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一起經歷了死亡 ──

痛苦經驗與信仰反省 

蔡志強 

神思 第廿二期 一九九四年八月 6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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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作者就父親患病及死亡所經歷的痛苦經驗,領悟到天主的巧妙安排。這份痛苦經驗喚起家庭成員間親情的醒覺,認定這是天主要求他們去實現父親生前未能得到的家庭和諧。這份經驗亦成為日後生活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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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曾經聽過人說:我受了這許多苦,天主怎可以這樣不公平對我?我已經很熱心祈禱,上聖堂,做善事,為甚麼天主仍然把痛苦加於我身上?難道天主聽不到?或者,祂並不是那樣慈愛的? 

甚實,天主不斷回應我們。祂藉每天在我們身旁發生的事和出現的人物,向我們作出回應。問題在於我們;我們經常只管問,根本未曾靜下來,細聽祂的說話。究竟天主以何種形式給我們啟示,作祂神聖的自我彰顯呢?答案其實很簡單:在我們每一刻生活經驗中,天主除了藉祂的聖言,用文字將祂的旨意傳給我們外,且更主動地參與我們的生活,就如舊約聖經中祂與希伯來人的交往,使人經驗祂的存在、大能、慈愛、忠信、以及許下的承諾,就是全人類得救的許諾 ── 人將自罪惡中獲得解放,返回祂的慈愛懷抱中。這個預許的救贖計劃,後來藉著耶穌基督的完全奉獻得以實現。 

人普遍偏向只記憶愉快的經驗,例如比賽的勝利、好的考試成績、工作上的成就、科技上的突破、征服大自然的創舉等。這些都為我們帶來成功感,只是,就在迷醉於這份成功感的同時,我們通常忘卻背後的力量 ── 天主。另一方面,我們不要回憶痛苦的經驗。但無可否認,雖然我們潛意識地抗拒記憶痛苦的經驗,但這些經歷,卻往往更深刻地留在我們的記憶中,並且不斷纏繞著我們,迫使我們不停思索當中的含意。就如球隊作賽輸了,在沮喪之餘,就往往能引發自我檢討,找出弱點,勤加練習改善,並期望下次比賽可獲勝利。又如太空穿梭機發生故障,升空時爆炸了,在為死去的太空人哀傷過後,這痛失英才的經驗卻能促成發展更先進的科技,製造更可靠的太空交通工具。 

基督為我們毫無保留地自獻,為的是使我們覺悟、悔改、並得到救贖,所以除非我們能使基督的血在我們身內湧流,讓祂的精神活現在我們身上,否則,祂的犧牲便變成無意義,祂的血也是白流的了。正如保祿宗徒說過的:「既然一個人替眾人死了,那麼眾人就都死了;他替眾人死,是為使活著的人不再為自己生活,而是為替他們死而復活了的那位生活。」(格後5:14-15)天主要向我們作神聖的自我展示,並啟示祂的奧蹟,向我們說話,而人就在這些週遭的痛苦經驗中有所領悟,並在每天的生活中向天主作出回應和奉獻。 

看來,痛苦的經驗不單帶來反省,在反省背後更要求我們以改變作回應,而且亦給生命帶來了希望。「我們知道:磨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望德,望德不叫人蒙羞,因為天主的愛,藉著所賜與我們的聖神,已傾注在我們心中了。」(5:3-5) 

經驗的價值 

甚麼是經驗?我們試從三方面看:經驗的主體,經驗本身,以及其後果和影響。經驗,是指直接的接觸,雖然可能是主動的或被動的,但必須是親身的體驗,活生生的接觸,決不能是聽來的或從閱讀得來的。無論是尋到的或是被動地接受的,與某事情或人物有直接的接觸方可稱為經驗。雖然在深刻和主被動的程度上有異,但經驗包含了直接第一身參與的意義。故此,經驗不可能由別人處轉移過來的。我們可透過別人的著作而認知別人的經驗,但卻永遠不能把別人的經驗變成自己的。就如我們可從書本上認識跳社交舞的步法,更可親眼觀察別人怎樣跳,但除非我們親身隨著音樂的節拍,與舞伴相互配合去跳,否則,我們絕對談不上有跳社交舞的經驗。相應地,憑理智對事物有所分析和了解,也不等於我們對此事物有了經驗。 

