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深處去——

廿一世紀的基督徒信仰

 

高夏芳

 

神思 第五十一期 二零零一年十一月 2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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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高夏芳修女的文章用教宗若望保祿二《新千年的開始》宗座牧函的一句話:「到深處去」,作為廿一世紀基督徒信仰應走的道路。「到深處去」包括返璞歸真,使信仰更有內涵,使信徒更有靈氣與活力,使教會更踏實、更聚焦於基督:對天主的恩情作感應,即基督徒信仰更有情有愛;講求「以德配道」,即「知」與「行」的配合,把屬靈幅度在人倫關係中表達出來:最後是與不同信仰、不同人生觀的人共融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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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上次為《神思》執筆是千禧年的開始,(當時)懷著興奮的心情,借取「門」的意象,寫了一篇「跨越聖門,成為門徒」的文章。現在聖門重新關上後,又快一年了,年的熱鬧已成歷史,廿一世紀的巨輪亦快將轉動了齒;不過關上門並不等於打烊,也不代表聖年的節目圓滿結束,曲終人散,落幕慶功而後各奔前程。在羅馬聖伯多祿大殿最後一道聖門關上的當日,教宗若望保祿二了一道名為《新千年的開始》的宗座牧函,當中他以耶穌在加里肋亞湖畔向西滿伯多祿說的話「到深處去」5:4)為口號,邀請教會全體信友,懷著希望及信心,開始這一新紀元,他說:「新的千年正像一片浩瀚的汪洋,在教會面前展開,等著我們在基督的助佑下前進。」(58

這一新紀元有何面貌?有何特徵?該如何給它命名?稱它為「後現代」?「地球一體化」?「數碼時代」?「高科技時代」?還是一個「人類喪失天良,自相殘殺的野蠻時代」?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混沌的大海,波濤起伏,大浪潮與小水花漫天飛濺,互相撲擊,正是危機重重,如何能「到深處去」?

到深處去,首先就要投入浪濤中,不能光在岸上觀海,冷冰冰地作實況分析。下海後要小心把舵,辨清方向,不能隨波逐流;與此同時,還要緊記著,下海的目的是為捕魚,而不該只顧與波浪糾纏,但求保持航行,免遭淹歿而已。然而,若不是信賴基督的話語,「瞻仰基督的面容」(《新千年的開始》第二章即以此為題)的話,這任務實難以履行。

回顧這二十世紀,教會所經歷過的風浪不少。初期的教難、羅馬帝國顛覆後的混亂狀況、回教徒的衝擊、中世紀的黑暗、啟蒙運動及唯理主義的挑戰、教會內部的分裂、無神主義的擴散等等。幸虧教會常能在驚濤駭浪中察覺耶穌的臨近,聽到他的聲音說:「放心,是我。不要怕!」儘管有人心靈遲鈍,乍見耶穌時,還以為是見了妖怪,越發驚恐,不知所措參閱谷6:47-52)。

除了與主同行的堅實信念外,便很難貼切地點出,廿一世紀的基督徒信仰應朝著哪一方向到深處去了。教宗本人及很多神學家,在綜觀教會自二至今三十多年來的發展及目下的局勢之餘,均提出了不少寶貴的意見。教宗極力強調把信仰紮根於基督,著重愛的見證、共融、交談與合一。去年二月在羅馬舉行的,以檢討二的效果為主旨的全球性神學家會議指出,教會在廿一世紀仍要依循二的精神,尤其要徹底履行四大憲章所指示的方向,把基督徒的生活建基於聖言(《天主的啟示教義憲章》),以心神及真理朝拜天主(《禮儀憲章》);在教會內共融團結,彼此承擔,共負責任(《教會憲章》);投入現代社會,發揮地鹽光的作用,扮演先知的角色(《論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也有個別神學家在不同的研討會上,以〈廿一世紀的基督徒信仰〉為題,作過演說或發表過文章,其內容都極有啟發性。給筆者印象最深刻的,有以下幾個思想。教廷信理部的J. Ratzinger樞機指出,信仰不單要與理性和諧配合,還要與感情及經驗相融。意大利神學家B. Forte亦認為,西方近數世紀以來的神學,多偏重於理性的辯證,但廿一世紀的信仰及神學則更應著重其歷史幅度及奧秘性。而美國的R.J. SchreiterA. Dulles則就今日地球的一體化,而強調教會應清晰不過地表明其「大公」且多元而共融的面貌,並進一步深化其修和精神。德國的E. Bisser也別有見地。他認為面對第三千年,教會應更有智慧地活出那二所產生的重大轉折,使信仰從馴服性變為領悟性;從表述性變為體驗性;從功效性、保障性變為責任性。筆者在讚賞這些精闢的見解之餘,亦想提供一些淺見,特別想從一個中國基督徒的觀點,對廿一世紀的基督徒信仰表達一些願望及遠景。

