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靈修的三大主流

甘易逢著 周國祥譯

神思 第三期 一九八九年 4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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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作者介紹了儒、道、佛三家的靈修,指出三者能相輔相成,可成為中國靈修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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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靈修是在具體的生活環境中,與精神世界交往的一套模式;精神世界尤其指神明或天主。靈修是一種力量,它推動人從事各種活動,並使人的一生充滿生氣。舊約聖經是猶太人靈修的記錄。這靈修的特色是猶太民族與天主直接交往:一方面,天主把自己啟示給猶太人;另方面,天主要求猶太人敬愛自己。十誡就是這靈修的成文法典。梅瑟編寫猶太法律的目的,是為了給猶太子民指出事奉天主和待人按物的模式,也就是確定猶太人的靈修。

靈修一調,在現代語言裡,多用來為標示不同的宗教神恩,例如:修會的神恩,教會宗派的神恩,神修大師的神恩。靈修的範圍十分廣泛:有所謂工作的靈修,休閑的靈修;也有所謂穆斯林教的靈修,佛教的靈修,萬物有靈論者的靈修等等。因此,在天主教的靈修之外,尚有其他許多種類的靈修。在這意義下,我們也可以談論中國的靈修。

中國的靈修有儒家、道家和佛教三大主流。在傳統上,雖然劃分為「三教」,但是在中國人的實際生活中,這「三教」卻交織在一起,只是在每個人身上,各佔有不同的比例。

中國傳統的人性觀念

如要給中國的靈修下一個定義,必須先瞭解「三教」的人性觀念。天主教自古以來的傳統說法,是把人分成「肉身」和「靈魂」兩個部分。這種二分法雖然不免有點過於簡單,但是也有實用的價值,就是可以幫助講解倫理生活的守則;例如:誰若隨從肉身的慾望,就要冒失掉靈魂的危險。不過,在討論靈修時﹒這種二分法就顯得不完整,因為它忽略了人性中一個最基本的因素,就是「神」。這「神」就是生命,出自生活的天主,而天主就是純碎的「神」。因此,四部福音的作者、聖保祿、聖若望、以及後來的偉大神秘學家,在講論人性時,都提出三個層面,就是「神」、「心」(1)、「身」。這種講法和中國「三教」的傳統觀念不謀而合。這三個層面也就是中國靈修的基本架構。

在儒家的傅統裡、孟子提出「心」和「性」兩個層面,至於「身」這個層面,是顯而易見的。孟子有句名言說:「如能盡量發揮心的善情,就能認識人的本性;如能認識人的本性,就能認識天了。」(2)。依照這種說法,人心是通向天的橋樑。

道家的傅統可以追溯到中國文化的源頭。它也把人分為三個層面。外層是身軀或感覺的世界,內層是人心或活動的中樞,基層便是「氣」或「元氣」,也稱做「神」或「元神」。當一個人達到了「氣」或「神」的基層,他就進入了與「道」溶為一體的境界。道家的修養功夫,可談得上道地的靈修了。

佛教也把人分為三個層面。這裡,如同儒家一樣,「身」和「心」兩個層面是顯而易見的。至於人的基層,佛教稱之為「本性」;這「本性」就是「佛性」,實際上,和萬物的根源是同一件東西,佛教的名字叫做「真如」。

由此看來,中國「三教」在談論人的本性時,都採用三個層面的說法。可見「三教」的人類學觀念,在基本上是相同的。但是,在這共同的基礎上,卻各形成了自成一家的傳統。「三教」的倫理意識、宗教活動、思維方式,都各有自己的特色。儒家的思想可以說是一種向精神世界開放的人文主義,至少歷代大儒的主張是如。此我們試述如下。

儒家的靈修

儒學不被視為一種宗教教義,而被稱為一種哲學思想。一認為它是一套完美的中國人文主義。儒家雖然不被視為宗教,但是,為許多中國人來說,它佔著宗教的位置。儒家所注意的,固然是人自身的修養,以及與他人的關係;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儒家排除精神的世界。其實,儒家的人文思想,以天人的關係為基礎。這種關係,儒家雖然不常明白提出,但是它的倫理觀念,必然地涉及這種關係,那是不容置疑的。

「仁」是孔子全部學說的中心。「仁」是人自我的完美實現,同時也是與他人的完美關係。孔子認為「仁」是一個基本的德行。為了這個理由,孔子的學說可以稱之為一種主張力行的人文主義。在這學說形成之前,中國人都認為人類的命運完全操在鬼神的手裡。孔子卻提出「敬鬼神而遠之」,並強調人必須盡量發揮自身的力量。然而,這人文主義並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且有三個取向:

