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若望保祿二世
致函梵蒂岡天文台長
耶穌會會士蓋能神父
董澤龍譯
神思 第四十三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 76-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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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教宗若望保祿二世致梵蒂岡天文台長蓋能神父的信。信函指出宗教與科學對文明及世界發展的貢獻,兩者應繼續以開放及合作態度,進行更深切的對話,彼此淨化對方,為的是建立一個更具有人性及神性幅度的文化,帶來人類文化有終極意義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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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天主及自然界的知識:物理,哲學及神學】
「願恩寵與平安,由我們的父天主和主耶穌基督,賜與你們!」﹝弗1:2﹞
正值你準備出版那些在一九八七年九月廿一至廿六日,於Castelgandolfo舉行的研習周曾發表過的論文,我想藉此機會向你及所有推動那次重要機緣的人士表達謝意。深信這些論文的出版將保證那次努力的果實更形豐碩。
紀念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三百周年之際,給教廷是次適當的時機去贊助這個探討神學、哲學及自然科學多邊關係的研習週。備受尊崇的牛頓爵士,曾將自己生命大部份時間、精力投身於這些課題,其中的思索散見於他的主要作品,其實再次回應了這位天才科學家曾探索過的問題。你準備出版它們,給我是次機會去多謝你們為如此重要的課題所付出的心力。你們會議的主題:「我們對天主及自然界的知識:物理,哲學及神學」,為現代世界確實具有關鍵性,正因為如此重要,我想在自然科學、哲學、教會與一般人文社會中的神學的互動關係上附和幾句。
教會與學術部門作為人類文明及世界文明及世界文化兩個不同但主要的機構,是彼此互動著。在天主面前,雙方對人類狀況承擔著巨大的責任,因為在歷史上兩者曾經,亦會繼續對人類思潮、價值發展及活動,產生主要的影響。彼此的歷史可追溯到千年以前:有學術素養的團體與文化的肇始,城市、圖書館及學校同期出現,而教會的歷史源頭卻紮根於古以色列。多個世紀以來,雙方雖時有互相支持,卻不時出現了無謂的衝突,成為了歷史的瘡疤。在你們是次會議中,彼此再度相遇攜手,多麼美妙。正值我們邁向千禧年的結束,兩者竟一齊推動了對這個朝夕接觸,卻塑造及挑戰我們的世界作出一系列的反省。
我們的世界看來如此分割,眾多生靈在敵意,疏離中度日。富國與貧國對立日益加劇,南北半球的懸殊越發難以忍受,不少國家陷入種族敵對或宗教衝突中,歷史的仇恨更沒有消滅的跡象。就算學術團體,真理與價值的處理仍分道揚鑣,以至科學,人文及宗教的文化間隔行如隔山。這樣,縱然彼此對話不是沒有可能,但卻是舉步維艱。
然而,我們目睹了不少團體,對異於自身文化、背境、能力、視野的其他社群,正逐漸發展出一種開放及具有批判性的態度。更常見是,不少人一方面尋求知性上的融和與合作,亦在求同存異下去發掘共通的價值及經驗。這份開放及積極的交流是國際性科學團隊的高貴特質,建基於共同的興趣、目標及成果,其中少不了一份深湛的意識,即一己的洞察及成就往往對別人的進步及發展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其實,這種互動在教會內的團體之間,或在教會與科際團體之間較隱晦地進行著。其中的動力在本質上顯示了一種反對劃一化,卻珍惜彼此差異的團結合一。這樣的團體源自於相互的了解,對某種意義的認同,因而引申出共同的參與。表面上看來性質迴異的兩群人,因著發掘共同的目標而走在一起,並由此達致更廣泛的了解,跟著就投入共同關心的課題。
