就在這裡誕生。所有信仰語言的探索,都必需蘊含一種對信仰內容的重新詮釋,而語言就是它的傳訊載體;這牽涉到一個包容無數語言的基督徒信仰歷史。
神學與文化的相遇,它的結合應該超過「適應之道」和簡單的經典或概念的「比較」,它不只是將神學翻譯成另一種文化所使用的語詞而已。這個相遇,也該超越簡單的取代(如將中國人的「氣」取代希臘文的 pneuma)。真正的「本地化」應該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降生」,一個再生的創造;過程中同時蘊含著延續和突破。


ruah ─ pneuma ─ 氣
中國文化的「氣」,與希伯來文化的 ruah 和希臘文化的 pneuma,都不僅是一個思辨性的概念而已,它們同時指出一個生活的、感情的、存在性的事實。這三個字,在字源上都極為相近,全都是來自大自然的現象:風,氣息;在應用上,其涵意都特別指示:力,力量,包括自然界,生理、心理和精神層面的能力。總而言之,同時是大宇宙和小宇宙的「生之源」和「動之源」。
── ruah
希伯來文的ruah,其字根首先是指風、暴風、氣、氣息、空氣、氛圍、天地間的大氣。它是創造和賦予生命的力量。ruah 是使人生活的要素;呼吸之氣,成了生命的動發、生命的象徵和標記。但人並非自己生命氣息的主人,而是上主──生命之源的賜與(參創二7)。人是一個整體,ruah 與身體並不對立,而是與之成為一體。ruah 活化了身體,是人一切知、情、意、行、道德抉擇…的原動力,意即人整體精神活動的泉源;人的 ruah 既代表人最深最真的自我,但同時又超越人自身的控制和掌握;它存在於人的最深處,是最根本而又最難以捉摸的部份。再者,ruah「神」是人生智慧與聖德之泉,激發人內心對天主的渴慕,啟導人生最終極的方向和目標。
── pneuma
希臘文的 pneuma,原意是指風、流動的氣流、天上神明之氣息、神性散溢之香氣,也指人和動物的呼吸氣息。它是宇宙的起源,生命的本體,統合一切內內外外、精神與物質、自然與神性的力量;它是人體內運行之氣,也是宇宙大化之氣;它是整個大宇宙和諧合一的原則,也是每個個體存在整合和綜合的動力泉源。Pneuma 是宇宙一切活動的原動力,滲透整個現實界,有如世界之靈,賦予萬有生機;流動的 pneuma 與生命緊密相連,它成了生命的象徵和承載者。Pneuma 這辭彙同時交織著具體和象徵的意義,在象徵意義上,pneuma 是那不可見的人與神交流融通的可感標記和圖像。在隱喻和詩意的語言中,具體可觸可感的自然現象:風、氣息、呼吸…等,竟化成了神性、靈性經驗的表達。
十分有趣的是,我們看到這兩個原本都是非常普通的日常生活經驗的辭彙,如今卻變成了聖經用以表達天主啟示的辭彙。這些辭彙,從此也注入了新的意涵、新的指向、新的事件;特別用以表達舊約和新約的天主子民所經驗到的聖神──天主在世界中的臨在和行動,無形無象的主在救恩史中彰顯出來的德能和神力,天主創造和轉化的力量。天主的神不但是宇宙之源,也是天人交往的仲介,是天主末世性的許諾,實現天主救恩歷史的推動力,祂一代一代地塑造、領導著天主的子民,以色列的代表人物,如民長、君王、先知、上主僕人,以至整個民族,都「受聖神感動」,步步邁向救恩的圓滿。
── 氣
中國人的「氣」很接近聖經中的 ruah,pneuma,即天主的氣息的意念。
在中國文化史上,相信我們不會否認,「氣」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文化事實之一。各個學術領域都離不開氣,都以氣作為建構理論框架的根基,用氣來解釋各種各樣的難題。正是「氣」將諸子百家,將多姿多采的中國文化連接成一個整體。中國文化的「氣」不屬於一家一派,不是時興於某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也不局限於某一、二個學術領域9,而是賦予整個中國文化以生命的一個要素。甚至連外來的佛學,也由於氣概念的滲透而逐漸被中國化了10
中國人的「氣」貫穿了本體論、宇宙論、人性論、……以至倫理、精神、道德、藝術、美學等境界;「氣」陽剛而柔美,既可為血肉所感觸,同時又難以言喻,言有盡意無窮。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氣」以萬千姿態,為各個不同流派學說所吸納,並透過實踐,廣為人們所體驗吸收。同時以「理性」和「詩心」巧妙地把身與心、天與地、道與器、無與有、形上與形下的世界大一統地相連起來。一個如此豐富的文化事實,給我們揭示了一個鮮明生動、深不可測而又富有活力的「神」的圖像,是否值得我們把它納入神學本地化的研究中,啟導我們在中國文化裡展開一個信仰的新體驗、新詮釋?

