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信仰看中國傳統德行

 

徐錦堯

 

神思 第五十六期 二零零三年二月 2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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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徐錦堯神父的文章先從四書《大學》裡的「八日」,指出中國人對修身的整體觀。八目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修身」的方法,「修身」是八目中的樞紐,「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修身」的目的。此八目使人生有方向、有目的,也使生命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作者認為耶穌基督使人獲得更豐富的生命也是整體性、全面性的,包括了靈魂和肉體,精神和物質,今生與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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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認為中國文化是一種以「人」為本的文化,是一種「人本主義」。但我更喜歡叫它做「人本精神」,因為「主義」有一種教條框框的、死板和一成不變的味道,而精神,尤其「人本精神」則是一種對人生的重視,對生命的執著,對全人發展的追求。這人本精神本來也是天主教的精神。基督「他為了我們人類從天降下」,在某個角度下,連基督自己也是以人為本的。在這方面,中國人所說的德行,和天主教的修德也就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我想藉這篇短文,在這方面探討一下。

中國傳統很喜歡「德目」,如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如禮、義、廉、恥;如知、仁、勇等等。

但究竟在這些德目之間,有沒有一個整體的方向,一個崇高的理想貫串其中呢?中國人又用什麼來統攝或統一這些「德目」,讓它們變為一個有機的整體,讓各種零零碎碎的「德目」能統整起來,成為「全人發展」的方法呢?

這短文將從四書中《大學》裡的「八目」說起,再看看中國人對修身的整體看法,並從這裡看天主教的修養觀,同時試圖將兩者加以簡單的整合。

宋代的朱熹曾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部著作匯編在一起,名為《四書集註》,所以這四本書又稱為《四書》。雖然這四本書成於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作者,思想觀點也不盡相同,但經過宋代程顥、程頤、朱熹的多番闡釋以後,《四書》及其《集註》已成為中國傳統主流思想的集大成,變成儒家思想的最重要典籍。

但其實《大學》原本是《禮記》中的一篇,內容講及古人研究學問,修身齊家以及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是發揮儒家學說中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重要文獻。

本來《四書》已經是中國人的「聖經」,而《大學》又是《四書》中的第一篇,它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所以程頤說:「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在這個角度下,這篇《大學》的重要性,也就差不多等於聖經的「真福八端」之於耶穌的「山中聖訓」了。

據傳在周代,貴族子弟八歲入小學,學習基礎文化及武藝。十五歲入大學,又稱「太學」,學習治理政事的理論。所以漢代鄭玄說:「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禮記註釋》)朱熹也說:「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四書集註》)

不過,朱熹也認為《大學》中有脫簡和錯誤配置的地方,所以在作大學章句時有所移補和略作重新的編輯。他的改編是把《大學》分為「經」一章,「傳」十章。「經」是基本觀點,是孔子的原意;「傳」是對於「經」的解釋和闡述,許多人都以為是曾參的意見(見賴明德「大學提要」)。

《大學》是一篇政治哲學論文,它根據孔子、孟子的「仁政」思想,闡釋了「治國平天下」的一整套理論。裡面提出了三條基本原則,即所謂「三綱」或者三個綱領,即「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還有八個步驟,即所謂「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八目中,修身是根本,而前四目是修身的方法,後三目是修身的目的。

我年青時,為了牢記這八目,簡單地自創了一個口訣,即「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就這樣便把這八目牢記到現在。

從這三綱、八目的安排,就可以知道,至少在《大學》的作者心目中,人生是有目的、有方向的,生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一切的修養活動,都該趨向於一個特定的方向和目的。中國人也相信「生命有待完成」,一如現代心理學所說的,生命是一個Becoming(成),而不單單是一個Being(是)而已。而如果要「成」為一個人,一個聖人,一個「大人」,就要自小去學,從小就要開始修練,因為「三歲定八十」。

接著這「三綱」所說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能靜、靜而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能得」,這隨著「知止」後面的「定、靜、安、慮、得」就是一個修養的方向,一個過程,一個「成」的階梯。

問題是,這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個大項目,它們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它們是否有「因果」關係?或者一定要遵循一定的「次序」?或者還有其它?

