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期 | 神學年刊 |
(2002)p.1-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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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道家思想看若望福音基督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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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若望福音的聖言與老子的道 1.1若望序言的聖言 聖經學者大都同意,若望採用了一首現成的「聖言詩歌」編寫成福音的序言;但關於詩歌的思想背景卻有不同的意見。7 這些意見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聖言詩歌屬猶太聖經傳統,特別是智慧文學傳統;二.這詩歌來自希臘化猶太思想背景,格外是以亞歷山大的斐洛(Philo of Alexandria, ca. 20B.C. - A.D.50)為代表的。若望的聖言詩歌顯然是屬於猶太智慧文學傳統,但也有一些因素不是智慧文學可以解釋的,其中主要是這首詩歌的主題——聖言。按照智慧文學,智慧有時也稱為聖言,但不會被聖言取代;若望序言卻沒有智慧一詞,智慧被聖言代替了,這是智慧文學中找不到的例子。8 為此不少學者認為序言的詩歌來自希臘化猶太思想背景,並指出若望的聖言與斐洛的邏各斯(logos)有不少相似的地方。9 但猶太聖經傳統,尤其智慧文學,本身已受到希臘文化的影嚮;晚期的《智慧篇》大概也是在亞歷山大以希臘文寫成的。10 為此布朗(Raymond Brown)認為舊約聖經傳統應視為若望和斐洛思想的共同來源。11 因此,在探討若望聖言的意義時,本文主要依據聖言與智慧文學的關係;需要時也引用斐洛有關邏各斯的思想作補充。 若望聖言與舊約智慧文學 與若望序言的聖言最接近的思想背景是猶太智慧文學,尤其是《箴言》,《德訓篇》和《智慧篇》;以下是一些若望序言與智慧經書有較顯著關連的章節。12 若望序言的開端說明「在起初已有聖言,聖言與天主同在」(若1:1)。智慧從起初便與天主同在這思想也可見於上述智慧經書;《箴言》載有以下美妙的「智慧頌」: 大地還沒有形成以前,遠自太古,從無始我已被立;深淵還沒有存在,水泉還沒有湧出以前,我已受生……當他建立高天時,我已在場。(箴8:23-27) 《德訓篇》智慧自稱在世界未有以前已受造:「起初,當世界未有以前,他就造了我,我永遠不會消滅」(德24:14)。 若望序言第三節扼要地指出聖言對創造世界的角色:「萬物是藉著他而造成的;凡受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而造成的」(若1:3)。13 有關智慧創世的任務,《智慧篇》稱智慧為「造萬物的技師」: 所有或隱或明的事,我(撒羅滿)都知道,因為教導我的,是造萬物的技師——智慧。(智7:21) 《智慧篇》又說::「智慧與你同在,她洞悉你的工作;當你創造世界的時候,她已在場」(智9:9)。上文引述的《箴言》「智慧頌」也說明,當天主創造天地時,智慧「已在他身旁,充作技師」(箴8:30)。 若望序言繼續描述聖言與世界和人類的關係,他進入世界﹕ 他來到了自己的領域,自己的人卻沒有接受他。但是,凡接受他的,他給他們,即給那些信他名字的人權能,好成為天主的子女。(若1:11-12) 《箴言》指出智慧樂於親近世人:智慧「歡躍於塵寰之間,樂與世人共處」(箴8:31)。智慧也遭到愚昧人的拒絕:「但是,我呼喚了,你們竟予以拒絕;我伸出了手,誰也沒有理會」(箴1:24)。但那些接納她的,智慧使他們成為天主的朋友: 她世世代代,進入聖善的靈魂,使他們成為天主的朋友和先知;因為,天主只愛那與智慧同居共處的人。(智7:27-28) 在序言的高潮,若望宣稱「聖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們中間」(若1:14)。降生奧蹟是新約啟示的精華,超出了舊約智慧文學。但有關智慧寓居於天主子民當中的觀念,在《德訓篇》也可以找到: 那造化我的,給我的帳幕指定了位置,說道:你要住在雅各伯那裡,在以色列中建立產業,在我的選民中生根。(德24:12-13) 除了聖言降生的啟示超越智慧文學外,還有以下兩點也是智慧文學找不到的。若望序言稱聖言為父的「獨生者」(monogenes)(若1:14, 18);智慧文學說智慧受造或受生於天主,但沒有把「兒子」的名稱加給智慧。