 

1.返璞歸真

一九九八年,在羅馬召開亞洲主教會議期間,有多位主教坦言,天主教在亞洲給人的普遍印象是組織嚴密、架構完備、辦事效率高。她濟世無私的傳教士、廣泛發展的慈善事業、成績斐然的教育工作、宏偉的教堂、莊嚴的禮儀及西式的傳統習俗等,都令人起敬仰慕;但一般人對其複雜的教義,尤其對其靈修取向,就感到難以捉摸了。一位印度主教更指出,很多人若要解決實際的生活問題,比如生活困乏、醫療負擔沉重、為孩子謀求理想學校等等,均懂得投靠天主教機構,但若有靈性上的需求,則會先到寺院去求助,或找一位道行高、靈氣重的大師指點。

天主教這個架構化、外向的形象是有其歷史因由的。她在亞洲蓬勃發展的數世紀,正是歐洲列強在亞洲拓展殖民地的世代,亦是亞洲各國極度窮困的時期;與此同時,因著啟蒙運動及新教改革等種種因素的挑戰,教會內部亦變得異常僵化,致使福音的真諦及跟隨基督者的靈氣,難以時刻明確而有效地直搗人心。

到深處去就要反樸歸真。教宗在年中熱切地呼籲教會「淨化記憶」,謙卑自省,坦誠求恕。教會在二千年的歷史中雖結出了無數聖德的碩果,但累積下來的污穢混濁亦不少。這不單是基督徒的罪惡過犯、不忠或不足,而且也包括那使教會步履蹣跚的架構、傳統,或封閉迂腐的思想模式,或虛浮的表像,這一切都該淨化、靜化、清化、純化。踏入廿一世紀的教會更應留意聖神,順從的指引,正本末,辨虛實,衡輕重,明認「需要的惟有一件」,別為「許多事操心忙碌」10:38-42)。教宗也強調返璞歸真的重要,勸大家「由基督重新開始」(《新千年的開始》第三章),以成聖為優先的關注,著重祈禱、聆聽聖言及靈性修養,使信仰更有內涵,更有深度,使信徒更有靈氣,更有活力,使教會更踏實,更聚焦於基督。

教宗在回顧年的活動時,說:「我們在這一年所做的,並不能令我們感到自滿,更不能讓我們的投入懈怠下來…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去幹…然而重要的是我們在天主的幫助下所作的計劃,尤其須要深深植根於默觀和祈禱。這個時代是不斷地在動的時代,經常導致行動主義,容易淪為『為做事而做事』。我們應該抗拒這樣的誘惑,在『做』(to do)什麼之前,先努力『是』(to be)什麼。」(15

行文時,梵蒂岡正以「主教:基督福音之,為世界帶來希望」為題,舉行本世紀第一次主教會議。在二百多位主教的發言中,「返璞歸真」的呼聲非常強烈,在都指出主教的職務不應偏重於行政管理,而應更關注屬靈層面的領導,及主教本身的聖德及靈修。

 

2.恩情感通

記得有一次,我在大陸與一位道教學者交談,他對天主教教義頗有認識,對聖經也很感興趣。我問及他對基督宗教的整體看法時,他表示非常敬佩這個二十世紀以來滋養過整個西方文化的宗教,不過,他加上一句說:「我覺得你們對天主知道得太多了。」我請他加以解釋時,他發揮說:「對於天主是誰?有什麼屬性?父、子、神三位的本質如何?們之間的關係及各自的作為怎樣?這一切你們都有清楚的認知。天主不單自我啟示,讓你們知道的旨意和計劃,還降生成人,以言以行,有形有聲地與人交往。耶穌升天前留下了他的福音,他的命,並要門徒依循;又建立了教會,立下了聖事,使教會內部一切井然有序,有禮儀、有規則、有教義、有倫理體制,什麼都一清二楚,不清楚的地方亦常有教宗與以不能錯的答覆…」誠然,他這看法有商榷的餘地,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們確實過分著重「知」而忽略了「悟」;過於強調信仰的條理,而輕忽了其玄妙性、奧秘性;與老子所說的:「道者萬物之奧」,「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大異其趣。或許我們太關注天主的「真」與「善」,視為信仰的內容、行為的準則,而對的「美」卻欣賞得太少,對的「情」感應得太淡薄了。

