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 第十三期 一九九二年 1至9頁
＊＊＊＊＊＊＊＊＊＊
本文嘗試找出天主教敬禮聖母瑪利亞的聖經依據。他要求讀者跨出聖經文字的局限，以活潑的信德，來到生活的天主台前，默觀聖母奧蹟的含義，欣賞天主在瑪利亞身上所行的大事。
＊＊＊＊＊＊＊＊＊＊
天主教敬禮瑪利亞，屢次受到評論，尤其有關宣佈瑪利亞始孕無玷和榮召升天為當信的教義這兩點。評論說，這兩端教義並不見於聖經。但是，如果我們認真地留意，深入地觀察，我們就能夠看到，這兩端奧蹟根植於聖經那麼深，淺薄的信德也許是不容易發現的。
本文的主旨，是在指出天主教會敬禮瑪利亞的聖經依據，和在定斷有關瑪利亞的教義時，在聖經上所憑藉的基礎。我們本來可以先列舉有關瑪利亞的聖經章節，然後逐章逐節加以探討，再答覆人們指控天主教會曲解聖經文字的責難。
但是我本人更加喜歡用另一種方式來處理。首先，容我先作若干反省，思考一下我們應該採用什麼態度去接觸「瑪利亞與聖經」這一類問題。然後，我就採用這個態度去接觸本文涉及的問題，並針對兩個要點作註釋：(１)若望福音中「女人」一詞的神學思想；(２)始孕無玷的教義。
悟解瑪利亞的奧蹟，並不只是註釋聖經文字那麼一回事，它更相似發掘一個深藏在天主內心的寶庫。天主本身就是奧蹟，深不可測，然而我們還是能夠多少認識一些；我們認識天主有許多通道，譬如：類比我們人類自身的經驗，默觀聖經救恩奧蹟的含義。
教會祈禱的時候，就是信德活躍的時候：教會的祈禱，是天主啟示自己的一個管道。並不是每一端教義，或每一條信理都記錄在聖經的文字裡，但是每一端教義都表達了天主與我們之間的關係，表達天人之間的關係便是祈禱。
自古以來，教會素來用聖經的詞句向瑪利亞祈禱，如：「萬福，充滿恩寵者，上主與你同在，在女人中你是蒙祝福的，你的胎兒也是蒙祝福的。」(路1:28,42)這個簡單的事實，比神學的註釋更有深長的意義。如果說，天主教的信徒讚美瑪利亞是犯了錯誤，那麼必須說，依撒伯爾讚美瑪利亞也犯了錯誤，路加福音把讚美瑪利亞的詞句記錄下來也犯了錯誤。
再者，教會跟著瑪利亞，並借用了她的讚詞，歌頌「行了大事的天主」(路1:46-55)。這樣，教會肯定了大能的天主給瑪利亞行了偉大的事業(路1:49)。在定斷有關瑪利亞的教義時，教會只是宣佈了一些天主在瑪利亞身上「所行的大事」。
梵二給我們指出，在聖經裡儲藏著「拯救的真理」。真理有好多類，並不是所有的真理都有「拯救的意義」。是的，為在基督內獲救，我們必須知道的真理，都包含在聖經裡。但是，我們不應那麼簡單幼稚，幻想只有聖經用白紙黑字寫出來的真理，才能相信它。
教會所相信的真理，並非每一條都可以在聖經裡，逐字逐句讀到。例如：聖經並沒有宣佈「耶穌創立了一個教會」，或「聖洗是一件聖事」，也沒有明言「耶穌是天主聖三的第二位」。但是，天主教會，以及基督教幾乎所有的宗派，都承認相信上述各端道理是忠於聖經的教導。這一類真理，我們可以稱之為「聖經緘默的真理」。以聖經緘默的真理作為依據的論證，是仔細地對聖經的教導作整體性的探討。若望福音從不提到「教會」這個名詞，但是我們並不因此作出結論說，若望擯棄了教會的觀念。同樣，保祿幾乎從來不談納匝肋耶穌的在世生活，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說，在他的心目中，耶穌在世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價值。
我們幾乎可以說，聖經的「緘默」真理，必然是整個啟示的構成部份。假如在聖經裡沒有了「緘默」的真理，就沒有默觀的餘地，也沒有擴展的空間。沒有了「緘默」的真理，信德和望德也就無從談起，那裡還有高不可攀、深不可測的愛的奧秘！說瑪利亞是「被緘默層層包圍的女人」，真是確切之至。