斐洛卻稱邏各斯為天主的「首生者」(protogonos)或「長子」,這與若望序言更接近了。14 此外,序言第一節宣稱「聖言就是天主」(kai theos en ho logos);這也超越了舊約智慧文學。若望這裡用的天主一詞是沒有冠詞的,而「聖言與天主同在」的「天主」郤是有冠詞的:“kai ho logos en pros ton theon”; 15 斐洛也有類似的語句,以沒有冠詞的天主用於邏各斯,卻把有冠詞的天主留給那「自有者」。16 最後,我們還須討論智慧或聖言的位格問題。舊約的智慧表示天主的思想和德能,雖然智慧文學往往把智慧人格化,但事實上智慧仍是天主的屬性,沒有獨立的位格。斐洛以邏各斯為天主的理智,包含了萬物的「觀念」;他也稱邏各斯為天主的「長子」和「首席使者」,位居於天主與世界之間。但斐洛對於邏各斯的真正身份沒有一貫的見解,表現模稜兩可的立場。但可以說,斐洛繼承了舊約把智慧人格化的趨向,並把這趨向帶前了一步。17 及至若望序言,智慧或聖言位格化的過程便圓滿完成。若望清楚地說明「聖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們中間」,聖言成了一位具體的歷史人物——耶穌基督。因此,序言開端的証詞:「在起初已有聖言,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在降生奧蹟的光照下也有了更明確的意義,這起初已有的聖言從永恆便具有獨立的位格,因為降生奧蹟與聖言位格的先存性(pre-existence)是連在一起的;若望序言是新約有關基督的先存性及降生奧蹟最明確的見証。18 聖言的宇宙性意義——創造與啟示 若望聖言的宇宙性意義僅在序言簡略提及,並未加以發揮。為此在討論時,我們也引用了猶太智慧文學有關智慧與創造的資料。論及聖言對於創造的任務,序言說:「萬物是藉著他而造成的」(若1:3);又說:「世界原是藉他造成的」(若1:10)。首先要問,這「藉著他」(di'autou)一詞有什麼意義?聖言對於世界創造的角色在於什麼?他可能是使萬物生成的能力,或是天主創造世界時所按照的模型,又或包含了這雙重任務;「藉著他」一詞對以上幾種解釋都可以適用,19 表示創造時聖言是天主與世界之間的中介。 從智慧文學來看,智慧似乎兼有這兩種任務。上主的智慧也稱為「上主的神」,表示天主的德能,也是創造的能力。但智慧更普遍地表示世界所反映的秩序與和諧,這可見於《箴言》的「智慧頌」: 當他上使穹蒼穩立,下使淵源固定時,當他為滄海劃定界限,令水不要越境,給大地奠定基礎時,我已在他身旁,充作技師。(箴8:28-30)20 智慧既是秩序與和諧的來源,為此在智慧文學往往被視為協助天主創造的「技師」(智7:21; 8:6)。《智慧篇》指出智慧洞悉天主的工作,在創造時她已在場,使天主的計劃實現(智9:9)。前一節經文提及撒羅滿受命按照「起初所預備的聖幕的式樣(mimema)」,在耶路撒冷建造聖殿(智9:8)。這使人想起出谷紀所載,梅瑟受命按照在山上看到的模型建造會幕的情景(出26:30)。21 因此,《智慧篇》這經文(「智慧洞悉天主的工作……」)暗示智慧對於創造的任務,格外在於提供每一事物的模型。這思想在斐洛尤其顯著,邏各斯是天主的「肖像」,同時也是人的理智和世界的「模型」。22 智慧不但是創造的能力,以及具有每一事物的模型,她也內在於萬物,維持世界的秩序與和諧:智慧「是如此精純能滲透深入一切……她世世代代,進入聖善的靈魂」(智7:24, 27);「智慧施展威力,從地極直達地極,從容治理萬物」(智8:1)。 這些也是若望的聖言有關創造的主要角色,天主藉著聖言創造萬物,這聖言一面表達天主的思想,一面也說出每一事物的「名稱」,即每一事物的本性;因此,聖言是萬物的模型,萬物是聖言的反映。23 但天主的話也是命令,能產生事實;在創造世界時祂一命即成。為此聖言也有能力的意思,是使一切事物存在的原因。綜合來說,若望序言所說的「藉著他」兼有「模型因」(exemplary cause)及「動力因」(efficient cause) 這兩種意義。此外,像智慧一般,聖言不但創造世界,他也進入這世界,並居住在我們中間,是內在於世界的。 智慧或聖言是無形天主的表達,具有啟示的任務。為此《智慧篇》稱智慧為「永遠光明的反映,是天主德能的明鏡,是天主美善的肖像」(智7:26);反映、明鏡、肖像等詞都表明智慧是那看不見的天主的顯示。這顯示格外是藉著世界的創造實現,因此,人可以透過這世界的美善認識造物主;通過工程,認識工程師(智13:1)。24 若望的聖言也有啟示的作用,言是思想的表達,當天主藉著聖言創造時,這言首先是天主的自我表達,是沈默的天主的自我流露;同時這言也說出每一事物的名字或本性。這樣,萬物是聖言的反映,而聖言是天主的自我表達,為此萬物也是無形天主的顯示。有關聖言啟示的任務,若望序言不把重點放在世界的創造,卻放在降生的聖言身上:「聖言成了血肉……我們看見了他的光榮(doxa),正如父獨生者的光榮」(若1:14)。