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 第十七期 一九九三年五月 21-31頁
＊＊＊＊＊＊＊＊＊＊
本文首先指出靜觀與驚嘆的重要。從靜觀者的心靈所發出的驚嘆，正是靈修的高峰。作者以聖詠8這首驚嘆之歌，帶出天主以人作為大地管家的意義。人在基督內實有雙重使命：頌揚天主偉大的創造，同時又代祂治理萬物。
＊＊＊＊＊＊＊＊＊＊
我們人類、這個地球，歷經許多悲劇，其中最嚴重的，也許就是失掉了靜觀。失去靜觀常和失去默靜有關，不過這是另一篇文章的主題，本文只限於靜觀這一點。
大多數人不知道如何靜觀，這可能性將給我們這個世界造成慘劇。更壞的，是人們拒絕靜觀。但是，最壞的，是有信仰的人也是如此。今日的生態危機，在骨子裡，失去靜觀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有的人甚至說，它是一個首要的原因。
沒有靜觀，就沒有宗教。沒有了宗教，我們的存在就沒有生機，就是超然的意識。這意識為構成真正的幸福，是絕對不可缺少的要素，為個人是如此，為整個人類也是如此。超然的意識常伴隨著另一個意識，就是我們不是大地的主人，而是它的管家。沒有了身為大地管家的意識，所謂維護地球，美化大地，只是好聽的名詞而已，不可能產生實質的效果。耶肋米亞先知說得好：「全地荒涼，因為沒有一人關心。」(耶12:11)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日，我們不必驚奇，我們的地球如此迅速地變得一片荒蕪，因為我們早已停止了默思，放棄了靜觀。
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得不錯：驚嘆是智慧的開始。他又表示，驚嘆也是哲學和詩賦的開始。詩人感到一事一物的神奇美妙，乃發而為詩。哲人感到一事一物的神奇美妙，乃推究窮理。運用出色的詩句，表達了他們對事物的驚嘆，這是偉大詩人的智慧，這智慧構成了人類寶貴的遺產。運用明確的詞句，說出了他們對事物的驚嘆，這是偉大哲學家的智慧，這智慧喚起我們驚嘆的意識，或推動我們繼續發掘更多更大的驚嘆。
大多數人也許從來沒有寫過一兩行詩句，也許從來沒有作過嚴格的哲學思考。但是，每一個人都能對神妙的事物感到驚嘆，因而都能夠擁有智慧，因為我們都是天主的子女。人和天主的親密關係本身就是一個神妙的奇蹟，因此也是一個驚嘆的泉源，足以使我們在祈禱的氣氛中，反覆默思，讚揚欣賞。聖經的作者在在教導我們如何擁有這種驚嘆的精神。在舊約時代，驚嘆是靈修的一個高峰，這是我們可肯定的。聖詠唱道：「我讚美你，因我被造，驚奇神奧，你的工作千奇萬妙！」(詠139:14)耶穌的啟示更進一步，因此若望宗徒邀請我作更深入的反省：「請看父賜給我們何等的愛情，使我們得稱為天主的子女，而且我們也真是如此。」(若壹3:1)在這句話裡，我們感覺得到若望的心中沸騰著某種興奮和驚嘆。這種蔓延在祈禱氣氛中的興奮和驚嘆，只能發自靜觀者的心靈。
談到科技的成就，我們人類的確可以感到自傲。現代的科技是人類智力的結晶，是從事探討事物的奧秘，統御大自然所獲得的成果。但是，我們千萬不可忘記現代心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所指出的一個事實，就是我們所動用的心智，只是天主賦予我們的極小部份，也就是說，我們只用了極小部份的智力。借用一個典型的形像，我們意識中的心智，只是整座冰山浮現在水面上的部份，而創造神奇科技所動用的智力，還只是其中的小小一點。這成就固然可喜可奇，但是說起來真是不幸，因為自好久以來，在信、望、愛中獻身於天主的善男信女，莫不感到人類所動用的那份智力，並不是心智中最好的一份，最好的一份，就是驚奇感嘆和瞻仰靜觀所在的部份。
聖詠第八首是神妙化工的靜觀，是驚奇感嘆的禱詞。我們大可以設想這首聖詠的背景：耶路撒冷聖殿庭院中的一次盛典，星光閃閃的夜空，送舊迎新的春節。在以色列，新年慶典的中心是歡呼天主為他們的君王，讚揚天主在萬物中所顯示的偉大化工。現在我們本著聖詠作者的意念，恭讀這一首讚揚與驚嘆之歌。
２ 上主，我們的主！
你的名號在普世何其美妙！