聖經的成書，既然有其歷史和地理的背景，自然不可能針對古往今來、東南西北所有的人，用具有時空性的明確詞句，清楚地表達所有的、每一個天主的奧蹟。真如孩童耶穌一樣，教會必須「在智慧和身量上，並在天主和人前的恩愛上，漸漸地增長」(路2:52, 參2:40)，然後在適當的時候，為了信仰的需要，用明確的詞句，定斷當信的教義。
福音不可能記錄耶穌的每一句說話，每一個行動。從這一方面來說，沒有一部福音是「完全」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每一部福音都是「完整」的，因為每一部福音的作者，都有意導人進入整體性的基督奧蹟，而且事實上，每一位作者都顯然達成了這個目標。教會擁有四部福音，並不認為它們是重覆和多餘的四種版本：因為它們各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基督的奧蹟，而這四種不同的表達方式自身也是教會的珍貴遺產。同樣，以清晰明確的詞句，講出隱約含蓄在聖經裡的教義，也不是多餘和無聊的舉動：正巧相反，這是很有意義的，因為它大大地充實了教會的祈禱和信仰生活。
如果我們有意跨出聖經文字的局限，來到生活的天主台前，我們需要培養默觀的心境。所謂默觀的心境，就是一個淨化了的心靈，在排除了所有先入的成見之後，自由而敏捷地順從聖神的感召，歡欣地接受「拯救的真理」，這些真理有時能夠超越人類理性分析的領域。
聖史若望向我們表示，他撰寫福音的時候，在取材方面曾作了刻意的選擇，為幫助我們信仰成為血肉的聖言，耶穌基督。對此，他是十分認真的，因此，我們也不可置若罔聞。有關耶穌的母親，他記錄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加納的婚宴(若2:1-11)，第二件是十字架下的一幕(若19:25-27)。我們應該相信若望特地記錄了這兩件事，因為它們是聖言成人整個事件的構成部份。在許多方面，這兩件事彼此呼應、息息相關、不容加以分割。
在這背景下，容我們接觸聖經論及瑪利亞的若干章節。
耶穌叫他的母親為「女人」，有人因此就大做文章。有些人蓄意把瑪利亞自救恩的歷史中剔除，就一口咬定，耶穌叫母親為「女人」，是表示不願他母親受到人們的尊敬，有的甚至說耶穌有意拋棄他的母親。作出這種結論的讀者，是以封閉的心靈讀聖經。不錯，我們無法確定耶穌是在那種情況下用了「女人」一詞來稱呼他的母親，因此，我們不能以此為根據，作出太多的結論。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就是若望記錄了「女人」這個稱呼，自有他很特殊的神學理由。
首先，在若望福音裡，稱呼聖母從來不用「瑪利亞」，而常用「耶穌的母親」。這一事實本身就很有意義。若望的用意相當明顯：論及聖母，他要人注意的不是瑪利亞其人，而是她在耶穌拯救奧蹟裡所擔任的角色。
其次，我們知道若望在撰寫福音的時候，他的思念和舊約開首的第一部書創世紀有著很密切的關聯。因此，我們可以肯定若望在那兩處章節中選用了「女人」一詞，是有意引導讀者注意創世紀講及的那個「女人」(創3:15)。說真的，創世紀那些章節在救恩史中的地位是那麼的重要，以致習慣上被稱為「第一福音」或「原始福音」。依照若望所了解的，在拯救奧蹟裡，瑪利亞是不可缺少的，她擔任著基本的角色。
現在容我們探討採用「女人」一詞的那兩處聖經章節。
第一處：「女人，這於我和你有什麼關係？」(若2:4)，似乎相當明顯，是耶穌在拒絕瑪利亞的請求。這句答話的原文翻譯很難，解釋更不易。那些有意把瑪利亞排斥在拯救奧蹟之外的讀者，認為耶穌的答話是在排斥自己的母親，好似在說：「女人，你的事和我的事拉不上關係！」這樣的排斥，就以人間的情理來說，已經說不通；若以福音的整體而論，更不合邏輯。
給這一節文字作精確的註釋，需要很大的篇幅，超出了本文的範圍。在此只提出簡單地建議：耶穌的答話並不是無情反駁，拒絕瑪利亞的請求，而是反映了他內心的意念，道出拯救的奧蹟跨入了一個新的里程。在加納，在耶穌執行拯救使命的過程中，瑪利亞作了義意深長的參與。
