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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年刊
(2002)p.47-83
 

荀子生命哲學中「性惡論」的析微

 

結論

先秦學者,尤其是春秋戰國期間,論及人性的問題的學者很多,其內容不外是詳述人性之善,人性之惡,或人性無善無惡,而以孟子性善說、荀子性惡論,告子的性無善無惡為顯著,其他如世碩、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等皆有論述「性」的問題。吾人可從王充《論衡》中的《本性篇》所記述,得到可靠的資料:「周人世碩,以為人性有善有惡,舉人之善性養而致之則善長,惡性養而致之則惡長。如此,則性各有陰陽,善惡在所養焉。故世子作《養書》一篇。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情性,與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惡。孟子作《性善之篇》,以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亂之也。謂人生於天地,皆稟善性;長大與物交接者,放縱悖亂,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時無有不善也。告子與孟子同時,其論性無善無惡之分,譬之湍水,決之東則東,決之西則西。夫水無分於東西,猶人無分於善惡也。孫卿有反孟子,作《性惡之篇》,以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者,以為人生皆得惡性也。偽者,長大之後勉使為善也。若孫卿之言,人幼小無有善也。」

其後,中國二千年來的哲學,都不斷地在「性論」上尋求答案,而以儒家的「性善」說影響較大,當然性惡論、性無善無惡說,以及性有善有惡說也有學者從之,但影響不大;然亦有學者在談論「性」之時,有新的思維觀念,尤其是在漢朝,賈誼、王充、魏荀及唐韓愈的「性三品說,漢楊雄的「惡善混說」,較為特別,但對後世的影響亦不大。12

中國哲學上所談論的「性」,不論是人性有善有惡說,無善無惡、性善或性惡等學說,其目的皆希望提醒世人,要求人活在善中,或走向善的生活,特別是儒家的思想,更要求人不斷走向善,直到「至善」的境界方可停止,此即所謂「止於至善」也。荀子雖然談論性惡,其目標也是一樣,要求人離惡向善:「荀子自己提出了此一問題,也解答了此一問題 。——『塗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 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性惡篇》)」13

荀子所言性惡,實在是一條由惡向善的通路,使人多觀察人性的軟弱,社會的不安不治,而要求人多多矯飾自我的不正,進而正己;由正己做到安人安百姓的擾化作用,導引人行義明禮;如此,悖亂不生,人人能積善而不息,社會國家也積善而不息,則皆能「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這也是荀子談性惡所希望導引人達到的境界。實在的,這與《中庸篇》所言:「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不謀而合,只是《中庸篇》言盡性,而荀子則言「矯飾」的師法,去性之惡,而行善顯善,明禮正己治人,其最終的目標皆在於「通於神明,參與天地」也。

因此,我們可從荀子《性惡篇》的反思中,尋找一條去性惡以行善顯善,和明禮正己治人的明道行道的指向,落實在現時代的社會中,作為現代人的修養、社會道德規範和知性認識的反省與跟進;至於能否達致「通於神明、參與天地」,就必須視乎個人的修維了。

1. 勸學

這是勸人為學,重視認知意識和自我醒覺的教育指導,注意道德和知識互調的全人教育,故荀子強調「學」在於明「禮」:「學至乎禮而止矣。」(《勸學篇》)這在乎人能否專心勤勉,而不在於智與愚,能專心勤勉的人,便可成就:「雖愚必明,雖柔必強」(《中庸篇》)。故此,荀子肯定後天學習的重要;知識是由積累而博的,道德是由修持而得的;這兩者是認知的目標,好能培育完善的人格:「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勸學篇》)14 從認知意識引發出的「知明」到自我醒覺的道德實踐,就是「行無過」,肯定了知識與道德的「知行」一體。這一個「知行」一體的配合之「能與不能」,「成與不成」不是外在的,而是「人」自身的意識和醒覺,以建立個人的道德修養和實踐,同時也設立了社會的道德規範和倫理秩序的運作,荀子說:「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性惡篇》)可見,荀子在教育上重視「知」的認知意識以勸學明禮和「行」的道德修養以踐仁成聖;更重要的是「在『人』者」,就是「人」本身的自我意願 ——「認知意識」的「學」以「知」;和自我醒覺的「道德修養」的「踐」以「行」,這與化性起偽是相聯繫的,就是由「學」到「偽」(為)來改造人性之惡,成就道德修養的「行」而為君子,給社會注入倫理秩序,使人能體驗「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勸學篇》),人便昇華到宇宙間的大道,故必修身以致道,「通於神明,參與天地矣」(《儒效篇》)15 這種偉大的理念,為現時代物質化生活的人,究竟能起多大的力量,又可改變人心多少,值得今人深入的反思;千萬不要將教育變成物質化的職業培訓園地。