doxa是希伯來文kabod的譯文,原來有具體的臨在及自我顯示的意思。25 在基督身上我們看見了父獨生子的真實臨現。 序言最後一節對啟示的意思格外重要:「從來沒有人見過天主,只有那在父懷裡的獨生者,身為天主的,他給我們詳述了」(若1:18)。天主本身是隱晦不可見的,降生成人的獨生子給我們啟示了父,帶來了新約啟示的圓滿。但父本身仍是不可見的,若望在福音中重複提出這猶太聖經的傳統信念(若5:37; 6:46)。26 這信念特別來自天主對梅瑟求見祂的聖容時給予的回答:「你將看見我的背後,但我的面容卻無法看見」(出33:23)。日後在最後晚餐,門徒也請求耶穌把父顯示給他們,耶穌卻回答說:「誰看見了我,就是看見了父」(若14:9)。這表示父本身仍是不可見的,但透過降生的聖言,門徒可以看見父的反映──父獨生者的光榮。27 聖言啟示父的過程以降生奧蹟達於圓滿,但在創造世界時,聖言已開始了啟示的任務,創造便是天主自我啟示的開端。在討論啟示時,我們已由聖言的宇宙性意義進入祂的救恩意義了。 1.2老子的道與若望聖言的異同 若望序言的聖言主要來自猶太智慧文學傳統,與智慧的意義和作用相似,具有對於宇宙和人類救恩的意義。從聖言的宇宙意義看,萬物是藉著他而造成的,這表示聖言是天主與世界之間的中介,是萬物按照著受造的模型,也是使世界存在的能力。同時,這聖言是天主的話,表達天主的思想,透過世界的創造顯示那看不見的天主;為此聖言的創造和啟示之作用是連在一起的。 道是老子哲學的中心觀念,老子的道含有多種意義,學者意見不一;但一般認為可以把道的意義歸納如下:道是形上的終極實體;使宇宙生成的動力;促使萬物運動的規律;作為人倫理行為的準則。28 像若望聖言一般,老子的道具有對於宇宙和人生的意義。29 道的宇宙性意義是基於一項重要的預設:為了使宇宙萬物生成,必須有一先於一切的總原理,即道的存在。 有、無與萬物 如同聖言或智慧,道是萬物生成的原因。《道德經》廿五章描述道的存在及與萬物的關係: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這段文字概括了老子的宇宙生成論,說明道存在於一種渾樸或混沌不分的狀態;靜而無聲,動而無形。在天地之先已存在,且是天地萬物生成的原理,因此,「可以為天地母」。30 老子自認不知其名,王弼加以註釋說:「名以定形。混成無形,不可得而定,故曰『不知其名』也。」31 《道德經》強調道是沒有形體,不可見,及不可思議的:\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32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道德經》十四章) 道是無色、無聲、無形的,幽而不顯,不是感官所能把握的;由於道超越我們的感官,它也是不可思議的,為此老子說它「不可致詰」。但這無形的道並非一無所有;這裡所說的「無物」並不是指「空無所有」(nothingness),卻是說道是沒有形像,不具名相的實存體。33 老子強調道是無形、無名、不可見、不可知的。若望雖然也一再聲明:「從來沒有人見過天主」,但沒有說天主是不可知的;因為降生的聖言給我們詳述了。在這方面,斐洛似更接近老子,他不但指出天主是沒有形體,不可見的;也強調天主是不可知,及不可名言的。斐洛大概是把這兩個否定形容詞套用在天主身上的第一人;34 可視為日後基督宗教「否定神學」傳統的先聲。 正如創造是天主的自我啟示,無形的道也是透過造生萬物把自己顯示出來。智慧文學和若望序言說天主藉著智慧或聖言創造萬物,指示智慧或聖言是天主與有形世界之間的中介,是天主創造的助手和工具。《道德經》卻沒有提及道藉著什麼造生萬物;但老子也在反思類似的問題,即那隱晦超越的道與現象世界彼此間關係的問題。《道德經》四十章載有老子關於宇宙生成的綜合表達:「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便是「無」,或隱晦無形之道,與萬物之間的中介。 學者一般同意,《道德經》第一章是全書的提綱挈領,格外討論道為無、有的觀念,及道與萬物的關係: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道德經》開始便聲明,道是隱晦深遠,不可名言的。王弼本關於本章第二句有不同的讀法:「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前人多循王弼,以「無名」、「有名」作解;近日學者大多依從王安石,以「無」、「有」為讀。35 但王弼雖以「無名」、「有名」分句,事實上也是以「無」、「有」解釋「無名」、「有名」;36 因此,這兩種不同的讀法,意義上還是基本相同的。 如果我們採用王安石的分句,「無」、「有」便是道的兩個不同的名稱。