氣的概念起源很早,從它的演變歷程11,可以察看到它那整合性、創生性、動態性的豐富內涵12,簡言之如下:
1﹒氣為雲氣、天地之氣、呼吸之氣
2﹒氣為浩然之氣
3﹒氣為元氣、精氣、有無之氣
4﹒氣為佛道之氣--為心識所現之境、為導引神氣
5﹒氣為太虛之氣、理之氣、良知流行之氣
6﹒氣為乙太、質點(愛拒力)、電氣


綜合而言,我們可以看到氣的特性如下:
1﹒ 氣之本性為「生」,為萬物之本,萬物構成的共同根基。
2﹒ 氣為宇宙「動之源」,萬物之生成演化,世界的多樣性,皆源於氣的運行不息。
3﹒ 世界和諧的統一性、萬物內在的整體聯繫相融,皆在於「氣的感應」作用。
4﹒ 氣自身具有極大的滲透性、靈活性、可容性與模糊性,無處不入、無所不至,柔軟無間隙,穿透一切虛空和有形之體,貫通於天地萬物之中。
5﹒ 氣為物質、功能(動力)、理(資訊)的合一,同時抽象又具象、陽剛又陰柔、感性與理性之相融。
6﹒ 氣為靜、動合一,中和虛靜而又鼓蕩、興發作用。


在此,我們願意特別提出「氣」在中國文藝創作中的獨特意義和影響:
中國人對「美」的體會,滲透著濃厚的道德理性和宗教情操,不是停在片面的感官享受和快感上,而是進入一種理性與感性結合的精神和諧愉悅的境界。這種超越層面的「情」,表現為一種情操、情境、情趣、氣象,一種至高的精神境界,達到萬物歸一的靈境。《易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道」就在一虛一實、一明一暗、一起一伏的波動之美中,「道」寓於動態的功能中。所以,在藝術創作中重「傳神」,意即要顯示事物內在的一種「生生」律動──「神動之美」。
這兒,我們進入審美的核心,觸及中國人一個很深的生命經驗──「氣」的體驗,一個流動的整體宇宙生命觀──「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遊》)從草、木、瓦、石,到生靈、鬼、神,整個宇宙都是由「一氣」所貫通。萬物彼此相通,相感而動!中國畫家詩人,將自己全情投入這個一氣相通的世界,經驗到在每一事物裡面,都有一種「氣」在流動13。氣就是生命──生生不息的動力;美就在「動」中,整個宇宙在在洋溢著一種生命力的靈動14
一切藝術的奧秘,就在「氣韻」的問題上。中國藝術的「傳神」「神似」所要傳達的,就是在萬物內流溢著的神動之美的氣韻。「氣韻」是指藝術作品所表現的美感力量15。藝術家應超越形象之外,只有突破有限的形象,才能體現藝術精神的審美境界。它包含著更深刻一層的美學意義是,通過畫面形象,表現宇宙本體和「道」之「神」與「妙」的境界。再者,作品的「氣韻」,實在取決於創作者的精神品格:「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所謂神之又神而能精焉。16
南齊謝赫更進一步把「氣韻生動」列為繪畫「六法」之首17。「氣韻生動」是一種藝術創作上的「整體感應」,是共鳴時生命力的靈動。一千多年來,「氣韻生動」成為中國藝術審美的最高評價18。「氣韻生動」所呈現的「整體感應」,一言以蔽之,就是詩中、文中、畫中之氣,乃是詩人、作家、畫家個人的道德涵養、精神氣質,乃至作品的美感風格、文思靈感之流露,在在都洋溢著「氣」。畫家(作家)個人的品格氣質與天地的靈氣,相互感應交流而渾然為一,遂反映在作品中,繼而傳達到觀賞者,於是激起心靈情感的共鳴,一波接一波的躍動,一浪接一浪的迴響……這是連續不斷的生命力的靈動,整個過程是流動的、持續的相交感應,以和諧而有韻律的方式環環相扣。