2. 虛壹而靜

荀子勸人為學以明「禮」,明「禮」必須先知「道」,因為「治之要,在於知道」(《解蔽篇》),知「道」以至體「道」;故荀子清楚地作詮釋:「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解蔽篇》)

人由「心」以知「道」,因為荀子認為:「心也著,道之工宰也。」(《正名篇》)心能思道亦能察道,也是「道」的主宰,於是人在學習中必須用心專一,排除雜念,摒棄成見,即「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解蔽篇》)的「虛」,和「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鬚眉面察理矣」(《解蔽篇》)的「靜」—— 靜心不動,保持清徹澄明來知「道」。16 可見,荀子論虛靜完全是以知「道」為目的,虛靜只是存心的方法,要人以醒覺的心去認知和實踐「道」,好能化性起偽,培育善的人格,活出真實無妄的「誠」,「誠心守仁」,「誠心行義」(《不苟篇》),由此,荀子提出「養心莫善於誠」(《不苟篇》)的要求,勸人「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辨」(《正名篇》),務使在自覺自省中,知「道」行「道」——「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勸學篇》)。知「道」是認知意識的形上目標,知明就是明禮,認知的落實,在道德生活上的實踐。行「道」就是依道之向而行的形上要求,隨「道」之意而活,行無過就是具體地在生活中活出「道」,使道德和認知的生活在無過失中實踐,故不必有所已藏,也不可害所將受。

現今的物質社會不但不養心,更有所已藏的自私自利,更為追求物質科技的發達而忘掉了虛靜的精神需要和方向,故人與社會都不虛不靜而為躁,「躁則失君」(道德經26章),能靜者,可勝躁 17 而養心,心正而專一能知「道」而行無過,所以「清靜為天下正」(道德經45章)。

3. 解蔽

人的生命既軟弱又有限,加上社會的轉變,人的思想認知和道德取向都容易失去目標,放縱行事,以偏蓋全,以私遺公,還自以為知「道」,依「道」而行,這實在是無知。荀子在《解蔽篇》中言:「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又在《天論篇》中言:「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

再者,在複雜的社會中,一切事物都是互動互繫互聯的,人在認知上不可一意孤行,雖以客觀的判斷和推論為要,也當知己知彼,不可蔽於己而不知彼:「有見於此,無見於彼」(《天論篇》),就會陷於片面性或主觀性,於是在認知上沒有正確的判斷,流於偏見的私心和片面之詞,荀子說:「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解蔽篇》)以上十種蔽的原因,在於警愓人要對自己的心加以謹慎:「主其心而慎治之。」(《解蔽篇》)

人因偏心便易陷於「情欲動心」,看事處事便不能清明,心不清明便疑心不定:「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以疑決疑,決必不當;夫苟不當,安能無過乎。」(《解蔽篇》)由是荀子提出隆禮重法,18 作為人思想言論是非得失的準則,個人立身處世的規範,行修正身的工具,調和情欲和治氣養心之道,維繫社會秩序使之共融合一的基要,社會階層合理化的依據,節用裕民的合理分配等。19 然而,世事人事無一不變,故明禮亦有其歷史性和社會性的不同幅度,便要求「變通」——「窮則變,變則通」——「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一廢一起,應之以貫,理貫不亂。」(《天論篇》)能「處常」而「應變」,在歷史過程中,把握學之要在知「道」,養心在誠,有虛壹而靜的覺醒,足以明禮之共理,歸納成一定的準則和統類,處常應變,審視社會的需要,社會才能長治久安,「貫之大體未嘗亡。」(《天論篇》)20

 

 

12. 參閱滕春興著,「第二篇第二章 孟子的人性論」,《孟子教育哲學思想體系與批判》,正中書局 29-31。

13. 徐復觀著,「第八章 從心善向心知 ?? 荀子的經驗主義的人性論」,《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台灣 商務 239。

14. 惠吉星著,《荀子與中國文化》,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6年1月第1版 226-236頁。

15. 趙士林著,《荀子》,世界哲學家叢書,東大圖書公司 1999年 68-70頁。

16. 惠吉星著,《荀子與中國文化》,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6年1月第1版 212-213頁。

17. 陳鼓應著,《老子註譯及評介》,中華書局 1984年 四十五章 241-242頁。 「靜勝躁,寒勝熱」,原作「躁勝寒,靜勝熱」,根據蔣錫昌和嚴靈峰之說改。

18. 羅光著,《中國哲學思想史(先秦篇)》,台灣學生書局 1982年(民國71年) 「第八章 荀子的哲學思想」 627-629頁。

19. 李哲賢著,《荀子之核心思想 ??「禮義之統」及其時代意義》,文津出版社 1994年(民國83年) 95-107頁。

20. 同上,50-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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