第二處：「女人，看，你的兒子！」(若19:26)從這節文字，我們學得了稱呼瑪利亞為「教會的母親」。瑪利亞被稱為教會的母親有兩個重要的理由。第一，她是耶穌的母親。第二，她是創世紀裡的那個「女人」(創3:15)。
從此看來，若望福音的這兩處文字，對耶穌的母親，不但沒有任何或明或暗的排斥，反而深深地刻劃了她在拯救奧蹟裡所扮演的角色。排斥瑪利亞，也許是由於傲慢和偏見的作祟，因而最終從降孕的奧蹟裡，自拯救的歷史中，剔除天主降尊臨卑，甘願攝取的人性因素。
如果採用上述的態度，接觸瑪利亞始孕無玷的教義，我們就會發現這是一端聖經所提供的、大快慰人心的「拯救真理」，這安慰的密度是不能以短短的一篇文章足以道盡的：唯有透過深度的默觀，才能窺測這奧蹟的幾許玄美。
不用說，在聖經中找不到明確的詞句說：「瑪利亞始孕時不染纖塵」，其實也無此必要。這端教義的聖經依據，不是聖經的某一個章節，而是並列在一起的三段文字。這三段文字，在欽定無原罪始胎慶節的憲章中，曾加以引述，就是：創3:9-15,20; 弗1:3-6,11-12; 路1:26-38。這裡需注意的是，教會引用這三段文字，並非作為始孕無玷奧蹟的「論證」，而是作為默觀的題材，透過默觀的心目，嘗試在其中「看一看」這美妙奧蹟的一角。
創世紀3章15節稱之為原始的許諾，在其中，天主提到一個「女人」。既然是許諾，期待天主到了實現許諾的時候，指派一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聖保祿告訴我們，在創造世界之前，天主就在基督內簡選了我們(弗1:3)。無疑地，這裡保祿直接所指的是以色列民族；不過他所說的「選民」，其含義也包括全世界所有蒙受天主召選的子民。瑪利亞在天主未有創世之前，正如你我每一個蒙召的人，已蒙受了天主的召選。誰對這一點如果還懷疑不信，那麼對天主無限的、徹底的和不可置疑的大愛，他就無法突破奧蹟的表層，進入其內，一睹其不可思議的、難以言喻的和超越理解的高、深、廣、寬！
若望書信和若望福音中的一些章節，尤其給我們揭示了天主的奧蹟，如：「天主是愛」(若一4:8,16)，「天主竟這樣愛了世界，甚至賜下了自己的獨生子」(若3:16)。我們認識天主的奧蹟實在少到可憐，以致對天主的觀念和態度造成了駭人的偏差：不少人有意或無意地把天主看作是個赫赫威嚴、不可觸犯的主宰，更有些觀念和說法，簡直把天主描寫成為狀如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對許多人來說，最善意的想法也不過把天主想像成為一個鐵面無情的法官。誰對瑪利亞的態度越消極，這種偏差也越明顯。
揀選一個名叫瑪利亞的鄉村少女作為聖子降生成人的母親，絕對不是一次冰冷無情的「行政措施」，而是一個愛的創造行動，是永恆無限的、深不可測的、愛的流溢。
天使對瑪利亞說：「充滿恩寵者」(路1:28)。希臘的原文是「一向包圍在恩寵之內的」，這裡的意思是：「一向包圍在恩寵之內的『女人』」。動詞的時態表示這是一個過去的行動，卻有著現有的效果。路加在１章30節裡又用了另一個說法：「你在天主前獲得了寵幸。」分析整部聖經，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一個人「找到」了天主，其實是天主首先「找到」了他。耶穌來是為「尋、找」走失了的迷途者。「尋」和「找」這一個動機，在聖經裡是十分突出而強烈的。
在什麼時候瑪利亞被包圍在恩寵之內？在什麼時候天主找到了瑪利亞？是在天主派遣天使的時候嗎？是在天主「遊目環視」加里肋亞的時候，為自己的聖子，找到了一個「適宜」做他母親的女子嗎？都不是。至聖聖三自永遠，就在自身之內，就是在富有創造力的聖愛之內，尋找瑪利亞。天主通過創造的行動，「找到」了瑪利亞。天主「找到」的瑪利亞是純潔無玷的，因為天主創造的瑪利亞是純潔無玷的。天主「找到」的瑪利亞適宜做耶穌的母親，因為天主創造她是為了實踐他的許諾。天主是忠實的，然而天主的守信，並非對給予許諾的人類而言，而是對自己許諾的心意而言。歸根結底，天主的「尋找」，就是自永遠，在未有創世之前，在自身之內愛的「簡選」。