第一個取向是對「天」。孔子說:「有德行的人事奉『天』,猶如事奉親人。」(3)。可見這「天」人的關係是十分重要的。在孔子的思想中,「天」顯然是有智慧和意志的。因為在他的著作中,有不少篇幅清楚指出「天」是有位格的,且表示自己與「天」維持著位際的關係。一次,孔子在匡邑被人囚禁時,說:「文王去世之後,複樂制度不是還在我這裡嗎?假使『天』有意聽讓這些制度煙歿,我這個後來的人就不會保有這些制度了;如果「天」不願見到這些制度消失,匡邑的人又能把我怎樣呢?」(4)。

在另一處,孔子用與「天」的關係來講述自己的成長過程,說:「我十五歲時,立志向學;三十歲時,站定立場,四十歲時,擺脫困惑;五十歲時,『明察天意』;六十歲時,所聽所聞,能夠掌握真理;七十歲時,意念慾望,無不中規中矩。」(5)從這些話看來,孔子認為一個完美的人,是在於人意與「天」意的徹底吻合。這「天」意就是我們所稱的神律。

孔子的這一態度顯示出,他的修身觀念以與精神世界的關係為基礎。這觀點,日後孟子又加以發揮,並強調認識人性即是認識天意。不幸的是孔子的道理一旦成了傳統的教條,幾乎統粹用來作為鼓勵修德的工具,而忽略了與精神世界休戚相關的事實。

第二個取向是對自己。孔子說:「克制自己,使言行舉止中規中矩,就是仁。」(6)。孔子鼓勵發展人性,因為人性是天賦的恩惠。然而發展人性要求經常自我控制和不斷修務品德,這正是教育的目標。在這點上,儒家和道家互相對立:儒家強調修身、力行,而道家則主張順應自然、清靜無為。儒家熱心教育,孜孜不倦。教育潛移默化的步伐固然緩慢,然而所產生的效果是有目共睹的:在漫長的歷史中,給中國塑造了高貴的國魂。從這方面看,儒家的教育給教友的靈修做了出色的準備。

第三個取向是對他人。孔子主張確立個人的人格,也是為了幫助他人修務品德,和確立他人的人格。

由此看來,儒家的學說基本上是一種哲學思想,和以人格為中心的倫理觀念。然而,它也是一種靈修,因為它必然涉及精神層面的活動,以及與精神世界的交往;精神層面是人性的基礎,而精神世界則是「天」的領域。

根據上面的觀察,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一個富有宗教感的儒者,很容易接受天主教的信仰。因為信仰的啟示正好導他進入儒家尚未探測的精神世界。儒家的敬天態度和倫理觀念,實在給中國人的心靈作好了接受基督福音的準備。利瑪竇神父的「天主實義」,就是在這背景下寫成的。

道家的靈修

遠在孔子的學說自成一家之前,在中國早已有了一條修身的道路,莊子稱之為古人的「道術」。「道術」並不是一些應該修務的德行綱目,而更是一套與萬物取得和諧關係的生括方式。這「道術」完全切合靈修的定義。莊子說:

試問:古人所說的道術,究竟在那裡?

答說:無所不在。

再問:它的精神是由那裡發源的?它的智慧又從何處產生的?

答說:那是造就聖賢的地方,那是玉成王者的處所;兩者的起源就是「一」。(7)。

這段文字已經清楚說明了,「精神」是由「神」所衍生出來的;同時也點出了,道家的靈修基本上是追求歸真返璞,並且與:「道」所懷抱和化育的宇宙,建立和諧的關係。

莊子在論及心靈成長的階段時,再次發揮了「道術」的意義,說:

不離根源的,叫做「天人」;

不失精神的,叫做「神人」;

歸真返璞的,叫做「至人」。(8)。

中國古人認為宇宙是一個巨大的有機體,人與萬物之間原有著和諧的關係,且「道」又滲透著整個的宇宙;因此,通過與大自然的交往,尋求人「道」的合一,常是古人靈修所嚮往的一個目標。由此看來,中國古人的靈修以某種神秘的經驗為基礎,而這神秘經驗的核心便是「道」充塞於萬物之內,並在萬物內運行不息。

約在公元前五百年,道家的哲學開始形成;在同一時期,道家的靈修也巳粗具雛形。且不論在以後五個世紀的演化過程中,所引入的混雜因素,我們已經可以觀察到與儒家互相呼應的三個層面。在《史記》中,我們第一次見到「道家」這個名字。《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要旨說:「道家教我們精神專一;一舉一動,與無形的世界取得和諧;在萬物內優游自得。」(9)

這裡所提出的,就是道家靈修的三個層面了,就是:心靈的集中專一,與無形世界的和諧關係,以及在萬物內的優游自得。這靈修的特色是:樸實無華、虛懷若谷、清靜無為、尊重萬物而順其「自然」。又儒家所從略的精神世界,道家強調了它的價值。此外,在日後的世代中,道家更開闢了一條收斂心神、歸真反璞的捷徑,為能達到與化育萬物的「道」溶為一體的境界。