本章的道是形上的實存之道,無、有是用來指稱道的。無並不等於空無,許慎《說文解字》言:「無、豐也。」無即豐滿的意思;但後來又被解作沒有、空虛。老子的無兼有這兩種意義;道的空虛是建於豐的基礎上的。37 道是一種潛藏力,在未成為現實性時,它隱伏著了。這個幽隱末形之道不能為我們的感官所認識,所以老子用「無」來表示這不見其形之道。但這無形之道卻充滿無限的生命力,能產生天地萬物;為此老子又用「有」來形容形上的道向下落實時,介乎無形質與有形質之間的一種狀態。可見老子的「無」是蘊藏著無限生機和無限之「有」的。38 因此,《道德經》四十章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便是「無」與萬物之間的中介;道首先由無生有,然後再生成萬物。這種過程與天主生聖言,然後藉著聖言創生萬物的過程相似。 《道德經》第一章繼續說: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39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意思是說:常處於「無」以觀照道體之幽深精微;常處於「有」以觀照道用之廣大無邊。「無」是道隱晦的本質;「有」是道透過萬物的自我顯示。「此兩者,同出而異名」,無與有同出於道,代表道的不同兩面:無是道之體,有是道之用;有、無異名,而道通為一。40 「玄」是指幽昧深遠的意思,意味著無與有均屬於形而上的層面。 「無」和「有」是道的兩個不同的名稱,更好說是道不同的兩面。在造生萬物時,道首先由無生有,然後再生成萬物;道包含無和有,即隱晦和顯示的兩面。因此,若望的聖言不可以簡單地比作道,道是更廣泛的觀念,可以含括聖言和隱晦的天主。聖言可比作「有」──道顯示的一面;而看不見的天主卻可以比作「無」──道隱晦的一面。如同天主藉著聖言把自己顯示於萬物,無也是透過有才展示於萬物;因此,聖言或「有」同是天主或道與世界之間的中介。 德者道之舍 有、無代表道顯與隱的兩面,道和德卻表示道的另一種相對特性:超越與內在。上文引述《道德經》廿五章有關道的描述:「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這表現道的超越性;但這超越的道也內在於世界。老子以「德」表示內在於萬物的道;德是《道德經》下半部的主題。就如道是天地萬物所以生的總原理,德便是一物所以生的原理,《管子心術上》說:「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故德者,得也」(《管子》卷十三)。德是道寓居於物者;管子以「得」解釋「德」,德即是一物所得於道而成為該物的原理。41 《道德經》五十一章闡述道和德與萬物的關係: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道使萬物生成,德畜養萬物,維持各物的本性。老子刻意顯示德的母性:「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42 道與世界的關係格外表現於「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道是無意識、無目的地造生萬物,為此對於萬物也不會發號施令,卻保持自然無為的態度:「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這是老子對於無為的描述,他認為這是道最基本的屬性。 天主的創造卻是有目標和有計劃的,祂藉著智慧或聖言創造萬物,這智慧或聖言可視作萬物的模型,世界反映智慧或聖言的秩序與和諧。轉過來看,道創生萬物雖是出於無心,順任自然;但也依循恆常的規律,在各種變化中保持不變的常軌,可稱為「常道」。道的常軌主要表現於萬物的復歸:「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經》十六章)。歸根復命是萬物普遍而共同遵守的法則,萬物既本始於道體的虛無,亦復歸於道體的虛靜。43 由道生成的世界不是沒有秩序的,因為道的常規已自然地進入了天地萬物,萬物反映道的規律。因此,廿五章介紹宇宙生成論是這樣結束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見天地反映道的法則,人必須法地,法天,以便能法道;而道本身的法則在於自然。老子又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德經》廿一章)。德既是一物得於道而成為其本性者,那麼,每一事物都成了道的流露,按照各自的本性,在樣態及運作中遵循於道及反映道的特性。44 道是既超越,亦內在的;德是道內在於萬物,並以母性的關懷照顧、養育萬物。