你的尊榮在天上彰顯光耀。
３ 由赤子乳兒的口中，你取得完美的讚頌；
為使恨你的人受辱，為使仇敵有口無用。
４ 當我仰觀你手指創造的穹蒼，
和你在天上佈置的星辰月亮，
５ 世人算什麼，你竟對他懷念不忘？
人子算什麼，你竟對他眷顧周詳？
６ 竟使他稍微遜於天使，
以尊貴光榮作他的冠冕，
７ 令他統治你手的造化，
將一切放在他的腳下：
８ 所有的羊和牛，
與野外的走獸，
９ 天空的飛鳥和海裡的魚類，
及種種游泳於海道的水族。
１０ 上主，我們的主！
你的名號在普世何其美妙！
聖詠開頭與結尾的詩句完全相同：「上主，我們的主，你的名號在普世何其美妙！」(詠8:2a；8:10)我們思考人類在世的意義，理應在這背景之下：視萬物為天主的化工，以讚揚為人生的氣氛。
繼下去的幾行(詠8:2b-3)，註釋不太容易。這幾行的意思大概是：那些與天主為敵的地上君王和人間權貴，反抗天主創世的計劃，和拒絕歷史進展的目標。今日，我們也不難見到，在全球各地，到處蔓延著這一類的抗拒。談論天主，不能不談論受造的世界和在其中生活的人類。因此，身為聖殿的司祭，或領導詠唱的司儀，當舉目向天，啟口頌揚天主的時候，就講述他的經驗和感受，並邀請參與盛典的群眾，也提心向上，仰視月潔如玉、星光熠熠的壯麗夜空(8:4)。古代民族盛行膜拜太陽、敬禮月亮星辰，這流俗的產生是不難理解的。但是，聖經的作者強調，這一切都是天主的化工(8:7)：萬物固然都有它們的光輝，但都有它們的限度。唯有從它們的根源、天主那裡，它們才擁有地位和價值。因為一切都是天主「手的造化」(8:7)，因此，一切都有永遠的價值，而人類繼續造化工程的責任，也顯得格外重大。
接著(8:5)，領唱者號召在場的會眾，生發驚嘆之情：他指出人類與浩浩無垠的太空相比，卑不足道，卻獲得天主特殊的青睬和關懷。他又描寫天主的關懷說，天主如此重視人類，竟「使他稍微遜於天使」(8:6)。但是天主加給人類的光榮冠冕，也是一項神聖的任務。人類的蒙召，並非為了特權，而是為了繼續天主造化的工程。
領唱者雖然觸及人類驚人的尊嚴，但並不借題發揮。他的頌揚不離天主(8:6-7)，天主仍是他注意的焦點、慶祝的對象：
你對他懷念不忘
你對他眷顧周詳
你使他稍微遜於天使
你以尊貴光榮作他的冠冕
你令他統治你手的造化
你將一切放在他的腳下
注視天主是整部聖詠的精髓，也是作為天主忠實管家的關鍵。
我們可以設想盛典的現場即景，在場的會眾與領唱者一呼一應，眾口一辭地同聲和唱：
上主，我們的主！你的名號在普世何其美妙！
聖詠第八首是一篇滿懷驚嘆的靜觀禱詞。是的，但是尚不止於此。這裡值得一提：它還是整部神學的簡明撮要，因為它論及信仰的三個基本要點：一、創造萬物的天主；二、天主造化的工程；三、人類的使命。如把這首聖詠放在新約裡讀，更發現了另一層意義。保祿書信共有三處指著耶穌引用了這首聖詠：格林多前書15:27；厄弗所書1:22；希伯來書2:6-8。對我們基督信徒來說，這首聖詠的內容，有著更深的層面，因此，在上述的三個要點之後，可以增加第四個要點：在基督內新的創造。統觀這四個信仰的要點，可以得到一個結論：懷關天主造化的工程，實是信仰的要求。
我們不能撇開創造、人類、基督不談，而只談天主，因為這是沒有意義的。對其他各個要點來說，也莫不如此：只談人類而不談天主、創造、基督，是沒有意義；只談創造而不談天主、人類、基督，是沒有意義的；只談基督而不談天主、創造、人類也是沒有意義的。這裡，在聖詠第八首的透視下，容我們逐一檢討上述的那四個「只談……不談……」，為看看作為大地的管家，究竟有什麼意思。
神學探討的對象，基本上是天主，然而有一句話說得很有道理：每一個有關天主的問題，也是有關人類的問題；每一個有關人類的問題，也是有關天主的問題。今時今日，我們更可以說，每一個有關人類的問題，也是有關環保的問題；每一個有關環保的問題，也是有關人類的問題。因此，講論天主時，勢必要談到天主與人類的關係：做神學，不可能只談天主而不談天主的創造──「你手的造化」(8:7)。人類發言說話的能力，本身就是天主手的造化，是一件傑出的恩賜，使人類擺脫物質的束縛，躍出純粹動物界的層面。一開始說話，遲早要思索，詢問自己的命運。對基徒信來說，不存在盲目的命運；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基督，以及他為我們掙得的永福。