經驗能夠展示個別的生命歷程。我們的生命從經驗中自我顯露;我們所經驗到的,就是我們的現在和將來。透過這些活生生的深刻經驗,我們對自我的身份和生命終向有所認識,並且在生活每一天的喜怒哀樂時加以肯定。一次實在的經驗能夠影響一個人的整體存在。例如身患重病,情緒低落,甚至日常生活的衝擊,都在不同層次上觸及我們並對我們的生命做成改變。其實,從未認知的經驗並不存在,而對於經驗本身,問題在於我們有否從中得到深刻的體會。就如耶穌曾對祂的門徒們說三天之內將聖殿拆毀,並把它重建的比喻;當時門徒們不明所以,但當耶穌死後三天復活時,門徒們就恍然大悟,記起耶穌所說,並明白祂在生時的一總言行。最後,經驗未必只限於個人的。天主教教會,透過梵二,共同認知有尋找新的宗教身份的需要,這是一個實例,說出我們很多時是一起經驗某事物的。 

所有的經驗都有其內在意義,雖然有時未必能夠容易被充份明瞭。其次,經驗都帶有一定程度的終向性,指引我們走向某一方向,就如經歷真愛所帶來的生命充實和個人的自我付出和開放,又如在共同爭取正義行動中,締結團體的內聚力與鞏固成員彼此間的友誼等。但經驗必須是實在的,不可流於一般性的體驗。因為經驗會帶來新的、同時可能是期待以外的事物,並加速我們對未來新經驗的開放,使新和舊的經驗融匯在一起。我們不但從經驗中學習,更從而可以進一步懂得怎樣與別人分享、交流經驗,使能不斷自我反省及更新。 

經驗本身可能會被形容為正面的和負面的,但未必負面的經驗,如痛苦,就必定會帶來消極的影響;反之,它可能隱藏著極積極的後果。這就是本文要討論的。就後果而言,我們可分四個層次去分析:反省、領悟、回應和記憶。正如上文所提過的,當直接觸到現實時,我們得著一些經歷,但在我們認知這是甚麼之前,就首先要對此經歷作反省。天主的聖言往往是明辨的依據,去判別經驗的可靠性;換句話說,或者可問某某經驗是否來自天主的旨意,因為它將要改變我們的生命,並成為我們生命終向的指引。 

反省辨別以後,就需要進一步正確並完全地領悟這可靠的經驗,為能透徹參悟其中的意義和價值。雖然用言語或文字去演繹表達從經驗中得著的領悟,通常十分困難,但在生活中展示這領悟卻是非常重要,而且不單只要求從經驗中領悟,更要求在日後的生活中作出改變,以回應天主的旨意,並使此經驗繼續存留在記憶中。 

痛苦的經驗 

曾經有人作過比喻:對於一個正在患嚴重牙痛的人來說,世界大戰也算不上甚麼一回事。可能這比喻有點言過其實,但卻指出人通常只會對切身的苦痛有更大的反應。就神學而論,人是主體,若果基督的救贖工程與人的生命經歷扯不上關係,不但神學會流於空泛,而且信仰亦會變得無意義。從創造之初,天主就不斷藉著參與人類的歷史,通過不同的事情向人展示祂自己,將祂的愛顯示給人,並藉其聖子的死而復活啟示給我們生命的意義。就在這些人類歷史事情上,人經歷切身的經驗,而眾多經驗之中,最深刻的莫過於苦痛的體驗。人在順境成功的時刻,往往就對自己的能力加以肯定,驕傲自大地被人定勝天的概念沖昏了。反觀在苦痛中,人開始醒覺自己的渺小,在無助之中看出天主的大能。消極的,可能會無奈地抱怨天主怎可在我的苦難中不施以援手,用大能去改變困境。但另一方面,對積極而有信德的人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比自己親身體驗過的苦痛更實在,並深信苦痛的背後必定隱藏著天主啟示的奧秘。 

當前面漆黑一片,連下一步該怎樣走都不知道時,我們會感到極度的無奈,但信仰的意義和價值正要在這無奈中顯現出來。因為人只有在無能為力時方會放下自我的狂妄自大,失敗中方記起天主的無邊,絕望中方意識到人力的有限,天主慈愛無窮,亦只有在受到痛苦的當頭棒喝時,方肯向天主哭求垂憐。其實,天主就在我們被痛苦折磨的時候,藉著身邊的人和事,讓我們察覺衪的臨在,並不斷眷顧我們。在我們相濡以沫,彼此關懷和體諒之中,衪時刻在旁包容著,用衪大能的手扶持著我們,用衪的光,照耀著我們,並藉衪的聖言引導我們脫離黑暗,見到光明和希望。就像剛學會跑的小朋友,父母說甚麼也沒法制止他擺脫他們的手,用自己雙腿無拘束地跑。為了他的自由,父母讓他跑。就在最得意的時候,跌倒了,跌得很痛。原來此時,父母已經站在身旁,只不過小朋友一直都不察覺吧了。這就是人性吧。若不是痛若的經歷,我們就不察覺天主的慈愛,服從衪的帶領。 