同樣,智慧也是內在於世界的,智慧「喜悅於塵寰之間,樂與世人共處」(箴8:31);她「能滲透深入一切……進入聖善的靈魂」(智7:24, 27)。如同智慧一般,永恆的聖言也進入這世界,來到自己的領域,並居住在我們中間。因此,聖言和智慧也內在於萬物,維持世界的秩序,使萬物潛移默化,可以和「德」相提並論。 道的位格問題 在比較老子的道與若望的聖言時,其中關鍵性的一點是有關道的位格問題。若望的天主以及祂的聖言都是有位格的,老子的道是否也有位格?大部分學者會給予否定的答案,但筆者認為這問題是值得討論的。《老子河上公註》是古代對於《道德經》的主要註釋之一,河上公形容道具有人格的特徵。他對《道德經》卅三章「強行者有志」一語有以下解釋:「人能強力行善,則為有意於道,道亦有意於人。」45 河上公所撰的註釋成為日後道教的主要經典之一;道教崇奉「道」為有位格的至高神明。 道的位格問題自然與創造的觀念相連,一般認為道的創造是無意識、無目標的;與其說「創造」(creation),道的創生更接近新柏拉圖哲學的「流生」(emanation) 。46 世界的生成既是道自然無為的結果,這無為的創生也影嚮道對於世界的基本態度:即「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無為態度。老子以無為是道的主要特徵,也以此為「聖人」必須向道學習的基本特性。 天主的創造卻是有意識和有目標的,但問題是有意識和目標的行動是否必定是有為的?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那麼聖人便難於取法道的無為。事實上無為應以自然為標準,行動處事合乎事物的本性,不強作妄為。依老子的看法,道雖然無心地造生萬物,但萬物卻自然地遵循道的常軌,其中最重要的是「歸根復命」。天主創造世界的目標也是願意萬物歸根返本,以祂為歸宿。萬物既出自天主,也本能地歸向天主。落葉歸根,萬物朝宗,這是發自本性,出於自然。天主創造的目標既與萬物的本性符合,因此,有目標的創造也可以稱自然無為。 這討論把我們帶回道的位格問題,老子最關注的是道無為的態度,他深恐位格及意識會損害這無為的特性,假如位格本身與無為沒有抵觸的話,相信老子也無意討論道是否有位格的問題了;老子既以無為作為聖人的特徵,這表示他相信無為與位格是可以共存的。由於道的玄奧深遠,筆者認為道超越了有位格與無位格的範疇,可以稱為「超位格的」(transpersonal)。「超位格」一詞表示道享有屬人格的基本要素,即具有意識,思維,和意志。人是有思想及意識的,假如說作為這思想及意識的根源之道,其本身卻是沒有意識和思想的;那是令人難於信服的。但「超位格」一詞也指出道的超越性,表示道不是有限的個別存有,而是一切存有的根基;道是充塞天地,貫通寰宇,包羅萬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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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參閱C.H. Dod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urth Gospel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53) 263-285; Brown, Gospel According to John, 519-524; Rudolf Schnackenburg, The Gospel According to St. John, vol. 1 (Freiburg: Herder 1968) 481-493; Tobin, "Prologue of John," 252-269. 8. Tobin, "Prologue of John," 254. 9. Dodd,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urth Gospel, 276-278; Tobin, "Prologue of John," 255-256. 10. 不少聖經學者同意,《智慧篇》大約於公元前一世紀的後半期,在埃及的亞歷山大城以希臘文寫成;參閱Addison Wright, "Wisdom," in Raymond E. Brown & Others (eds.), The New Jerome Biblical Commentary (London: G. Chapman 1989) 510. 11. Brown, Gospel According to John, 520-523. 12. 參閱Thomas Tobin, "Logos," in David N. Freedman (ed.), The Anchor Bible Dictionary, vol. 4 (New York: Doubleday 1992) 353-354. 