當「神」與「氣」相遇時……

神的風采
我們要談論「聖神」實在不易,因為會遇到一個很大的危機,就是很容易把這位來去如風似火的神關閉在文字的局限裡。耶穌曾這樣描述過祂:「風隨意向那裡吹,你聽到風的響聲,卻不知道風從那裡來,往那裡去。」(若三8)
天主聖神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祂不在言語中,卻在「感受」中!太邏輯的概念範疇不能完全地論述祂,「信理」式的語言也不能盡情地展示祂。我們不能刻板地「說」祂是誰、祂是怎樣的、祂的作為如何如何……,祂是風(氣息)、是水(活泉)、是火(舌)、是鴿子、是(聖)油、……...就連聖經作者,都以這些活潑生動的圖像、詩意的象徵來「說」祂,透視祂的作為。天主聖神沒有自己的面容,甚至連一個可以喚起我們聯想的人間形象的名號(如〝父〞和〝子〞)也沒有,以致我們好像無法認識祂,然而,「驀然回首,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祂,就在萬事萬物中以萬千姿態展露祂的風采。

祂是最內在的天主──三一天主內最深藏的一位,但同時祂又是最外顯的天主──三一天主生命的向外流溢──祂是天主的「出神」。祂是愛、是自由、是開放、是溝通、是共融;祂是超越的天主在世界中的寓居。祂在聖三內、在教會裡、在世界中、在我們內、在天地間、在神人中……祂是橋、是氛圍、是相遇的動源、是結合的吸攝力……,天上人間一切的共融合一都源自祂的鼓動,並在祂內完成。
聖神的另一大特質,就是「在」──時時在,處處在,無處不在;而祂的作為,又常帶有〝靈感〞特質,以〝靈感〞為媒介──不是強迫、施壓、命令,而是從存在深處煥發、感動、吸引──是心與心的相遇、心與心的吸引、心與心的觸動、心與心的相連、相依……,神人邂逅,相交感應,靈犀相通,一切盡在不言中……,聖神的經驗,不止於理性,也是感性的、血肉的、心靈的,更是藝術和詩意的!


氣的風姿
氣──豐盈的生命力,遍流天地之間,生生韻律,運行不息,貫注萬有;一股不可言喻、無法抗拒的宇宙動發力量,不息地在流動,在眾生間牽起萬千邂逅的波濤。「通天下者一氣」,氣「虛而待物」19,「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氣,既超越又內在,陽剛又陰柔,無限小又無限大,包羅宇宙,滲透一切,不斷藉著自身來去往返的運動──「感應」,凝聚著無盡相契的氛圍,激起萬千心靈的觸動,相互吸引交感,一浪接一浪,從天邊到地極,在天地間無休止地展開……
氣的經驗,特別是「感應」的經驗,可被應用成為我們神學的隱喻,神學的範典,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去品嘗「神在人內,人在神內」──「人在氣中,氣在人中」20的意境。氣的「感應」作用比「關係」的概念,更能深入靈妙地說明神人相通、萬有相連,一切都在交感互流的奧秘。因為「關係」仍是在對立的「我-你」中,而「感應」已進入「一體」範疇的契合之情中。
中國人的〝氣〞,在一切之內,又超越一切,貫通一切,又結合一切;啟導我們穿越了靜態的二元分割鴻溝,舞動起我們整個身心靈更生動地去捕捉天主聖神在世界中的風姿。
在氣的「感應」節奏中,我們輕盈美妙地進入神人互動交往的過程中;天主聖神在人身上的臨在和行動,不是靜態的,由外而來的干預;而是從人存在最深處流溢滲透──一個靈感,一個感動,一個吸引,一個渴慕,一個心迷,一個神醉,一個驚訝、一個震撼、……,滾滾「感應」之流,徐徐遍流人的整個身心靈,直入神魂骨髓,透進每一個細胞,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思緒,每一絲感情……。
天主聖神猶如天主在我們內動人心弦的「感」,同時,又好比我們投向天主的「應」。在這同一聖神雙向舞動的節奏中,一方面,祂是天主對人的「感」──天主向世界的自我通傳,另一方面,祂也是人對天主的回應答復──人對天主自我通傳的迴響。在這同一聖神感應之流中,天人相互交感和應,生生不息……邁向永恆圓滿的共融。在這感應之流的契合中,天人之情已不在「位際」的層面上,而是打破主客對立,進入了神妙的主客交融、渾然一體的境界中,彼此相互的內在。這是難以言喻的奧秘!這是天主的「癡」!長留在無限超越中的祂,願進入我們內,與我們永相廝守,結為一體!