我的看法是:不是「因果」,也毋需堅守一成不變的「次序」。

首先,它們之間不一定有「因果關係」。所謂因果關係,就是做了第一,就有第二,這第一是因,第二是果。或者說,如果你能修身,就「能」齊家,如果你能齊家,你就「能」治國,甚至平天下。

我否定這四者之間有因果關係,是因為修、齊、治、平四者,分屬四個不同的範疇,需要四種不同的學問,四套不同的實踐方法。

一個好爸爸不一定能做一個好總統;能理好家裡財務的媽媽,不一定有能力當國家的財政大臣;一個堂區的好本堂神父,也未必能勝任做一個教區的好主教。

從前有一個女修會,在選總會長前訪問我,問我作總會長的條件是「好媽媽」或「好管家」?我毫不猶疑地說要「好管家」。沒有管治的人才,這個修會一定會亂七八糟。

大陸個別地方教會的神父、修女出現某些個別的問題時,當地的長上例必歸咎於神父修女們的「靈修」有問題,以為靈修好了,就萬事大吉。這和上面的看法是犯了相同的錯誤:把問題簡化了。一個修道人當然要熱心、要靈修,但也要有學問、懂得與人溝通、有成熟的人格;如果他或她從事牧民的工作,還要有這方面的知識和技能,以能在為天主工作時獲得成功的滿足感,等等、等等。

同樣地,懂得「八目」各有不同的內容,有不同的修養方法,我們就要每一目都重視,對每一目都要努力,不能只作了目,不管是哪一目,就以為可以藉「因果」的關係而產生一連串的好效果。靈修是重要的,有「好媽媽」的德性是重要的,但還需要有別的因素、條件,才能使我們面對修會和修道生活上的所有挑戰。

其次,我也認為「八目」之間不必有一定的「次序」。次序是認為要「先」作了前面的,才能作後面的。例如:要「先」修身,然後才可以「齊家」;齊完了家,然後才可以進到談「治國」、「平天下」。

我為中學生寫倫理六書:《蛻變》、《成長》、《群居》、《修身》、《探索》、《新民》,常常被老師評為「很好,不過太深」。「太深」的意思有兩方面,一是在這六書中有很多中國文化的東西,老師們總以為同學們或是不會明白,或是不會感興趣;二是這六書的範圍很廣、很全面,它由個人修養,到群己關係,到現代公民所應關心的天下大事和歷史感、民族感,都無所不包。老師們認為學生還未到關心社會、民族、世界大事的時候,更不會對分析「治國」、「平天下」的事,或對嚴肅的邏輯思維有興趣。

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今天在一般教室裡面的德育課,大多以學生感到有興趣的素材為主,如戀愛、求學、上網、打機、同儕關係、個人的情緒和興趣等等,最多在同學畢業前再來擇業」的討論,便認為已在學生進入社會前,給了他們應有的裝備,去面對人生的成敗得失和生老病死的挑戰。老師們基本的考慮是:德育一定要由近及遠,要「先」講些學生們有興趣的話題。至於國家、民族、世界、文化、歷史感等,只好留待他們「長大後」再談了。

但許多人在長大後,便不會再談這些問題了。美國教育發達,許多人還是更關心國內的籃球超級聯賽問題,多於世界性的問題,如貧窮或世界動等,就是一個好例子。

有一位在台灣工作的美國人,回到美國度假碰到一位大學時的同學,那同學問他從什麼地方來,他說從台灣回來。同學立刻問他:「Do you speak Thai?你說泰文嗎?)這位美國的大學生,竟不知台灣和泰國有什麼分別,還以為Thailand Taiwan 既然都以T為開始,發音又那麼相近,也許台灣人說泰國話也不一定呢!

如果八目之間沒有因果關係,又沒有必然的先後次序,那在修養這「八目」時又該如何著手呢?這就牽涉到對「八目」的第三種看法了。

我認為「八目」好像一個「生命之圈」或「生命之輪」,這個圓圓的輪有八條輻或八條由圓心往外延伸至圓周的八條線,就像一個單車的輪子。這八條線使這個車輪堅固而耐用。這八條線就是「八目」。這「八目」是一個「大人」或一個「大丈夫」應具備的八個條件。

「八目」以「修身」為中心,以「修身」為本,其餘七項都是圍繞著這「修身」而發展的。

利用「格物」、「致知」,我們就可以接觸到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外在的世界,探討宇宙的奧秘;利用「誠意」、「正心」,我們就可以調整自己內心的傾向,認識自我、掌握自我。一個「大人」重要的是內外兼修,活出一個快樂而積極的生命,有能力掌握這個客觀的世界,又有能力掌握自己的生命,善用自己的潛能。這些都是「修身」的重要途徑。要「修身」,就要「格物」、「致知」、「誠意」、「正心」。

但「修身」不是目的,「修身」其實就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白居易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也是這個意思。

但這「八目」又該如何開始、從何開始呢?我認為可以「隨機」開始。尤其做父母的,可以採取「隨機教育」的方式,利用各種機緣去教導子女。任何一個機會,任何一點,都是教育的良機,不管那是「格物」、「致知」,或者是「治國」、「平天下」。

先說兩個真實的個案。

有一次我碰到一位四歲的小女孩在聚精會神的看電視連續劇。我逗她說:「小妹妹,你知道這電視劇在說什麼嗎?」她毫不猶疑地回答:「這是四個大人的三角戀愛故事。」她簡而的答案把我嚇了一跳。四歲的小女孩怎麼會知道什麼是「三角戀愛」呢?

