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閒與修道
關傑棠
神思 第五十五期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 20-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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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關傑棠神父的文章先從聖經的啟示中肯定悠閒與修道並不對立。舊約中天主在第七天休息，新約中耶穌工作完畢後，也退到荒野裡歇歇，或與友好享用美食佳釀。很可惜，物質與屬靈的對立，發展為悠閒與修道的對立，避免魔鬼有機可乘。在實際生活中，教友對修道人的要求是無限的，導致後者拒絕悠閒，身體毛病叢生。作者提議在居住環境、飲食習慣、工作安排、心態調整上配合悠閒，使悠閒與修道得以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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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念影響人的思想，思想支配人的行為。悠閒與修道這兩個名詞驟聽之下是對立的，除非我們懂錯了聖經，又或者教會的傳統出了毛病，令兩者不能並存。如果創世紀的作者把天主形容為開工六天，第七天要休息的神，一定有他的用意。為人類來說，就算原祖沒有違命給趕出地堂，我們仍是天主委託的管家，要治理大地，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飛鳥等等……但行政人員的祖宗一樣要休息吧！
「雅歌」對男歡女愛有細緻的描述，有時甚至給衛道之士批評為太過露骨。那些在山川原野溪畔的你追我逐，便是百份百的悠閒，難道叫貧病夫妻來這浪漫的一套。是以舊約希伯來人的聖經給人一個比較完整的人觀。既要為生活流汗勞碌，但亦提醒我們舒閒的重要。新約中的主耶穌更加以身作則，忙碌和被受追捧的傳教生活並未令祂感到飄飄然或者心理奮亢，工作完畢，退到荒野面對自己是悠閒的最高境界，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刺激已經可以悠悠於宇宙。之後跟知己良朋至愛聚首，分享美食佳釀也是耶穌的一貫作風，有時甚至引來閒話批評。幸好救世主還是我行我素，給我們後人留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足以抗衡日後歷史發展的偏差。
文章一開始時已經強調，思想支配人的行為。猶太人的「人觀」是身心靈的整合，是「一」的傑作。然而當教會給希臘哲學的「二元論」洗禮之後，我們的信仰生活便慢慢起了微妙的變化。靈魂比肉身高貴，人的精神生活要駕馭物慾的誘惑。我們的大聖師奧斯定由壞孩子翻身，最明白箇中道理，亦是這種行為轉變的表表者。是以沙漠隱修是抗拒俗世洪流的上策，令不少人趨之若騖。漸漸基督徒，尤其是天主教徒對獨身修道給與的評價，遠遠高過男女相愛，結婚生兒育女的生活方式。背後的理由最明顯不過，性與情欲屬物質領域的行為，與屬靈跟神交通的境界有着明顯優劣的分別……。
幾百年來，上述思想主宰着修道生活的取向。既然人要面對物質誘惑，情慾折騰的考驗，除了禁慾，我們修道人必須要過簡樸及充實的生活，意即盡量減低物質生活享受，除了跟天主在祈禱相遇的指定動作，其餘生活日程必須以神聖的工作去填滿，不能悠閒地一如鮑斯高神父的名言：「給魔鬼有機可乘！」這種修道培訓心態影響深遠，至令許多修道人士覺得吃喝玩樂與自己的身份不符，就算這刻你正在游泳打球，心裡仍在問自己：「我為何不回堂區替教友解決困難？」正正是工作與悠閒的對立。
教友請我們吃昂貴美味的食物，不是不喜歡，而是一路吃一路想起捱飢抵餓的窮人，帶點兒罪惡感的不安。友人送給你名牌衣服，不是不享受稱身的裁剪，而是感到修道人不應該在服飾方面太過奢侈。這種心態跟天天忙忙碌碌，日日雜務纏身，睡眠不足，但仍要接下去的境況看似扯不上關係，其實基本同出一轍，就是認同修道人不應該有太多悠閒的時間去享受人生。食物如是，衣服如是，連放假休息也覺得對不起天主。不過天主可真這麼刻薄？相信大家心理有數。