「神動之美」的神學
這樣一個「神的神學」的嘗試,包含著另一個方法論,循另一進路作經驗和詮釋。它嘗試融合抽象的本體概念和活潑生動的圖像,串連起系統的思辨與詩意的隱喻;從概念的語言跳躍到詩意的語言。我們得承認面對天主聖神本身的豐盈,我們沒有足夠和適當的方法來表述祂21。但是,無可置疑,中國人的「氣」很接近聖經中的「神」ruah,pneuma──天主的氣息,天主的噓氣。「氣」給我們透視了一個鮮明活潑、靈活生動,而又可觸可感的「神」的圖像。中國基督徒藉由「氣」的經驗,能夠更細味地品嘗「神」在我們每個人生命中、在宇宙萬物中、在救恩歷史中的臨在和舞動──神動之美,嘗試把那抽象超越的、不可言說的「神」講得有聲有色、親切感人!當「氣」與「神」相遇時……,借有限以表無限,「氣」的氣韻傳神,畫盡意在,舞動起「神」的神韻風姿,煥發起生命的靈動與共鳴,進入了整體感應的意境美中!
正如孔格(Yves Congar)所說:「同一信仰可能有不同的表達,由其他觀念起始,並開始其他思想方式。」但人間的語言,無論是概念或圖像都有其限度,永遠是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言有盡而意無窮」,我們總要「得魚忘荃」;這豈不是「妙在畫外」「妙在言外」!這樣的神學進路,不只是為了開啟人的頭腦明悟,更是為了「感動」人心,激起對天主的渴望之「情」,對天主的驚歎、讚頌、陶醉、神往、共融合一。這是「說愛」的神學,不單是為了明白,更是為了尋求深愛。
中國美學所體現的「美」的意境22,給神學啟發了一個新的意境追尋。這不單給我們帶來神學方法論上的更新──多用信仰之「情」,同時,在信仰的內容上──我們會更凝視仰瞻天主之「美」,而在神學的表達方式上──也可用藝術的表達形式──詩的語言、畫的意境。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把神學寫成像一首詩、一幅畫、一闕歌?
我們相信要講論聖神,最宜應用深富啟發性的象徵語言和圖像。聖經作者也是如此;用以描述聖神的風、火、水、鴿子、……等等的象徵圖像,使我們聯想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臨在,全然的滲透、傾注,一種不可抗拒的彌漫、擴散,同時具廣度、深度的的侵入。這些圖像不是用來說「理」,更是用來說「愛」──為喚起我們全人的投入、感受、參與、經驗、共鳴……,而隱喻和詩的語言,正是要激發我們整個存在全人進入一個美與情感的藝術境界!而「氣」的特性,最能煥發如斯意境,如何能夠應用氣的經驗在神學的反思和研究中,重新「本地化」又「跨文化」地被解讀,這不是值得我們繼續探尋的課題嗎?

