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意義

廖信堅

神思 第十九期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 7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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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作者為追尋死亡的意義,從教會傳統說法開始,然後轉向拉內神父所開闢的視野。因著基督的復活,死亡成了救恩的事件;死於基督耶穌內的人,能積極的總合一生,偕同基督,圓滿地享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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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死亡有何意義?許多人可能要說,雖然死亡是大家共同的命運,人人都要面對,但沒有意義可說。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人所感受的能夠只是無助、屈辱、恐懼、甚至忿怒。感到無助,因為死亡之來猶如突如其來的一擊,使生命成為滑稽可笑,把所有的努力化為烏有。對死亡的忿怒,約翰•唐(John Donn)的「死神啊,且勿自鳴得意!」一詩的詩句說得挺好:

死神啊,且勿自鳴得意!有人說你強大又可怖,其實不然。你以為被你擊倒了的,卻沒有死去;死神啊,可憐蟲!你還不能置我於死地。

活力充沛的人經常受到誘惑,自命為生命的主宰;然而一旦死亡臨頭,面對著無可突破的藩蘺,感到無限的羞辱。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一個生命有開始的剎那,也有結束的一刻;然而有生命的東西為什麼必須死去,至今還是無法充份解釋的懸案。因此,死亡的意義看來深不可測,許多人早已放棄了探索,因為他們感到,揭開死亡的面紗著實超越了他們的能力。

筆者探索死亡的意義,有意循著以下的路線:從教會傳統的說法開始,然後轉入神學家卡爾•拉內神父(Karl Rahner)開闢的視野。拉內神父視死亡並不是被動地接受的事件,而更是主動地作出的行為。他的論證基礎建立於耶穌基督的復活。然而,他也承認死亡有其難以揭除的面紗,這是靈、肉辯證性結合的結果。

死亡的意義必然模糊不清,除非我們仔細檢驗基督的死亡。只有在基督的死亡中,我們才能發現基督徒死亡的意義,因為在基督內死亡,就是偕同基督享有生命。

()教會的傳統說法

在傳統上,教會描寫死亡所用的字眼是:「靈魂與肉身的分離」。這是個士林哲學典型的術語,然而從不見於聖經。聖經形容死亡為「生氣歸於天主」(12:7);在聖保祿書信中,有「解脫」(1:23)和「離世」(弟後4:6)的說法。事實上,聖經視人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如果靈魂是組合人的結合力,怎麼能夠與人分離?

再者,這術語難能令人滿意,因為並不清楚說明這「分離」是由於外來的強制力量,抑是出於內在的自然傾向。我們除了設想外來的強制力量之外,也能想像生氣根深蒂固的活力,嚮往自身的圓滿實現。

()新的視野

富有創見的神學家卡爾•拉內神父在《死亡神學》一書中,(註釋)倡議生氣在出離肉體之後,便更深度地投入宇宙,更廣闊地推展視野,與宇宙建立全面的關係。

在生時,在生活的肉軀內,生氣維持著與世界的關係;死亡時,生氣交出了肉體的結構之後,與宇宙建立起更深度的關係,與宇宙同為決定宇宙型態的因素。然而這關係,一直要等到肉身復活之後,才能達到圓滿的程度,就是光榮的身體與整個的宇宙所建立的那種恆常不變的關係。

在此視野中,我們見到,即使在人死了以後,仍朝向他的最終的成全,繼續進展。這看法饒有意義,因為人的受造既然有其目的,死亡就不應只是生物界的事件,無緣無故地發生,人只能被動地,無能為力地逆來順受;相反,死亡應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具有決定性的行為。在死亡時,人亦在進行真我的實現,作為一生成就的一部份。

這樣看來,人的死亡有兩個幅度。從外面看,這是肉體被動的屈從,接受無情的解體;從內裡看,卻是積極的總合一生和自我實現的一環,在死亡的一刻,當事人自有其積極而自由地表演的角色。

神學的基礎

此新視野的神學基礎便是耶穌基督的光榮復活。耶穌由於甘心情願地接受死亡,藉著無條件地超越自己,因而圓滿地實現了自己,那就是光榮地復活。於是,天主恩寵以及服從順命的奧蹟今已構成了救恩的內在原理。在死亡時,人因著甘願接受天主愛的邀請,去分享他的生命,就此達致個人的最終成熟和真我的圓滿實現。

()死亡的撲朔迷離

死亡的為物,撲朔迷離,令人費解:從外面看,猶如一股外來的勢力,強加於人,人只能無助地面對;但由內裡看,卻是一個決定性的行為,是實現和肯定真我的行為。那是人一生決定性的顛峰,真所謂,人一死才蓋棺論定。這朦朧的氣氛顯示了死亡乃是罪惡的遺毒。這是說,人的現世生涯尚未受到聖寵的完全昇華:聖寵尚未能一次掃淨死亡的勢力,而提升人直達完全的真我實現。這對人的超性歸宿,顯然格格不入,是不應該有的現象,因此,傳統的教義視死亡是罪惡的結果。

(1)死亡是罪的結果

傳統的教義視死亡是不受歡迎的事件,也不是人的行為。同時卻嘗試著把罪人的死亡和義人的死亡加以區別。死亡應為人類原祖失足犯罪的後果,假使這悲劇沒有發生,人可以在自身內實現自己,不需要承受死亡的施暴,經歷肉軀的解體。