同樣，談論人類，不能不談人類存在的來龍去脈，那就是他與天主的關係，他生活在其中的天地，以及在基督內完整的、決定性的啟示。人類學必然是神學的一部份，而人類學則與宇宙學影形不離。我們對人類的了解與我們對宇宙的看法息息相關。聖詠觀察了廣闊宏壯的天空海陸，陣容浩大的飛禽走獸，對人類的偉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基督的信徒卻更進一層，在基督內，我們對自身的在世任務更加清晰，因為基督以現身的說法，給我們顯示了如何作大地的管家。
如果我們從宇宙學開始，講論受造的萬物，不能不談創造萬物的天主，因為一切東西，不論有生命的，或是無生命的，都是由他而來。雖然時下流行著若干消極的意識，我們還是相信人類是天主創造工程的極峰。這樣說，並不有意妄自尊大，只是因為這是全能造物主的意願和計劃。因此，談論天主造化的工程，不能不談論人類和他的使命。此外，至少對基督的信徒來說，談論創造，不能不談及基督，因為他是萬物的元首，萬物終必屈伏在他的腳下，並在萬物屈伏於他以後，他自己也要屈服於父，好叫天主成為萬物之中的萬有。(弗1:19-23；哥1:15-20)探討受造的萬物，始自世界，終於「大基督」，這是必然的過程。
同樣、如果我們的探討，從基督學的角度開始，就不能不涉及天主，他是萬物的創造者，不但創造了物質的世界，尤其創造了有精神的人類，因為是在這裡成就了降孕的奧蹟。耶穌屢次宣稱，他降生此世，居我人間，是為了召喚迷失者，治癒患病者，救贖遠離父家的罪人。在耶穌召喚之聲的響處，我們聽到的是天父召喚的回音；因此，談論基督，不能不談及人類的聖召。既然「天主竟這樣愛了世界，甚至賜下了自己的獨生子」(若3:16)，那麼講論基督，就不能撇開他所拯救的世界而不提。在新約裡，「世界」一詞指「人類」，也指整個受造的宇宙。耶穌拯救的對象，不限於整個人類，也包括整個受造的宇宙，這不是一個新興的觀念。這個觀念的內容，我們雖然不易掌握，但是它是新約裡的一則啟示，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見羅8:18-25)
天主在受造物中物色管家，授以治理受造物的任務，是一項重大的冒險。可以說，這是天主信任度量的試金石。另一塊試金石，是天主不在世間的強者之中，而在弱者、赤子、乳兒之中(8:3)，尋找一塊彰顯「大能的基地」。天主顯示大能的據點不在人們心目中的強者，卻在看來不屑一顧的弱者，如：赤子、乳兒一類的人物：這是天主一貫的做法。
既然天主甘願冒此危險，將造化的工程交給我人管理，宇宙的命運就要看我們人類怎樣執行這管家的任務。作為一個忠實良好的管家，第一重要的態度，就是處理交在他手中的財富，不能任性妄為，因為交在他手中的萬物，不是一批原料，可以隨他個人的心願加以塑造。今日全球性的生態學問題，以及由於不可復原物品的大量增加而造成的物資急速短缺，清楚地顯示了人類在大地管家的任務上嚴重失職。人類不是在管理造化的工程，而是在消耗大自然的資源，就是為了自私的享受，無盡無休地掠奪它的財富。天主所賜的萬物，實是人類的傳家之寶，為了給全人類共同享用。因此，在運用之時，不但不可恣意浪費，污染滅絕，更應維護生態的平衡，給予再生的機會，使能欣欣向榮，生生不息，以便後代的子子孫孫也能享受大自然的美妙果實。
有信仰的眼目是靜觀的眼目，必然受到信光的引導，深入真理的堂奧。在有信仰者的眼中，受造之物永遠是「你手的造化」(8:7)，天主把受造之物交給人類管理，但並不因此而停止他的關懷。天主永遠參與造化的工程，而且是完完全全的參與。對於受造之物，天主不只關懷人類的宗教層面，他關懷一切，包括物質的世界。
此外，在第八首聖詠裡，天主授權給人類治理受造之物，似乎是指人類自身之外的所有的受造之物。這是說：天主並不給人互相治理的權力，天主不欲有些人，高居在他人之上，掌握治理他人的權力。請看這個世紀，幾許大自然的環境遭受破壞，無不與人類之間的爭權奪利、互相殘殺有關。
人類所擁有的權力，沒有一種是絕對的權力。人類對大自然的權力，是有限度的權力，因為這是「授予的」權力。這樣的權力並非與生俱來，即不屬於「人權」的範圍。