教會的歷史從未有過像現在的境況,即所有的基督徒走向合一;藉著共同的研究、祈禱及分享、滿全了「願他們合而為一」的呼召﹝若17:20﹞。教會正努力擺脫一切反閃族主義的荼毒,並強調教會來自並受恩於猶太主義。藉著反省、祈禱、教會向一切偉大的宗教開放,體認出彼此都是擇善固執,並完全依賴於上主。
在教會內部,「世界教會」的意識正逐漸增長;事實上,上次大公會議是一活生生的例證;那時,會議不再由歐洲甚至西方的主教所壟斷,而是每大洲的本土主教首次為整個教會負責任。無論在內容上或向一總善心人士對話的嘗試中,大公會議的文件及訓導當局都具體反映了這種嶄新的世界意識。本世紀以來,人類見證了在教會內各種方式走向修和及合一,充滿活力及朝氣。
對這樣的發展無須詫異。基督徒團體在這方向上如此著墨,正是將其內的基督更實質地活現出來:「天主在基督內使世界與自己和好」﹝格後5:19﹞。我們都是被召叫去延續人類相互間、人與天主間的修和。教會的本質正是將自己委身於這大同的境界。
回到宗教與科學的關係上,一股動力正朝向新而更多面化的交流,雖然仍屬起步階段,未見穩固。兩者已開始了比從前更深入的對話,並對雙方各自的觀點視野持著更開放的態度;更深入地了解彼此的學養、優長及限制、特別在共同基礎領域上的探索亦邁出了第一步。由此,雙方發掘出共同關心的課題,關乎著人類的福祉。這種具有批判態度及開放性的探索、交流不但要繼續,更應深化其內涵,擴闊其領域,因而不斷地進步成長。
繼往開來,宗教與科學對文明及世界發展的衝擊是不能低估的,兩者所能彼此賦予的又是何等豐盛。當然,萬物及人類在基督內合而為一的遠景一直是教會生活及見證的焦點,因為基督正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掙扎、痛苦、喜樂及探索中不斷臨在及參與。這份遠景不其然使其他人士對存在的種種亦肅然起敬,並懷著一份希望,相信宇宙萬物中的美善及生命雖然看來脆弱無常,但其實能超越解體或死亡,朝向著最後圓滿的實現。還有,隨著對創造,人類作為受造物、認知者及管理人的理解受到欣賞,新的價值於是湧現,這遠景亦同時給這些價值一份有力的支持。
明顯地,科學的訓練賦予我們一方面去了解及欣賞宇宙作為一整體,另一方面驚詫於組成有生命或無生命成份的內在相關過程及結構是何等豐富多樣,這知識加深了我們的自我了解,明白到人類在受造中的卑微卻獨特的角色。科技使我們在交通往來、通訊、建築、醫療及探索上到達了前人不能想像的地步。正如我們明白到,這些知識及力量能用之於大力改善人類的生活,但亦能被妄用來毀滅生命,以至破壞全球的環境生態。
耶穌基督是宇宙之主,在這信仰的基礎上我們覺知到創造的一體性,相應著人類團體走向合一的努力;這信念似乎在現代科學向我們所揭示的得到反映,甚至加強了。當我們看到科學研究所所帶來的驚人發展時,亦發覺到一股統合了創造的現實,另一方面卻產生更多元的結構及組織,建構著我們物理與生物的、心理與社會的世界。
現代物理學提供了有趣的例證。一直以來期望統合四種力場──即重力、電磁力、強核力及弱核力的嘗試不斷有進展。聯同在次原子及宇宙論領域上的發現,這份統合的努力光照了我們對宇宙起源,並且後來引導著進化法則及常數的了解。對基本粒子及它們在基本力場中以低度或中度能量互動的情況,物理學家已掌握到仔細的資料,雖然未算全面,仍有待進一步的整合。目前在統合電磁力及弱核力上,他們已提出了令人接受的理論;至於由此,更上一層樓去統合強核力的大統一場論,雖距離尚遠,但卻相當有希望。在此方向上繼續發展,已有幾個仔細方案朝著最後的階段邁進,即超統一場論,使包括了重力的四種基本力場得到統合。在現代如此追求分工及專門化的世界,物理學是一明顯的例子,竟然出現一股動力使萬事萬物匯聚於同一點上,這事實對我們不是很重要嗎?