13. 序言第十節也重複這思想:「世界原是藉他造成的。」 14. De Confusione Linguarum 28, 146; 14, 63; 以下簡作Conf.;本文有關斐洛的引述取自Philo, vol. I-X, Loeb Classical Library, trans. F.G. Colson and G.H. Whitaker (Cambridge, MA: Harvard UP 1929-1962). 15. 這表示聖言是天主,但有別於天主父:祂「與天主同在」,是父的「獨生子」;參閱L. William Countryman, The Mystical Way in the Fourth Gospel: Crossing over into God, rev. ed. (Valley Forge, PA: Trinity Press 1994) 16. 16. 參閱Dodd,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urth Gospel, 280. 17. 斐洛提出有關「人的雙重創造」理論,認為在創1:27天主按自己的肖像造了「天上的人」,然後在創2:7天主以這「天上的人」為模型創造了「地上的人」﹛]De Opificio Mundi 46, 134-135;簡作Op.);斐洛說明邏各斯便是這「天上的人」,是沒有形體的(Conf. 28, 146)。Thomas Tobin認為斐洛有關「天上的人」的觀念把智慧或聖言位格化的過程帶前了一步;參閱Thomas Tobin, The Creation of Man: Philo and the History of Intrepretation (Washington, DC: CBAA 1983) 58; id., "Prologue of John," 265-267. 18. 參閱James D.G. Dunn, Christology in the Making: A New Testament I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the Doctrine of the Incarnation, 2nd ed. (London: SCM Press 1989) 213-250. 19. 參閱M.E. Boismard, St. John's Prologue (Westminster, MD: Newman 1957) 102-105. 20. 類似的思想可以見於《約伯傳》:「惟獨天主認識她的道路……當他劃定風的重量,規定水的定量,釐定下雨的季節,規定雷電的路線時,他已見了她,講述了她,立定了她,考察了她」(約28:23-27)。 21. 參閱David Winston, The Wisdom of Solomon (Anchor Bible 43)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1979) 203-205. 22. 參閱Op. 6, 24-25; Quis Rerum Divinarum Heres 48, 230-231. 23. 參閱Boismard, St. John's Prologue, 85. 24. 保祿在羅馬書聲明天主「那看不見的美善……都可憑他所造的萬物,辨認洞察出來,以致人無可推諉」(羅1:20)。 25. 參閱Brown, Gospel According to John, 503-504. 26. 參閱Schnackenburg, Gospel According to St. John, vol. 1, 278. 27. 奧力振以基督比作出谷紀那磐石的裂縫,從那裡梅瑟可以看見天主經過時的背後(出33:21-23)。參閱Origen, Commentary on the Song of Songs IV, 15; 見The Song of Songs: Commentary and Homilies, trans. R.P. Lawson (New York: Newman 1956) 250. 28. 參閱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台北 商務 1997 52頁。唐君毅列舉「老子言道六義」,參閱《中國哲學原論: 導論篇》,台北 學生書局 1974 348-365頁。有關近日中國學者對老子的「道」的各種詮釋,參閱劉笑敢,《老子》,台北 東大1997 184-198頁。 29. 這一節討論道對於宇宙的意義,本文第二部分將討論道有關人生的意義。 30. 通行本作「天下母」,帛書甲、乙本均作「天地母」。 31. 