為了實現創世紀3章15節所作的許諾，天主「於創世以前」揀選了瑪利亞(弗1:4)，又創造了她，一如日後天使將要向她致賀的，在受造之初，就「(被天主)充滿了恩寵」(路1:28)。我們固然可以設想，整個的事件能夠以另一種方式發生，可是另一種方式的事件始終沒有發生。我們必須以真誠和堅實的謙遜，在天主聖愛的奧蹟裡，學習怎樣掙脫罪惡的奴役，獲得心靈的自由；並學習如何淨化理解天主的觀念，調正面對天主的心態，清除所有的成見。因為天主固然有所偏愛，但絕不含有成見，也不容以成見相對。
天主愛的行動，天主愛的揀選：這些都是在聖三奧蹟的深處和諧地交織著的纖維。自永遠，聖三從虛無中造生我們，並導誘我們嚮往炎炎的愛心，俾能分享我們能夠承受的喜樂與和平。就在這裡，我們發現了瑪利亞始孕無玷的教義。
正如一支抑揚頓挫、緩急起伏、令人陶醉的交響樂曲，整部聖經，這裡一章，那裡一節，奏出天主聖愛揀選的動人旋律。教會宣佈瑪利亞「始孕無玷」，只是說出了，天主愛的揀選這支交響曲的主題：「那個不染罪污的女人」，在瑪利亞的奧蹟裡，今已臨到了樂章的高潮。
天主不是軟弱無能的天主！天主並不需要不斷地調正他的計劃，來就合新的環境和形勢。納匝肋的耶穌是天主愛的恩賜，但是這並非只是因為我們犯了罪，才賜給了我們。即使原祖沒有犯罪，我們還是需要耶穌作我們的道路，為引領我們嚮往天父，因為「除非經過我(耶穌)，誰也不能到父那裡去」(若14:6)。既然我們相信耶穌是天人之間的唯一橋樑，那麼我們必須承認，耶穌在世作為的橋樑角色，不是一個外加上去的、權宜性的措施，就是說，並非只是因為原祖犯了罪，耶穌才膺受了救世的任務。自永遠，耶穌是整個創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部份。同樣，自永遠，自創世之前，一個女人被選為耶穌的母親：她的被選，並不是從一小撮「候選人」中，一次「行政性的挑選」；更好說是一次物色「至愛者」的愛的簡選，於是，她因愛而受造，在愛中受造，並被造成為純潔無玷的愛的典型。
天主不是任性妄為的天主。天主豈會「利用」了瑪利亞之後就把她拋棄？當然不會：指天主為大男人主義者，實在是絕大的褻瀆。保祿曾表示，他會感到極度傷心，如果有人認為天主簡選以色列作自己的子民，是為了利用他們來實現他的計劃，在利用了之後，就把他們拋棄(羅9-10章)。同樣，默觀瑪利亞奧蹟的心靈也會感到悲痛，如果有人認為天主簡選瑪利亞作耶穌的母親，是為了實現他拯救的計劃，在利用了之後，就把她拋棄。
自永遠，瑪利亞被天主選為耶穌的母親，也被引入聖三生命的奧蹟，其深度超越其他所有的受造之物。對此，在聖經裡尋找證據，相當容易。根據聖經，我們知道，凡被基督拯救而得重生的人，都被引入聖三的生命。教會高舉瑪利亞在所有的受造物之上，只是肯定了一個明顯的邏輯，就是：凡對我們每個人來說、是真實的，對瑪利亞來說，更是真實，因為她參與聖子降孕的奧蹟，比我們每一個人，更加密切，也更加重要。
天主能夠如此做，適宜天主應該如此做，所以天主如此做。這是教會宣佈瑪利亞無罪受孕的理論基礎。這邏輯本身遠比表達的文字更深，簡直不可衡量。這理由那麼簡單，卻那麼迫切有力，同時又那麼接近天主啟示的真理，致使人的理性思考，甚至是天主教神學的思考，亦感到羞愧難當。天主決定在基督內使我們與他重歸於好，天主愛我們真是過了分寸，這個三段法邏輯正好為這過分的愛，作了適當的「辯護」。
本文的宗旨不在「證明」始孕無玷的教義直接取自聖經的某章某節。我們的用意是在簡單地指出，天主教對瑪利亞的敬禮，面對著天主的奧蹟，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態度。事實上，如要默觀天主的奧秘，一窺其深不可測的計劃，對瑪利亞最明智、最合理的態度是敬禮她，不是排斥她。我們作為天主的子女，是一件偉大的奧蹟；藉著敬禮瑪利亞，透過她的反映，我們在自己身上，也可以多少看到一些偉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