 

 
  1. 參 Congar ,Y., La parole et le souffle. Paris: , 1984, p.17.
  2. 一個隱喻並不直接從實相本身而界定實相,因此往往會用數個隱喻來比喻同一實相。不過,同一隱喻也可以應用在不同的實相上。一個隱喻直接表達某種物件與它的效用或行動之間的相似點。天主向我們顯示祂自己就像磐石那樣堅定不移。基督在受苦時像一隻全不反抗的羔羊。…都是按我們的生活感受和經驗而聯想的。參 Congar, Y., p.17
  3. 參 Congar, Y., p.17-18
  4. 參 Congar, Y., p.18
  5. ST Ia,q.1,a.9,ad 3
  6. 參 Congar, Y., p.18
  7. 參 Claude la pratique de la I, Paris, 1982 , p.124, cf. p.131.
  8. 參 Schillebeeckx, E. ( Trad. du Cornelis-Gevaert ), L'Histoire des hommes. de Dieu. Paris: Cerf, p.80-81.
    9. 氣在哲學、文學、醫學、音樂、書法、繪畫、玄學、命理學、武學、地理學、養生學、氣象學……等一切文化領域中都有所應用和發揮。
    10. 劉長林著(楊儒賓主編),〈說「氣」〉,《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氣論及身體觀》,臺北 巨流圖書公司 民82 101-140頁。
    11. 簡而言之,略述如下:氣這觀念起源很早。許慎《說文》:「氣,雲氣也。象形。」段玉裁注:「象雲起之貌。」西週末伯陽父認為:「天地之氣,不失其序。」(《國語.周語》)用以解釋地震,天地動發的原因。春秋時,醫和提出:「天有六氣。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左傳.昭西元年》)突顯氣功能的動態屬性。後來,老子把「氣」納入其哲學體系:「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萬物都內在地蘊含著陰陽二氣,二氣交感,萬物化生不已。管子更進一步提出「精氣」說:「精也者,氣之精也。」「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穀,上為列星。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胸中,謂之聖人。」(《管子.內業》)不但把氣視為構成萬物的原始材料,還認為人的精神也是由「氣」所構成。人稟受精氣而生,精氣內在於人,使人聰明睿智,具有精神生活。孟子的「養氣說」把氣帶進了道德領域,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是集義所生。莊子又發揮「通天下一氣」之思想,認為:「人之生,氣之聚。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故萬物一也。」(《知北遊》)又說:「氣也者,虛而待物也。(《人間世》)「唯道集虛」(同上),從而主張「心齋」「坐忘」的精神超然境界。荀子也提出:「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王制》)的思想。
    兩漢期間,氣的學說吸收了自然科學的成就,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但也出現了神秘化的傾向;把氣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扣外,還發揮了「天人感應」之說。西漢董仲舒認為:「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制為四時,列為五行。」(《春秋繁露.五刑相生》)同時,又將「氣」賦與道德屬性:「陽氣仁而陰氣戾」(《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將春夏秋冬的變化說成是「氣」的喜、怒、哀、樂的表現。東漢王充認為「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論衡.自然》)還強調:「氣也,恬澹無欲無為無事者也。」(同上)
    魏晉南北朝,受到玄學、道教、佛教的影響,氣的涵義逐漸向生命本原、變化過程、道德修養的要素等發揮。隋唐時期,儒釋道三家對氣的吸納和演譯,既相互融通,又各顯其不同特色;繼續向坐禪修行的功夫、導引神氣、行氣胎息的養生之術發展。儒家著重人所稟賦的正氣、和氣、靈氣、剛健之氣,與天地的元氣渾然一體。
    北宋張載對氣的學說作了重大的發揮。他以「太虛」「太和」解釋氣之本體及其運動,認為一切都是一氣聚散變化而成,「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矣。」(《正蒙.太和》)「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同上)又認為「氣」恆常在運動變化中:「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故化。」(《正蒙.參兩》)萬物生成變化的原因都在於氣。張載還認為氣之本體不生不滅︰「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正蒙.太和》)程頤則認為氣有生滅:「凡物之散,其氣遂盡,無複歸本原之理。」(《遺書》卷十五)