在生命科學上亦有類似的現象。一直以來分子生物學家都探索著生命質料的結構,作用及複製過程,發現到地球上任何有生命的組合都由一些相同的成份所形成,它們建構了基因及由基因密碼形成的蛋白質。這是自然界本源一體的另一明證。
當我們鼓勵教會與科際團體彼此開放時,並不意味著將神學與科學的訓練統合起來,像科際領域間或神學自身範疇內所進行那樣。只要對話及共同的探索繼續,那麼邁向彼此的了解及發掘共同關心的課題,以作為進一步的研究及討論的基礎,將會日有所長。正如我們所強調過的,重要是對話是繼續下去,且日益加深及擴闊。在過程中,我們要克服一切會導致單方面化約主義﹝reductionism﹞、恐懼、自我強加而孤立的退化傾向。最具關鍵性是彼此要不斷豐潤及砥礪對方,好使自身更圓滿,因而幫助我們更了解自己何所是,及何去何從。
或許會問,我們已準備好上路嗎?世界上各宗教團體,包括教會在內,是否已準備妥當與科際團體進行更深切的對話,因而使兩者的整合得到支持及各自得到向前發展呢?科際團體亦是否準備好向基督宗教,以至世界其他偉大宗教開放,因而為我們去建立一個更具有人性及神聖幅度的文化呢?我們會敢於承擔這使命所要求的誠實及道德勇氣嗎?我們必須捫心自問,科學與宗教帶來是人類文化的整合,還是使之分崩離斥呢?這是擺在我們面前,不能迴避的抉擇。
抱持中立的態度已是明日黃花。人類若要走向成熟,就不能再在割裂中生活,追求完全分歧的興趣利益,並以此來評估及審視世界。一個分裂的團體就培養出分崩離斥的世界觀,而一個能互相交流的團體卻會鼓勵成員去開拓其偏狹的視野,培育出新而統合的遠景。
正如上述所強調過的,我們追求的是合一,不是劃一。教會不會提議說科學應變成宗教,或者宗教成為科學。相反,合一常常建議求同存異。在一富有動態的交流中,每位成員不單保持自己,且更成為自己。否則,若某些成員被迫改變自己,遷就對方,那麼對合一所承諾的和諧、整合就很具破壞性,並變得虛假。因為我們是被要求合而為一,不是要成為對方那樣。
說得更具體一點,無論宗教或科學必須保持其自主及特色,彼此分別建構在自身獨立的基礎上,互不從屬。兩者各有其原理、程序模式、詮釋及結論。基督信仰在其泉源內,能證成自身的合理性,不需期望科學作為它的主要辯護人。科學是在自身的領域內證成其價值。當彼此作為人類整體文化中的獨特幅度而互相支持時,不應假定某一方可作為另一方的前題條件。我們今日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機會在於一種共同互動的關係,彼此一方面保有自身的獨特完整,另一方面是從根本上向對方的發現及洞察開放。
但為何相互交流及具有批判性的開放態度為雙方都是一種價值呢?合一包含了人類思想追求明瞭的動力,及人類精神對愛的渴望。當人嘗試去了解其周圍的林林總總及經驗的意義時,就要將眾多的因素放在同一的視野中。只有將各種數據或資料統合在一共同的結構內,明瞭能達致。在「一」林林總總才得到照明,整體才被賦予意義。純粹的眾多只是混亂一片。一絲洞察,某個模式可將混亂是朝向合一。合一其實也是愛的結果。若愛是真實,就不是為了吸納對方,而是朝向共融合一。當這合一尚未實現,人類的內心仍是渴望著;但若分裂的能團結在一起,人性就在喜樂中達致圓滿。
在教會最早的文件中,團體的實現,嚴格說來,就是福音的承諾及目標:「我們將所見所聞的傳報給你們,為使你們也同我們相通;原來我們是同父和衪的子耶穌基督相通的。我們給你們寫這些事,是為叫我們的喜樂得以圓滿。」﹝若一1:3-4﹞後來教會伸展至科學、藝術、設立高等學府及豎立起美奐絕倫的建築,其目的就是萬物總歸於基督﹝參閱弗1:10﹞。
如此,在科學與宗教的合一關係上,教會想推動甚麼呢?首要的,兩者應互相了解;太長時間以來彼此貌合神離。事實上,神學一直被定義為「信仰追求明瞭」,並與哲學及其他學科作出深入的交流,今日與科學應該也不例外。當神學主要關心的是人本身、自由、基督徒團體的可能性、信仰的本質、自然與歷史的可理解性時,應對科學的發現予以重視。神學對人具有活力與否,很深程度上反映於它整合這些發現的能力。
談到這點,比較複雜,要小心並技巧地處理。神學並不是要毫不例外地與一種新興哲學或科學理論走在一起。然而,當哲學及科學的發現已溶入於知識界的文化中時,神學家就必須去正視它們,並考察它們可否對基督信仰中在過去還未被理解,而現在是時機注入新的詮釋的可能性。例如,亞里士多德自然哲學中的物質形態論,就被中世紀的神學家採用來探討聖事的本質及位格的結合。這樣做並不代表教會判決了亞里士多德的洞察正確與否,因這不是她的關心所在,而是亞氏哲學屬於希臘豐富文化的遺產,需要認真地被理解,並考察它是否具有光照各神學領域的價值。關於現代科學,哲學及其他專門知識,神學家應自問,可有像中世紀時的偉大前輩般,走過那極度艱辛的旅程,而獲得非凡的成就。
若遠古近東的宇宙論能被淨化,並吸納於創世紀的第一章中,那麼現代的宇宙論是否在我們對創造的反省上有所助益?進化的觀點可否對神學中的人學、人類作為天主肖像的意義、基督論的問題及其信理發展等有所揭示呢?現代的宇宙論,特別在宇宙的無垠遠景上,可有任何的末世論含義呢?神學的方法是否能有效地剪裁從科學的方法論及科學哲學中所獲得的洞察呢?