除了隱修聖召，較為少與人接觸外；修道生活離不開在人群中為主作見證。有人的地方就有人的問題，有團體的地方便有團體生活的矛盾；修道人也不例外。通常一般教友對神父、修士及修女的要求是無限的，我們是有求必應的「黃大仙」；因為在他們心目中，修道人的存在目的就是要把主耶穌無私的愛兌現在自己身上，既然是無私，便應該像通宵連鎖店7/11那樣24小時服務了。幾時在街上踫到教友，如果你正準備出發去打網球、游泳或旅行，往往一個「又」字常常掛在他們的嘴邊：「神父，你又放假？」美國神父習慣打哥爾夫球，如果換在香港，教友更加不能接受我們玩這門高級玩意了。畢竟在許多人心目中，悠閒與修道不能並存……。
人是血肉之軀，修道或神職人士並不因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平常人不同而有分別。固然天主的聖寵會幫助我們活得更充實，但人亦有責任去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寫這篇文章的時間和地點是九月中旬，在南三藩巿教區總修院，事源我正在參加一個專為神父設計，為期三個月的整合課程，內容包括最新的神學趨勢介紹、靈修生活探索及心理生理健康的認知。上課之餘，我們要見神師、要見心理醫生、要聽營養師的講解、要參加為期一週的個人退省。目的是什麼？就是要所有出席的神父，在一個完全沒有工作壓力的情況下，攝取身心靈的最佳休息，以滿全「安息年」（Sabbatical
Year）的意義。隨便舉個例子，學校安排每個週末黃昏一起舉行主日提前彌撒，而星期日上午的工作是以教友身份，去區內一些禮儀很出名的聖堂參與感恩聖祭，感受不同地方獨特的神恩，擴闊自己的視野。神父星期日不用開彌撒？簡直妙想天開！順便介紹一下，香港教區的「安息年」是每五年三個月大假，胡樞機一定支持我們出外進修，要感謝他。
學院每年辦兩季課程，分春秋兩時段舉行，收生不多，每屆只收三十人。基於對象是晉鐸起碼要十年以上的神父，所以我們全部都是中年人士，中年發福不在話下，差不多九成同學都是「大肚腩」牧者。除了本土人士，還有來自加拿大、愛爾蘭、非洲加納及坦桑尼亞、澳洲、菲濟、卡來納群島、印度和我這個香港神父。由於體型宏偉，相比之下，我屬於瘦身一族；難怪院長神父第一天便語重心長的勸戒我們：要節食、天天運動和多靜思冥想了。論節食，大家沒有多大信心，因為這兒由修女負責伙食，實在太好。說運動，這座美國西岸教區的總修院，設備一流，泳池、足籃球場、網球場及健身室一應俱全，單車也有供應，跑步徑根本不需離開校園已經叫你跑個不停了。談靜坐冥想，這座大修院已經有一百零四年的歷史，到處都有林陰小徑，默想祈禱的最佳地方。
上述這段文字看似跟本文主題「悠閒與修道」扯不上關係，其實我想刻意比對出，未升神父前的修院生活跟晉鐸後的堂區生活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修院的司鐸聖召培育肯定了悠閒對身心健康的重要，不然的話，為何要花那麼多的金錢去建設、去維修、去保養這些設施，並鼓勵、甚至強迫修生不單要勤力讀書，而且要多做運動，多跟大自然接觸，保持最上佳的身心狀況了。可惜現實無情，作為牧者的如果衝不破教友對你過份要求的目光，你無私的奉獻只會令你放棄運動、減少社交、拒絕悠閒；每天晚上教堂鎖上門後仍工作到深夜，日復日，年復年；結果有人患上心臟病，有人患上高血壓，有人神經衰弱，有人體重過胖，毛病叢生。難道修道人的下場就是這樣？
猶記得許多年前，已故徐誠斌主教很關心他手下神父的健康，在港島的石澳買了一幅地，建了一座專門為教區司鐸使用的渡假別墅，可惜他的一番好意落空了。首先，七十年代的交通網絡並不像今天的發達；第二，那段日子神父擁有自己的汽車亦不普遍；結果開始時大家一番熱情，但最終來回要花的時間嚇怕了我們，石澳漸漸給人淡忘，成了今天的靜修院。徐主教有慧眼，但要改變神父們對悠閒的負面觀念談何容易。只聽海濤拍岸，無所事事；倒不如趕快回堂區開會見客，替教友解決困難來得更有意義及價值。其實這是一場價值取向的戰爭，由修院培育年代開始，如果思想正確，持之以恒，個個升神父後都是健康愉快的司鐸，我深信教區一定可以省回一筆天文數字的醫療費用，撥作其他福傳用途。
不過，理想歸理想，現實還現實；今天我們整個香港教會，��括教區神職班，修會神父修士和修女的健康，平均來說並不算好，原因是不少團體生活的安排和工作量的分配，已經遠遠超過人能夠承擔的極限。這是客觀環境的使然，也是個人的思想困局，以為「忙祿」是修道人應有的生活模式。作為教區神父，我覺得自己享有相當自由，堂區生活雖然上下班沒有定時，教友隨時造訪，直到深夜時間才再受你控制，然而我們仍舊可以跟家人及知己良朋保持緊密的聯系……。