    南宋,朱熹認為:「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氣也,生物之具也。」(《答黃道夫書》)又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理便有氣流行發育萬物。」(《朱子語類》卷一)理氣對立又結合,理氣不離:「但有此氣,理本氣具」朱子也認為氣充盈宇宙,貫穿一切事物之中:「屈伸往來者,氣也。天地間無非氣。人之氣與天地之氣常相接,無間斷,人自不見。」(《朱子語類》卷三﹚又說浩然之氣即血氣與道義相結合之氣:「只是一氣。義理附於其中,則為浩然之氣。若不由義理而發,則只是血氣。」(《朱子語類》卷五十二)
    明清之際,王夫之對氣本體論學說作了進一步概括︰「凡虛空皆氣也,聚則顯,顯則人謂之有;散則隱,隱則人謂之無。神化者,氣之聚散不測之妙,然而有跡可見;性命者,氣之健順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於神化之中,無跡可見,……蓋陰陽者氣之二體,動靜者氣之二幾,體同而用異則相感而動,動而成象則靜,動靜之幾,聚散、出入、形不形之從來也。」(《張子正蒙注.太和篇》)
    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中:「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謂之道。」他還作了語法結構上的分析:「一陰一陽之謂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認為「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區別,只不過是氣的存在不同形式,從而批判和否定了在氣之外還有「理」的精神實體存在(見《孟子字義疏證》卷中)
    近代,嚴複以原子論和牛頓力學來說明「氣」:「今夫氣者,有質點(原子)有愛拒力之物也。」(《名學淺說》)他又曾以氣來解釋「乙太」。
    12. 參張立文主編,《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1990。
    13. 在中國畫家筆下,就連「石」這本是外表堅實而靜態的東西,也常被描摹成是中「空」的。這裡暗示在它內有一氣在流動;它宛如一棵樹的生氣蓬勃,也如同流水般靈活躍動。在中國山水畫裡,雲氣之生處常是在崇山深處,「山岩乃雲氣之根」﹙唐岱﹚。大自然無處不充盈著活潑豐溢的「氣韻」,波瀾變化,萬千姿態,這是最高靈境的啟示。
    14. 參林語堂著,《吾土吾民》,台南 船塢書坊 民七五年再版 299-301頁。
    15. 五代荊浩著《筆法記》:「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
    16. 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論氣韻非師》
    事實上,孟子的「養氣說」對歷代藝術創作中體現藝術家和文學家的道德精神品格,具有深遠的影響。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氣說」就是把「養氣說」應用到文藝創作中,以氣之清濁說明作品風格與作者氣質之關係。曹丕更直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典論.論文》論文以「氣」,實則以「氣」論人,古典文論重視人文精神,著重文中心中那股不可磨滅之氣。到了清代,以氣論文之勢可說臻至頂峰。如章學誠所言:「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夫文非氣不立,而氣貴乎平。」《文史通義.史德》
    17. 《古畫品錄》把「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六法」是作畫、賞畫、評畫時之六個經典原則,優劣的標準參考依據,它是一切中國藝術追求的目標。
    18. 著名美學史家張彥遠曾說:「以氣韻求其畫,則形在其間矣。」《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強調審美物件和藝術家自身及其作品表現的音樂境界和富有生氣的美感力量。陳姚最在《續畫品》中也提到:「氣韻精靈,未窮生動之致。」表示藝術作品的內在生命力。
    19. 羅光總主教對此有如下說明:「氣在感官和理智以上,感官止於感覺,心﹙理智﹚止於和客體相符合,氣則虛以待物,和物直接相合,即是人的最深部份和物的最深部份相合,或說人的本體和物的本體相結合,和西洋哲學的直觀相彷佛。這種氣是虛的,虛便沒有物質性的力量,而是精神性。」﹙羅光著:《中國哲學思想史﹙一﹚》,臺北 先知出版社 民六十四 409頁﹚。
    20. 葛洪著,《抱樸子》。
    21. 顯然,我們不是說氣就是聖神。氣的含意永遠不等同於基督徒信仰中啟示的聖神。我們也無意用氣的概念來闡明「及由子」,即聖神生髮這不可言喻的奧跡。
    22. 參閱宗白華著(葉朗彭鋒編選),〈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宗白華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6 171-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