其實,基督徒的信仰不單重理,而且更重情。在聖經中,那自我顯露的,是一個有情的天主,愛護眾生,欣賞並珍惜自己所創造的一切。的啟示不是一系列抽象的意念,而是一個事實,一段在歷史中不斷發展的恩情。為了這恩情厚愛,天主子降生成人,進入世界,進入歷史,使人的時、空都為的靈氣所感染,使人神情。耶穌正是為了這無可言喻的愛而受苦受死,參與了人生最脆弱、最矛盾、費解、最孤苦無奈的際遇——痛苦及死亡。自此,人的一切都為天主所聖化了、提昇了,都有更高超的價值,而人本身也因天主參與了他的一切而與天主更親密,可參與的生命、可與溝通、可體會到的情懷。

基督徒的信仰應建基在這種恩情的感通之上,視主愛為莫大的恩情,對此恩情作感應,同時亦因這恩情而體會到天地萬物是一個可感通的有情宇宙,人在其中可上通於神,橫通於人,下通於萬物。

面對後現代的文化、啟蒙運動的唯理主義的瓦解,今代的哲學特別調人的情際關係,而摒棄了冷冰冰的「主客」對立的思考模式,且轉向「我你」相關的互動。溝通不能再建基於主體認知客體的靜態方式,而應在互相接觸、互相融入的過程中逐步發展出來。理想的溝通應達致感通,天人的溝通如是,人與人、人與物的溝通亦如是。不單近代的西方哲學著重感通,中國哲學自古至今亦強調心靈相,即一種超越語言及理性推敲的深度的感應及融。對「感」字的概念,《說文解字》解為「動人心」,「通」字則解作「達也」。管子亦謂:「深得其心,有應於心者也。」將這「感通」的概念應用到基督徒的信仰時,我們可說,天主的恩情觸動人心,催使人有所感應,而以愛還愛,以心體心,順暢地開放自我,感激地分享的生命,謙虛地與共融。

第一代的基督徒對這種恩情的感通體會得非常深切。若望宗徒雖然特別從理性的角度出發,把天主在基督內的啟示介紹出來,但他最著意、最殷切表達的卻是:「天主是愛,那存留在愛內的,就存留在天主內,天主也存留在他內。」若一4:16)「天主對我們的愛在這事上已顯出來:就是天主把自己的獨生子,打發到世界上來,好使我們藉著他得到生命。」若一4:9)保祿這位才氣橫溢、思想深遠的神學家也十分著重神人契情的幅度。他論及自己的信仰歷程時,感動地說:「我生活已不是我生活,而是基督在我內生活;我現今在肉體內生活,是生活在對天主子的信仰;他愛了我,且為我捨棄了自己。我決不願使天主的恩寵無效。」(迦2:20-21

廿一世紀的基督徒信仰應該更有情、更有愛。關於這一點,教宗在《新千年的開始》牧函中有明確的指示:「教會在歷史上,尤其在這新世紀的旅程上,有許多需要;但是若沒有愛,一切都是徒然。保祿宗徒在愛的頌歌中提醒我們:即使我們能說人間的語言,和能說天使的語言,即使我們有『移山』的信心,但若沒有愛,就什麼也不算參閱格前13:2)。正如聖女小德蘭所感受的,『愛』的確是教會的『心臟』。我宣稱小德蘭為教會的聖師,因為她是『愛的學科』上的專家,她曾說過:『我了解教會有一顆心,這顆心燃燒著愛火。我了解只有這愛能使教會的成員動起來…我明白愛含有一切聖召,愛就是一切。』」(42

 

3.以德配道

除了「理」與「情」的融和外,我們的信仰也要求「知」與「行」的配合,屬靈的幅度要在人倫關係中表達出來,理念要靠實踐來驗證及滋養。

中國哲學的「以德配道」可與基督徒的道德觀相比,以人道配合天道這一觀念,也是耶穌在山中聖訓中所強調的。「不是凡向我說:『主啊主啊!』的人,就能進天國,而是那承行我在天之父旨意的人,才能進天國。」(瑪7:21