袁保新編,《老子王弼注》,台北 金楓 1986 82頁。 32. 河上公對此三句作以下註釋:「無色曰夷,言一無采色,不可得視而見之。無聲曰希,言一無音聲,不可得聽而聞之。無形曰微,言一無形體,不可搏持而得之。」見王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北京 中華書局 1993 52頁。 33. 「是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這幾句話是描述「無物」並非真的一無所有,而是無狀、無象而已。河上公解釋「惚恍」為「若存若亡,不可見之也。」見王卡,《河上公章句》,54頁。 34. 參閱John Dillon, The Middle Platonists: A Study of Platonism 80 B.C. to A.D. 220 (London: G. Duckworth 1977) 155. 35. 參閱高亨,《老子正詁》,台北 新文豐 1981 2頁;高亨贊同梁啟超之說,以「有」、「無」為讀,並引四十章為証。也參閱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48-49頁。 36. 王弼註釋此句說:「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見袁保新編,《老子王弼註》,7頁。 37. 參閱王清祥,《老子河上公注之研究》,台北 新文豐 1994 28頁;有關「無」的觀念和文字發展過程,參閱龐樸,「說無」,深圳大學國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化與中國哲學》,北京 東方1986 62-74頁。 38. 參閱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5-6頁。 39.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王弼以「無欲」、「有欲」為讀。「無欲」還可以解通,但「有欲」卻難於解釋。如嚴靈峰說:「老子觀物方法,以虛靜為本……常常有欲之人,自難虛靜,何能『觀徼』?」;見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50頁。 40. 馮友蘭引述《道德經》第一章時,也以「無」、「有」及「常無」、「常有」分句;並說明「道兼有無」:「道乃萬物所以生之原理,與天地萬物之為事物者不同。事物可名曰有;道非事物,只可謂為無。然道能生天地萬物,故又可稱為有。故道兼有無而言;無言其體,有言其用。」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增訂本上冊,220頁;也參閱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二冊, 台北 藍燈 1991 46-49頁。 41. 張岱年也以「得」釋「德」,並說「德實即是一物之本性」;參閱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 中國社科 1982 23-24頁。 42. 「亭之毒之」:河上公本作「成之熟之」。但王淮指出「亭毒」有「滋養」之意;參閱王淮,《老子探義》,台北 商務 1969 204頁。 43. 王淮註說:「常者,自然之常道,亦即道所運行之常軌,萬物普遍而共同遵守之法則(自然律)是也」(《老子探義》,70頁)。本文第二部分對這十六章將有更詳細討論。 44. 「孔德」,即「大德」之意;「容」,即「容貌」、「形容」之意;但高亨卻說:「容,疑借為榕、動也。」參閱王淮,《老子探義》,88-89頁。 45. 王卡,《河上公章句》,134頁;參閱王清祥,《老子河上公注之研究》,36頁。 46. 以下是有關柏羅丁(Plotinus, ca. 205-270)「流生」理論的扼要解釋:"This process of emanation is a process of 'overflowing', the potent simplicity of the One 'overflows' into Intellignece, and Intelligence overflows into Soul……Emanation is the One's unfolding its simplicity;" 見Andrew Louth, The Origins of the Christian Mystical Tradition: From Plato to Denys (Oxford: Clarendon 1981) 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