這裡，天主甘冒的風險之一，便是在弱者之中安置他「權力的基點」，就是天主把治理大地之效寄望於窮人、弱者、被壓迫者、受剝削者、以及赤子乳兒之類的人物。因此，我們就不用見怪，為什麼耶穌教導我們要變成如同一個小孩，為能進入天國。(瑪18:3)也不用驚奇，那種關心兒童福利的靜觀精神，強力地啟發了許多人士致力於環保的事業。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這是一個蔑視嬰兒出生權利，和忽視兒童天賦權利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毫無尊重大自然環境的時代，又何足令人驚奇？
天主的冒險在於他所作的決定：天主給了人類雙重的身份。一方面，人是可生可滅的造物，這與其他動物沒有分別 ── 創世紀敘述天主在同一天內造了動物與人，饒有意義！(創1:24-31)另一方面，天主提升人類作為他的管家，代他治理萬物。這並非出於人類的妄自尊大，而是來自天主的恩賜任命。天主仍是權力的主體，人類的生存完全依賴天主；我們處在虛無的邊緣，同時又「稍微遜於天使」。(8:6)
雙重的身份產生雙重的使命。身為受造物的一員，理應歡呼吟詠，頌揚天主的大能。蒙受提拔高舉，「稍微遜於天使」，理應按照造主的意願，作大地的管家。頌揚與管家互為歸屬，同生共滅。誦禱第八首聖詠，頌揚聲中，湧出管家的使命；又從管家的意識，返回頌揚的呼聲。工作和虔敬交成一體，難捨難分。兩缺其一，同歸於盡。缺了頌揚，工作不再是管家，或淪為奴役，或喧賓奪主；缺了工作，頌揚失去了生氣，崇拜淪為面對權威機械式的鞠躬如儀，而讚詞亦變成裝腔作勢的咒語。人類一旦停止頌揚，遲早要竊取天主權威，自命大地的主人，大事掠奪，荼毒生靈，成為破壞摧毀的暴徒。今時今日的敬拜儀式，其中大多數空洞無物，因為它們不再啟發人心，揭示祈禱的崇高價值和迫切需要，導人進入虔誠的頌揚。此外，失去頌揚的工作，使工作的管家特色逐漸消失，工作不再是受自天主的使命，而成為機械式的操作。工作的高貴動機無處可尋，因為立足在恩賜上的據點，早已消失於無形。
在舊約時代，第八首聖詠不視作為談論默西亞的文字，這是事實；但在新約時代，保祿宗徒以及別的新約作者，卻以默西亞的意義來讀。但是，其中的來龍去脈，不是本文討論的主題，在此從略。不過在這裡，我們要提一提出現在這首聖詠中的「人」和「人子」這兩個名字。可以看出，這兩個名字暗示了耶穌基督，因為耶穌一生言行的節奏，與聖詠所詠唱的節奏，緊相吻合，適到好處。
在這個「人」字中，我們認不出我們人類自己，但是，我們倒認出了耶穌基督的面貌：他稍微遜於天使，(希2:8)因為他並沒有以自己與天主同等，為應當把持不捨的，卻使自己空虛，取了奴僕的形體，與人相似，形狀也一見如人。(斐2:6-11)這一發現卻幫助我們在此聖詠中，辨認出我們自己，至少發掘我們原來的面貌，因為，耶穌基督，身為新的亞當，給我們恢復了失掉了的天主肖像，因而為我們掙取到了能力和機會，俾能隨著救主基督，再次晉身為天主的管家，並隨著聖詠的節奏，同聲和唱，頌揚創造宇宙萬物的天主。
在耶穌基督內，以獲救了的人性，我們始能更圓滿地接受此雙重的身份。也只在耶穌基督內，我們得以完成此雙重的任務：崇拜和工作，恭順的愛意和忠實的管家。
＊ ＊ ＊
本文的構思取自下列兩位作家：
Aibhistin Valkenburg O.P., Colun Eibhir: Saol agus Saothar Naomh Tomas Acuin. (Ath Cliath, FAS, 1963), pp.80-86.
Hans-Rudi Weber, Experiment with Bible Study, Geneva,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1983, Part 2, Chapter 1 "Worship and Work", pp. 59-66.
網頁製作：聖神修院神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