切身的痛苦經驗 

我緊握著他那插滿電線和喉管的手,四週顯得十分靜,甚至連他的絲毫氣息也聽得很清楚;我站在他身旁,凝望著他那發漲了的臉,除了呼吸機有規律地在動之外,一切都彷彿凝固著,我的心也被身邊的儀器凝固了,跟著那些機械的節奏在動。他的心跳很快,每分鐘一百六十次,我的心也隨著在跳,彷彿我也同樣地躺在那深切治療室的病床上,成了他的一部份。時間過得很慢,所有儀器都顯示著變動不大的數字,只是血壓在慢慢地下降。呆呆地站在床邊望著他,有點不知所措的無奈感覺,真想跑出去痛哭一埸。但除了靜靜地默念著玫瑰經外,甚麼也沒有做,或者是在期待奇蹟的出現,儀器會顯示進展的數字?。但三個星期以來,慢慢地意識到希望沒有了。天主究竟你在那裡?是不是你要讓這一生感情受盡挫折的人就此在紛爭中受盡痛苦而去?為甚麼連最後也沒有半點清醒的時刻,好留下一句說話?為甚麼醫生要給爸爸一個美麗的憧憬,游說他去切除心臟那條天生出來而又不太礙事的血管呢?為甚麼天主你容許他們相信他們可以扮演你的角色,用科技主宰人的生命?為甚麼天父你要這個一生辛勞,父兼母職的爸爸,在剛開始要安享晚年時就給他如此重大的打擊?爸爸為甚麼你要為你的新婚妻子逞強,毅然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搏? 

就在做手術的時候,他疲倦的心臟負荷不來,肌肉發生梗塞,部份壞死了。在此之後的三個星期,除了第二個晚上兩次清醒之外,他就是昏迷地躺在這裡。由於心臟無法負荷清醒時外界的剌激,所以一直用麻醉藥使他安靜下來。但那短短數分鐘的清醒時刻,到現在也沒法忘記。他那滿佈紅筋的雙眼,瞪得很大,非常驚恐地望著天花板,身體不斷的抽搐,想要掙扎起來,擺脫一切身體和內心的苦痛。這極度痛苦的眼神至今仍不斷重複在我腦海中呈現,每次想起,心就如被刀割一般。每天晚上都去看他,情況時好時壞,初時還懷有的希望亦隨著日子,在每況愈下的情況下放下了,剩下來的就只有用藥物去延續的生存和同時延長了的痛苦。就在這無助的時刻,無奈地因醫生們認為昂貴的藥物不能就此消耗在這大部份內臟已受病菌感染的軀體上,而要作抉擇時,突然間發覺,原來天主一直就在我倆的身旁,並已作了適當的安排。衪眷顧了這飽受摧殘的人,伸展衪慈愛溫暖的雙臂,準備靜靜地抱起這受傷的靈魂,回到衪的懷抱,使他得到最徹底的痊癒。 

當大家向爸爸道過別靜靜地離去之後,留下來的只是祈禱,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在這漫長的夜裡,當殘餘的藥力漸漸消失,他亦漸漸衰退下來,逐步走向天主的時候,原來發覺我亦正在隨著他逐步走向天主。他在這三個星期的每一天,像小時候那樣拖著我的手,漸漸引領我步向天主,並且讓我重拾與天主之間的感情。爸爸就在天主和我的中間。我依然緊握著他那腫脹的手。儀器顯示心跳正在下降,不斷地下降,我彷彿成了他的一部份;血壓跌得很快,我也像快要墮進死亡的深谷中……零了,一切都靜止了,我的心也靜止了。他的手變得僵硬,我也像已經僵死了。我倆已一齊離開了這世界,只剩下那些儀器的警號在長鳴。我和爸爸一同經歷了死亡。內心雖然很痛,但卻深刻難忘那份解脫。就在爸爸和我一起捱過生命最黑暗的一刻時,天主一直背負著我倆,向光明的方向走去。 