我的一位同事,他的兒子在六歲時,剛好有一位南非洲的客人到訪。兒子挨坐在父親的身旁。待父親與客人談話完畢,六歲的兒子忽然提出要求,希望能問問這位黑人叔叔一些問題。他的問題竟然包括了:「南非是不是有種族隔離政策?」「如果和平方法不能生效,黑人們有否想過用武力去推翻這個不義的政權?」一個六歲的孩子,有能力懂得什麼叫種族問題,什麼叫正義嗎?

墨子「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及「孟母三遷」的故事,都告訴我們,父母喜歡什麼、說什麼、和孩子談什麼、孩子的成長環境是什麼,都決定了孩子的思維和用語。如果父母經常關心世事,也和孩子談及世事,孩子是不會對世界冷感的。所以「八目」中的任何一點,都可以是我們教導孩子的切入點。

但這「八目」並不是游離或互不相干的,這是有機的「八目」。即是說,我們在作任何一目時,都是為了其它的七目,都要和其它七目牽上關係:我們為了其他七目才作這一目,並在那七目內去作這一目。例如:正是為了「治國」、「平天下」,我們才「修身」;而天下平了,國家大治了,也只是為了個人的修身,個人的幸福和快樂,人人的修身,人人的幸福和快樂。「格物」也一樣,天下事物那麼多,要格什麼物呢?就是要格那些和「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有關之物。「正心」也不例外,心正了,也就能更好的,更有效的去「格物」、「致知」和「修身」。

在這裡,我想到的是耶穌所說的「我來是為叫他們獲得生命,且獲得更豐富的生命。」10:10)這「更豐富的生命」當然不只是指靈魂或永生,而是包括了靈魂和肉身,精神和物質,今生和來世。

從「八目」的構思,我想耶穌所說的「更豐盛的生命」至少應包含了六個層次,那是肉身的生命、理性的生命、感情的生命、道德的生命、宗教的生命、靈性的生命。

宗教人士都有把信仰精神化的傾向,精神化過了頭就變得虛無縹緲了。從前的神學不太重視現世,甚至把「世俗」與「肉身」和「魔鬼」並列為「三仇」。蒂崗第二屆大公會議的《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其中有一段很精彩的話卻是這樣說:「教會的宗教使命,正因為是宗教使命,而成為非常屬於人性的使命。」意思是:教會的「宗教使命」其實就是「人性使命」,這宗教的任務正就是要提昇人性、豐富人生;所以,越宗教就越人性。宗教一點都不會,也不應與生活脫節!

試想一想,如果耶穌是我們的救主,他不該是「全面性」的、「全人」的救主嗎?他救了我們的靈魂,也救了我們的肉身;他救了我們個人,也救了我們的團體,甚至整個國家、民族和世界。他的救恩無所不包,也無遠弗屆。

我們的肉身是好的,沒有它,我們怎樣事奉天主呢?我們用什麼去看到「諸天述說天主的榮耀」,用什麼去聆聽天主的聖言,又用什麼去宣揚天主的仁慈呢?我們的理性是好的,我們可以用它來認識天主和天主所創造的一切,我們可以明白別人,也把信仰「通傳」給別人。如果我們的「情」得到救贖,我們就可以愛所當愛,惡所當惡,我們可以「寄情於天地盡性於人間」,可以活出激情,可以仁民愛物。如果我們有道德感,我們就更能明白山中聖訓裡的訓示,並對保祿的勸產生共鳴。宗教生命當然就是宗教的特點,但靈性生命卻是這一切的高峰。我們可以藉此用天主的眼去看世界,用天主的心去愛世人,我們對於生老病死或成敗得失或喜怒哀樂,都可以看得更深、更通、更廣、更遠、更透。那才算是一個更豐富的生命!

順著這個思路,如果我們能「扎根信仰、熱愛家庭、投身社會、放眼世界、注目永恆」,那不是一種更美麗的人生,更美麗的信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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