在舊約時代,以色列民常犯的錯誤,就是恃著自己是天主的選民、亞巴郎的後裔,而自覺高人一等,在救恩上有保障、有特權、有優惠或專利。天主卻三番四次叫他們明白以德配道的必要。聖善的身份不算什麼,重要的是聖善的生活。耶穌也警告他同代的偽君子,別以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以為聖德是遺傳基因,以為懂得指責人的不是就等於自己清高無瑕。耶穌嚴厲地說:「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不悔改,你們都要同樣喪亡。」13:3,5

以色列民的另一個過犯,是以為配道就等於墨守成規,修德等於謹律例。對於這一點,天主亦不厭其煩地透過先知賢人去糾正他們的觀念,並答應賜給他們一種新的精神,一顆新的心參閱則36:26),使能邁向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耶穌也清楚地要求自己的門徒超越以守法律為最高準則的生活態度。「我告訴你們:除非你們的義德超過經師和法利塞人的義德,你們決進不了天國。」(瑪5:20)法律只能給倫理生活指出合格的底線,然而,願意進天國的人自不會甘於奉公守法,不甘於僅僅達到最低限度,不甘於只求問心無愧、無錯無漏,反會盡心盡性,臻於至善而後止。

耶穌還說過:「你們應是成全的,如同你們的天父是成全的一樣。」(瑪5:48)他向自己的門徒挑戰,激勵他們舉心向上,展翅高飛,發揮所長,以一種「天心引力」去與那把人往下拖的「地心吸力」抗衡。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修德立功,不上則落;同樣,天國不是一個靜態的目標,真福也不是可以安然擁有、泰然坐享的。面對這瞬息萬變的社會,基督徒的信仰應該一方面更有實力,一方面更有創意、更活潑。天主是成全的,以德配道的基督徒應不斷努力邁向成全;天主是「最」,我們應是「更」。

廿一世紀的基督徒信仰可能會活得更艱苦、更備受挑戰,要面對更多的危機,但天主聖神會在教會中激發更多的創意、更大的慨慷、更高超的犧牲精神。去年在羅馬的一連串慶典活動中,有幾項是特別為聖神的奇妙化工而清楚作證的,例如:氣慨高昂、活力迫人的青年節,百花爭的平信徒團體的交流;尤其動人的是在鬥獸場中,對二十世紀為信仰而殉道的烈士所作的紀念。梵蒂岡為此特別委任了一個小組,去列出一份二十世紀不同教派的基督徒殉道者的名單。這些教宗稱為「無名英雄」的殉道者共有一萬二千六百九十二人,其中有男女老幼,有來自社會各階層,或在教會內擔當不同職務的信徒,他們無聲的見證迴響得比任何理論或分析都要嘹亮。正是他們陪伴著我們走入廿一世紀,鼓勵我們把信仰活得更認真、徹底,增強我們的信心,使我們深信在這動之秋,途凶險、人心醜惡之際,天主仍沒有放棄人類,反而不斷催使的子女作鹽、作光、作酵母,以德澤,以善勝惡

 

4.修和共融

在「全球化」、「地球村」這一當代的處境中,多元互動、開放交談是人類共存的智慧表現。眾目可擊,在這地球村中,無論在政治、經濟、文化各層面上,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少「村民」在付出不菲的努力下,已邁向共識、合作、交流、修和;然而,這地球仍有太多裂縫、太多圍牆、太多鴻溝;人與人、家與家、國與國、民族與民族、宗教與宗教之間仍存在著太多誤解、張力、矛盾、戒心、衝突、對抗、仇恨。九月十一日在美國紐約及華盛頓發生的事件震撼了全世界,也打破了不少世界大同的美夢。團結、共融、友愛、和平等理想變成空前的渺茫、遙遠、不著邊際的「烏托邦」。這對我們基督徒,除了引起憂慮、悲憤及熱切禱告外,也是當頭棒喝,使我們更深切意識到這個為仇恨所困的世界是如何急切需要基督的救贖,需要他給人類帶來的新生命、新精神──仁愛、寬恕、修和、共融、締造和平。與此同時,它也催迫我們更認真地活出基督徒的使命,在自己狹小的生活範圍內,作鹽作光,為這世界增添一點美善、一股溫情、一份靈氣、一絲希望。

是的,廿一世紀的基督徒應攜手到深處去,學習共融合作;不單與教會內的兄弟姊妹如此,也要與不同信仰、不同宗教、不同人生觀念的人交談溝通,學習在茫茫大海中划船,無圍牆、無邊際、無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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