或者,對很多人來說,事情已告一段落。相反,為我卻是剛剛開始;接踵而來的問題,不是繁文縟節,而是爸爸遺下來的債,感情的債。這個存在近十五年的破碎家庭,是他到最後亦無法解開的結。這是他遺下來的十字架,我將要背上,繼續上路。因為從現在起,我已經不再為自己而生活,而是為爸爸而活下去,收拾這個殘缺的家,重修彼此之間的關係。在主耶穌離開衪的門徒後,他們就記起了衪的話;同樣,爸爸離去後,我記起了他的教訓和處事態度,就算是生活細節亦覺深刻;他的一切都默存我心中,每次處事時,常以他的態度為依歸。所以,可以說,爸爸已經在我的心內復活了! 

反省與結論 

每人在其生命歷程中都會有一些不同程度的痛苦經歷,而這些負面的經歷往往無可避免地帶來負面的影響,有些人可能變得意志消沉,從此失卻自信,自暴自棄,甚至放棄繼續生存下去的意志。但相反,這些苦痛經歷亦會因著不同層次的認知,成為寶貴的經驗,具進一步產生不同程度正面效果的推動力,加深人對天主旨意的領悟。如果在經歷苦痛之後,只有悲傷哀痛存留在我們心中的話,那麼我們就只是留在官能感覺的層面上。經驗是要經過反省、領悟、回應和記憶四個階段和層次方可完成,缺一不可。就如只哀悼爸爸的死而忘記他生前的宿願一樣。經驗的目的是人必須在痛苦過後,痛定思痛,以對天主的信德作反省,在不如意或逆境的苦難中,藉天主聖言的光照,去思索天主在事情背後要作的神聖彰顯,和祂旨意的啟示。天主曾為我們作過最大的神聖自我彰顯,當然就是耶穌基督的受苦受死和復活。天主在人類的經驗中,以基督的救贖祭獻向我們作啟示,如果我們的信仰只停留在悲慟、憐惜基督所曾經歷的慘痛的話,我們的信仰就只是盲目的,談不上是對天主的真信仰。 

反省的過程無疑是痛苦的,但卻富啟發性,此乃是天主的巧妙安排,以當頭棒喝的痛楚來刺激我們那顆漸趨麻木的心,因著身邊的打擊而產生激勵。若果不是「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傷痛,可能未必能喚起家庭成員間親情的覺醒和珍惜。所以,反省是經驗天主旨意的第一步,亦是最難踏出的一步。要領悟在反省中的得著,單憑智慧是不大有效的,因為所能看見的只是人的智慧,但要求的卻是全心依賴天主聖言的助佑,藉此深入明瞭祂救恩的奧秘。不單如此,還要具備天主的啟導和對祂無限信靠;放下自我,虛心接納,方可得到明悟。因為「我們所領受的,不是這世界的精神,而是出於天主的聖神,為使我們能明瞭天主所賜與我們的一切。」(格前2:12),「天主為愛祂的人所準備的是眼所未見,耳所未聞,人心所未想到的。」(格前2:9) 

明瞭領悟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最受勇氣和毅力考驗的層次:回應,生活的回應。爸爸死了,他生前未能得到的家庭和諧,就由我們去實現。去回應天主藉爸爸的苦痛而給我們的指示,就是要求我們去改變,在實在的生活中努力關懷和勇於體諒。正如基督的救贖亦要求我們以祂的精神去愛身邊的人一樣,每次痛苦的經驗必定促使我們改變,以實際行動回應天主的召叫。 

最後,更要以不斷的回憶作更新。雖然不願想起,但亦未敢忘記。慘痛的經歷能使我們留下深刻的記憶作為日後生活的指引,不斷更新實踐信仰,力行主耶穌基督的精神,活出天主的愛。

 

參考書目: 

Van BAVEL J., Where Is God When Human Beings Suffer?, God and Human Suffering, Louvain Theological & Pastoral Monographs 3, ed. Lambrecht J. & Collins R.F. (Louvain: Peeters 1990), pp.137-153. 

De MESA J.M. & WOSTYN L.L., Doing Theology (Quezon City, Philippines: Claretian). 

LINN M.J., LINN D. & LINN M., Healing the Dying (New York: Paulist 1980). 

O'COLLINS G., Fundamental Theology (New York-Ramsay: Paulist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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