修會的兄弟姊妹可沒有這麼方便了。梵二後雖有改變，但有些修會團體並未覺察到個別成員的成長有不同的需要。今天教會辦學的神父修士修女極度忙碌已是不爭的事實，放學後仍要參與指定的團體活動，試問一個人每天屬於自己的時間有幾多？週末原本是休息，享受悠閒的好時光，但不少人還落堂區參與牧民工作、教道理、開聖母軍週會、舉行感恩聖祭。何解？除了他們自願，人手不足也是主要原因。天主創造天地萬物用了六天，第七天喊着要休息。我們修道人呢？比天主更强！我們沒有時間運動、探家人、見朋友、講電話。只有電話入找我們，自己不便打出；因為講多了，其他會友未必高興；結局是大家連講電話的情趣也放棄。可以有自己的私人或手提電話嗎？這兒我沒有資格回答……。
或許有人會說，教區及修會都有自己的安排。比方教區神父每星期有一天假期，（當然不會是星期日），每年有三個星期大假，每五年有三個月大假等等福利，而每個修會亦有不同的方式讓會士們休息充電。照理大家的健康應該不成問題，但事實剛剛相反，工作過勞是累積下來的，是一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人都做「殘」了，送你去瑞士的雪山或者印度洋的馬爾代夫休息，雖然對身體有益；但如果回港後我們的生活態度及日程不變，依然視悠閒與修道不能並存的話，那麼就算耶穌再降凡人間，親口向我們耳提面命，收效一樣不大。
悠閒生活原來與居住環境息息相關，你需要投資金錢和時間。雖則修道人的生活要與神貧結盟，但神貧並不等於破舊與雜亂無章。坦白說，一個在堂區工作的本堂神父，有責任照顧其他鐸友同工的起居，神父宿舍要打理得整齊清潔，陽光充足。在空氣極度污染的香港，空調冷氣機的衛生更加不能忽視。個人的修為怎樣？你我管不着。獨身男人的房間有時連貨倉也不如，簡直是垃圾崗，神父也不例外。試問忙碌整天，回到宿舍，一點兒「家」的氣氛也沒有，打開自己的房間，七國般亂，心情那會安靜下來？
其實神父居住的地方比一般香港巿民好，只要加點心思，起碼一千呎以上的宿舍一定變成雅室，只要把消息傳開，比較富裕的教友家庭換傢俬時一定關照我們。不必變成豪宅，但必須是個有人氣的地方而不是過路的旅館。這點我們永遠追不上修女姊妹，因為她們是女人嘛。不過話說回來，修女如果住小團體，一定有家庭氣氛；如果是修院大宅，有時給我的感覺是太整齊清潔了，叫人有種冷冰的感覺。促進團體精神有時都需要坐得舒舒服服，不是坐上堂聽書的硬椅子；這也是另一種悠閒的方式，直接影響我們的修道生活，信不信由你。
同樣，要有能力享受悠閒生活，飲食習慣非常重要。大家都知道要吃得有營養，我們一定要學習飲食均衡。今天的世界不單政局混亂，連食物也陷危機。科學家天天有新發現，不是甲食物有毒，便是乙食物可以致癌，使飲食情趣大大降低。香港是美食天堂，我們決不會患上營養不良症，只會由於食得太好而中毒，多麼諷刺。修道生活的克己苦身與追求美食口福是對立的。既然今天的飲食哲學是以清淡為主，應酬多的神父便要加倍小心；我自己堂區的膳食主要是魚、小量肉和大量蔬菜。幾時由於工作太忙，連游泳和打網球也騰不出時間，相應地胃口也會大減。不過原來食物是疏導緊張情緒的方法之一，既省時，又省力，而且又可以享受到口福之樂；從這個角度去看，難怪全班三十位神父同學，九成以上是胖子了。
今天鬧聖召荒，青年不敢回應當然理由多多，但現代人的生活質素比對從前已經大大提升，大家早就肯定了悠閒生活的重要。人的存在不再只是為了生計糊口、工作賺錢，人一定要爭取合理的休息時間，健康的生活空間，可以獨處面對自己，可以跟自己所愛的人共處談心。但神父呢？往往給人的印象是極度忙碌，在飯廳吃一頓午飯時也是電話鈴聲不絕，不時要放下碗筷。有時我真想公開求求教友，放我們一馬，中午十二時半至二時，給我們機會靜靜地、閒悠地、細細咀嚼地吃餐熱飯，然後可以小睡片刻，再重投工作崗位。這種生活方式不嚇跑青年才怪……。
有個惡性循環，如果教友不積極投入堂區工作，分擔職務；神父又不主動權力下放，信任教友的話；事事依賴神職，牧者樣樣要親力親為的局面將會深化，悠閒與修道將失去平衡。我們或是批評牧者生活懶散，沒有牧民的衝勁；或是抱怨他大權獨攬，不重視教友的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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