諸如此類的問題可以拾級而上,進一步的探討有賴於與現代科學展開積極的對話。整體而言,在從事神學研究或教學人士中,這方面的工夫只流於蜻蜓點水。這工夫意謂著一些神學家能對最佳建構的科學理論不單有足夠認識,並游刃有餘地去作真實及創造性的運用。這種專才使神學家們免於缺乏批判性、草率地利用近代理論,例如宇宙論中大爆炸說等,作為護教之用。同樣,這份學養亦防止他們去完全否定這些理論的相關性,可加深我們對神學傳統領域的理解。
在這相互學習的過程中,那些身為科學家或身兼科學及神學專業的教會成員,將會是關鍵的人才。他們能提供眾多需要的服務,包括幫助那些要在知性及精神性生活中,掙扎尋求科學與宗教世界整合的人,及那些在技術研究及應用上遇到道德抉擇困境的弟兄姊妹。那種橋樑性的服務必須以培養及鼓勵。很多年以前,教會已意識到這種擔任鏈扣角色的重要性,因而設立了宗座科學學院,匯聚一批包含了世界頂尖科學家的團隊作定期聚會,討論他們的研究成果,將其可能發現的方向通傳給更廣大的社群中去。然而,要做的事情不僅止於此。
事態是緊迫的。現代科學的發展對神學的挑戰比十三世紀亞氏學說引入西歐時強大得多。然而,這些發展亦給予神學一重要的契機。正如亞氏的哲學經多瑪斯等偉大學者的綜合吸收,塑造了神學教義中一些最深邃的表達,難道我們今天不能希冀,現代科學及其他各樣知識可鼓舞及及塑造神學的事業,使之刻上與自然、人性及天主關係的印記嗎?
科學在這樣的交流中亦有得益嗎?應該如是。事實上,當科學的概念及結論能整合於更廣的類文化,尤其在終極意義及價值的關懷上時,它才有最好的發展。因此,科學家不能對哲學家或神學家處理的課題完全無動於衷。如同做科學研究一樣投下精力及關懷,藉著投身於這些課題,他們能幫助其他人更透徹明白到科學發現背後的人性潛能。他們亦更會欣賞到科學發現不能成為真正終極知識的代替品。科學可淨化宗教,免於錯誤及迷信;宗教卻淨化科學,免淪為偶像崇拜或虛假的終極。彼此能帶領對方進入更廣闊的世界,而且兩者同時得到發展、成長。
基於這事實,教會與科際團體將不免彼此互動、而不會選擇孤立。基督徒終不免受今日世界中被科學所塑造的流行思潮潛移默化,問題是他們批判地,還是盲目地去接受。在細微差異中有深度的反省,還是膚淺地貶低福音,因而使我們在歷史前蒙羞?如同所有人一樣,科學家最終要對其生活及工作賦予意義的種種作出抉擇,其好壞取決於他們採納神學智慧的輔助而作出深度的反省,還是盲目地去絕對化其工作成果,超過了合理及適當的限度。
無論教會及科際團體,都面對這種不能逃避的選擇。若我們繼續在發展中彼此互動,相信兩者的抉擇都會做得更好。只有在神學與科學的動態關係中,彼此的局限得以揭示,因而保持兩者在自身領域上的完整。如此,神學不會流於偽科學,而科學亦不會不知不覺間變成神學。認識對方使我們更找到真我所在。若熟知過去一個世紀以來的歷史,沒有人會不知道兩者同時面臨危機;一方面是科學的應用已多次產生毀滅性的後果,另一方面卻是宗教的反省蒼白無力,乏善足陳。我們都需要對方去成就兩者的應然,及雙方所領受的召叫。
藉著這次紀念牛頓三百周年的機緣,教會透過我的牧職去呼籲自身及科際團體,以合一去加強雙方富有建設性的交流關係。你們都是被召叫來彼此學習,去更新科學已成就的環境,去培養神學所要求的本地化。在交流中,你們每一位都獲益匪淺,而我們所服務的人類大家庭亦有權利要求我們繼續這樣做。
對所有曾參與是次由教廷所贊助的研習周仝人,並對所有將會閱讀及研究這些出版論文的人士,我懇切祈求主耶穌的智慧及平安,並宗座的遐福臨於他們身上。
梵蒂岡,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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