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公：（想了一想才開聲道）聽畢兩位先哲的討論，現在該是小輩履行公証職務之時，換句話說，我須要仔細分析兩位的論點，以後作出能力範圍內最客觀中肯的判準。然而，唯恐有負所託，在分析之先，小輩希望弄清楚有沒有誤解兩位的意思。若有錯漏，務請指正。

（望向巴柏）在第一回合，巴柏前輩把柏拉圖理想國視為按著歷史主義以作為建設理想國藍圖背後的理論根據；接著，前輩又批評以這貧乏理論建立起來的烏托邦工程式理想國藍圖在方法上與開放社會細部工程相違背，既反科學又阻礙開放社會的進步；最後，前輩更把法西斯主義的納粹德國視為二十世紀實行理想國藍圖的例子，進一步指控柏拉圖理想國藍圖是開放社會的敵人。前輩，這是否你的意思呢？

巴：大概如是。

公：（望向柏拉圖）那麼，在第二回合，柏拉圖前輩指出巴柏前輩的指控是基於兩個誤解，第一是誤把圖畫視為藍圖，第二是誤讀理想國內容，硬把法西斯主義和理想國混為一談。前輩指出的第一個澄清，否定了「柏拉圖理想國藍圖」的存在，指出視不存在的「東西」為開放社會敵人的荒謬。在第二次澄清，前輩指稱理想國圖畫跟法西斯主義絕無關係，理想國圖畫並沒有教唆後輩發展法西斯主義，不應被視為開放社會的敵人。前輩，這是否你原來的意思？

柏：唔。

公：謝謝兩位前輩的忍耐。綜觀兩回合的討論，小輩認為判準的關鍵在於哪位前輩對理想國的理解較為恰當。顯然，兩位前輩對理想國的理解截然不同。換言之，巴柏前輩以社會政治向度（social-political approach）註釋理想國為藍圖；而柏拉圖前輩則從哲學關懷（philosophical concern）解釋自身的理想國為圖畫。要知道是藍圖還是圖畫，便要好好審查。

首先，我們看看巴柏前輩的理解有沒有問題。巴柏前輩把柏拉圖理想國的建立，視為從社會政治發展觀察得出的歷史預測，設計出對應歷史規則的政治方案和社會建設藍圖，對於前輩這樣的理解和批評，我們可以提出兩個問題：前輩從社會政治角度下的批評是否公允？以社會政治角度理解理想國，視它為藍圖有沒有可靠的原典証據支持？

第一個問題可說是對巴柏社會政治向度作出內部批判。以下，小輩嘗試以三個例子指出巴柏前輩對柏拉圖理想國批評本身有何矛盾和錯誤。

【例一】前輩對歷史主義的批判極其量只能指出歷史規律不是嚴格的因果律，這不表示它不存在。因為並不能說明從觀察社會現象反映出來的歷史趨勢，不是一種規律。故前輩只是指出其有限性，沒有把它擊潰，對柏拉圖的歷史主義批判顯然是言過其辭。

【例二】前輩指斥理想國藍圖反民主，是開放社會敵人。這妄視了柏拉圖前輩所反對的民主制與現代民主制之間的區別。柏拉圖前輩反對的是雅典當時民智未成熟而實行的直接民主制（direct democracy）58；而巴柏前輩所指的是現今西方預設了民智成熟而推行的代議民主制（representative democracy）。兩者無論在形式和民智方面也有不同。巴柏前輩以現代觀點批判理想國的反民主無疑是基於對柏拉圖前輩所處環境和思想誤解或歪曲。這批評顯然是錯誤和不公允的。

【例三】前輩把理想國的哲君統治和法西斯主義的專制統治聯在一起，同樣犯了【例二】的錯誤。我們仔細翻閱《理想國》，也能看到當中的護衛者跟法西斯的獨裁者相去千餘里，批評明顯是對柏拉圖前輩理想國的誤解。從以上的例子，我們可以回答第一條問題：巴柏前輩以社會政治向度提出對理想國藍圖的批評並不公允，是基於對理想國的誤解和歪曲。

第二個問題就是尋找「理想國藍圖」的文本支持。誠然，我們不能排除柏拉圖前輩有提供社會政治方案藍圖的動機，然而在文本中，不能找到足夠証據去支持；相反，把理想國視為圖畫卻有典可考。因此，把理想國視為藍圖，只能算是巴柏前輩一廂情願的猜測；如柏拉圖前輩所言，把理想國視為圖畫似乎更為恰當。以上，我們解決了視理想國為藍圖或圖畫，何者較為恰當的問題，現在我們要問的是：柏拉圖前輩是否真的以哲學關懷角度繪畫理想國圖畫？而非從社會政治向度建構藍圖？

如前輩在第二回合所說，理想國圖畫建立在天上的目的，是作為一種批判現實世界的理型，作為現實世界衡量的基準。顯然，這圖畫的存在目的和形式不是改良現實社會的具體社會政治方案，它存在的目的是作為對現實社會制度作出反省，批判的方向。另外，在前輩的歷史主義中我們也可看見其哲學的關懷。根據《理想國》描寫的「人類政制墮落史」我們可以看到前輩不是以觀察歷史演進過程來找出這個歷史墮落規律，前輩是根據邏輯原理，層層推理而發展出這歷史規律的。故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柏拉圖前輩繪畫這幅「圖畫」是基於其哲學的關懷。

柏：巴柏賢弟，這次討論的結果似乎十分明顯了。

公：的確，巴柏前輩提出的辯題是基於對柏拉圖前輩理想國的誤解，確是不能成立的。然而巴柏前輩在討論中的意見對小輩也有很大的提醒。

巴：（面有不悅之色）是嗎？說來聽聽！

公：雖然柏拉圖前輩並沒有把理想國圖畫視為藍圖，但巴柏前輩的討論提醒我們，設若硬把從哲學關懷出發的理想國圖畫解讀為社會政治變革的具體藍圖，可能帶來的災禍是不可估計。另外，從巴柏前輩對偉大的思想領導者柏拉圖前輩的抨擊中，小輩可以學習到一種開放批判精神；學習到不應盲目順從偉人的思想，須知道越偉大的人犯的錯則越可怕，影響也越大。故此，常以開放批判的眼界去看世界，可免於迷信59。

柏：哈！看來這次討論中，你也獲益良多。

公：不止如此，在整個討論過程中，小輩更學習到人與人溝通所產生的誤解，往往是基於對同一事物的不同理解和詮釋、卻又不自知所致。真正的對話是從這個「自知」開始，尋求進一步的共識，否則，彼此的誤解只會造成紛爭和混亂，不會達到真正的知識。

巴：唔……

公：言歸正傳。作為公証人，我希望對「柏拉圖《理想國》的藍圖是開放社會的敵人」提出修正，把它改為「柏拉圖《理想國》的圖畫被歪曲為一套具體的社會政治藍圖的話，它可能成為開放社會的敵人」。兩位前輩認為如何？

巴：我沒有意見。

柏：我們親愛嚴明的公証，就按你的意思修正吧。

【接著，他們又談了一回，柏拉圖和巴柏也教導了公証好些東西，隨著夢醒，公証回到人間，而這場超時空界限的討論就此結束。】

58參鄺健行在「蘇格拉底辯詞」註解70和71，柏拉圖，《柏拉圖三書》，鄺健行譯，香港學津書店，1993，頁152-153。

59卡爾巴柏，《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上冊，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