有關死亡撲朔迷離的另一講法,更能引起我們共鳴。這講法說,死亡意義之所以朦朧費解,是由於生氣和肉體的基本關係乃屬於辯證性的結合。此辯證性的結合也是死亡的要素。

(2)死亡是決定性的抉擇

死亡不是孤立的一幕,在生命的終點突然上演;相反,死亡是人生幕台上,在一幕又一幕相繼上演之後,於全劇告終時收場的一幕。死亡這一幕囊括了人一生的行為,包括這一個收場的行為,即死亡的行為在內。這是人在一生中所作抉擇的顛峰。如在有生之時,我們所作的抉擇,基本的對象無一不是我們自己,在生命的終點,大可能我們將封閉在自我中死去(雖然戲劇性的發展不是不可能),就是不承認天主為主,不向天主開放,因而不能抵達與天主結合的境界。

否認死亡撲朔迷離的特色,或認定死亡是註定了的命運,這種情形並非不能發生,因為只靠個人的能力,人究竟無法揭開死亡的面紗;因此,如果堅拒外來的指教啟導,無異是自陷於絕望的慘境。死亡能是獲救的可貴行為,也能是喪亡的孤注一擲,不可不慎!

(3)死後的淨化

人一死之後,能有「極大的心靈痛苦」,因為在泛宇宙新關係的透視之下,他清楚看到他生前抉擇的欠缺以及給宇宙造成的紛亂,因而感到必須對此負責。在死亡的一刻所作出的投向天主的抉擇也能產生心靈的痛苦,因為尚未作好面對面與天主交往的準備,就是他還沒有完全擺脫自我,未能暢開胸懷,接受沛然降臨於他的天主聖愛。為達到此一境界,他必須經歷淨化的過程。

()基督的死亡

若不對基督的死亡仔細查察真正的意義,人的死亡始終撲朔迷離,一副猙獰的罪惡相貌。基督的死亡卻給我們顯示了它能是可貴的獲救事件。

基督的死亡是真實的死亡,這是首先必須確立的一點:「他如我們每一個人接受了死亡。」(見希2:9)為了完成他的一生,他通過了死亡的幽徑,就是甘心肩負著世人的罪過,忍受了死亡的痛苦,因此,他的死亡是愛天父和順命的鐵證。同時,基督的死亡也給我們啟示了,人性能夠為天主的聖寵徹底神化。因為,藉著死亡,基督深入世界現實的最深基層,並與整個人類建立了有效的、活力的、沒有界限的關係。基督的一生在死亡的一刻達到極致,他的死亡和他的一生,在救贖工程中,形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基督徒的死亡

上面提到,士林哲學對死亡並無積極的看法,然而新約聖經則視基督徒的死亡為「死於基督」。(得前4:6;格前15:18)這實在一點也不是死亡,因為耶穌說過:「凡活著而信從我的人,必永遠不死。」(11:26),「與基督同死」的意思就是「與基督同生」。(弟後2:11;羅6:8)

基督徒「與基督同死」,始於聖洗聖事,(6:4)因此,聖洗聖事同是接受救恩和產生救恩的顛峰。聖體聖事亦然。在聖體聖事中,我們宣告基督的死亡,就是說,他的死亡在我們身上重演,使我們參與他的苦難和死亡,以便分享他的光榮,因為「只要我們與基督一同受苦,也必要與他一同受光榮。」(8:17)

()結論

死亡原是罪的遺毒,是空虛和失落,是見棄於天主,但是由於聖子的順命服從而死,一變而為天主神國的來臨。當罪惡的威力達到頂顛,聖寵便勝而過之。由是,因著基督的死亡,基督徒的死亡饒有意義:死亡已成了救恩的事件,在死亡的一刻,總合人的一生,作圓滿的收場。

對基督徒來說,死亡其實就是生命。雖然死亡的面紗仍舊存在,死亡的通道依然撲朔迷離,然而,基督的復活卻揭示了死亡的真正面目,這就是我們堅定不移的信念。

就筆者個人來說,死亡是我希望的極點,是推動我善度一生的有力動機,因為我確實知道,我的生命不會突然中止,我一生的努力不會化為烏有,我的叩問不會沒有下文,我心靈深處對生命的嚮往,在死亡的一刻,必將真相大白,而我畢生費心勞神、戮力追求的目標和理想,必有大功告成的一天。一有這希望,我感到勇氣十足、精神百倍,毅然地去面對生命中難免的痛苦、挫折、孤單、誤會,以及種種令人洩氣、煩惱的際遇。

現在,我能在死亡內感到安息,因為我確實知道,身為有位格的人,如果我懷此希望,堅定不移,只需盡我力之所能,在我的一生中,藉著聖事,與耶穌基督形影不離,我就可以肯定我自己,實現我自己。

我確實知道,我的一切行動必然指向我的基本嚮往,儘管人的處境雜亂無章,連愛情也能流於自我的追求,修德養性更夾雜著形形色色的缺失,但是基督的死亡使我看到,即使在越過了死亡的隧道之後,為一心尋求他的心靈,尚能在成長的路途上,節節推進,雖然淨化的過程交織著歡樂和苦痛。但是終能擺脫自我中心而實現真我的希望,將克服所有的痛苦和恐懼。

死亡,人最終的真我實現,是我的期待也是我的希望,在其中沒有恐懼,因為耶穌通過他的門徒給我們說了:「在愛內沒有恐懼,反之,圓滿的愛把恐懼驅逐於外。」(若一4:18)懷著信賴和希望,在主內,我等待實現真我的時刻。死亡的意義給我指出了我在世一生的意義。

 

 

註釋

Rahner K., On the Theology of Death, Herder & Herder, New York, 1961, pp.18-19.

 

參考書

(1)Rahner K., On the Theology of Death, Herder & Herder, New York, 1961.

(2)Schmaus M., Dogma 6, Justification and the Last Things, Sheed & Ward, London,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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