道家靈修的重心,是在徹底掌握自然界的力量,這力量原是「道」的禮物,不應讓它散失。道家制定飲食的規則,也是為了控制生理和心理的機能,使人更容易進入「元氣」所生化的精神世界。這「元氣」也賦給「陰」、「陽」生氣,而「陰」、「陽」是萬物和生命的兩極。

從這些觀念出發,「道家創始了一套集中心神的方法。集中心神先由「坐忘」萬物著手;心中空了,「元氣」便由人的基層升起。為達到這個地步,重要的,不但要「養形」,還要「養心」、「養命」、「養性」、以致「養神」。做到「養神」,就進入了與「道」合而為一的境界。道家曾一度相信可以修到長生不老,但後來則提倡通過人「道」的合一,以求精神的不死。

道家用「坐忘」萬物的方法,求得心的「虛」,莊子稱之為心齋」。莊子的名著「人間世」足以代表道家的靈修,也只有像莊子那樣的靈修大師才能夠寫下這麼一筆。在這篇文章中,他解釋「心齋」的意義說:

請問什麼是心齋」。仲尼回答說:「集中你的意志:不要用『耳』去聽,而要用『心』」去聽。然後,不要用『心』去聽,而要用『氣』去聽。因為:聽覺受到『耳』的限止,『心』受到形像的限止,而『氣』是完全的『虛』;『虛』才夠能接受一,『道』就自然臨於『虛』。『虛』就是「心齋」(的果實)。

道家的理想便是深入自我的基層,以便與「道」接近會合,終能達到人「道」合一的境界。道家的靈修,由逐步擺脫萬物,自我精神化開始。精神化了的人,便是「聖人」。但是「聖人」只是與「道」接近而已。修到真正與「道」合為一體的,才算是最完美的人,稱之為「至人」:「至人」也叫做「神人」或「真人」。

佛教的靈修

道家的靈修導源於國人的心靈基層,因此,在中國靈修的三大主流中,最為根深蒂固。但是,道家日後受到儒家的影響而改道,被用作為改進以「仁」為理想的行為守則,和釐定「天」人之間的關係。在中國的歷史中,佛教是比較晚起的。它在公元初期時始傳中國。佛教自印度傳入一種哲學和一個宗教。它與儒家的學說對立,卻同情道家的思想。中國的道家徒認為佛教是產自印度的道教。在好多個世紀中,道教和佛教的關係非常密切,有時和諧,有時對立。因此,來自印度的佛教,深受道家宗教傳統和神秘主義的影響,而形成了具有中國待色的佛教。

佛教並不只是一種哲學,它更是一種靈修。就是說:它邀請人們從今世的事物中解脫出來,以便達到心靈純淨的境界,即是所謂的「涅槃」。佛教所追求的,並不如天主教那樣,與有位格的天主建立位際關係,而是躍出「輪迴」的週期,以進入永恆不變的「涅槃」。

雖然佛教曾受到道教的深刻影響,但是它仍舊保持著印度佛教的基本教義。這教義歸納為四大真理,稱之為「四聖諦」,就是:

「苦諦」:世上的一切,莫非是痛苦。

「集諦」:或稱為「聚諦」,指慾望的積聚是痛苦的根由。

「減諦」:慾望一旦滅盡,痛苦就可止息。

「道諦」:滅盡慾望的方法就是尊守「八聖道」。

佛教靈修的目標是在滅盡慾望,為能跳出「輪迴」的週期,而進入「涅槃」。「涅槃」是無法界定的。在起初,「涅槃」只指沒有變易的永恆:到後來,「涅槃」才被視為極樂的境界。

這樣的講法,對一般的佛教徒來說,無異是太過抽象了。因此,印度和中國兩地的佛教,先後發展成為以敬禮為主的宗教模式。在中國,有所謂「淨土宗」的,它的教義宣稱全心信賴阿彌陀佛和觀音菩薩的信徒可上「西天」。這就是中國大部份佛教徒的靈修觀念。在原始的佛教中,人的獲救要靠個人的努力,或依賴「自力」;在「淨土宗」內,人的獲救是靠信心和敬禮,或依賴「他力」。因此,在「淨土宗」裡,最重要的一項宗教活動,是呼籲阿彌陀佛和觀音菩薩;最流行的誦句便是「南無阿彌陀佛」和「南無觀音菩薩」。這兩個誦句表達了對阿彌陀和觀音的絕對信賴,而本身也有一種拯救的能力,足以把人從「因果律」中解脫出來。

在中國境內的佛教,尚有其他許多宗派,它們各有各的修煉方法,因此都有本宗的靈修待色。例如,「天台宗」:該宗綜合、了佛教的哲學和靈修;「真言宗」:該宗標榜「三論」的教義;以及其他的宗派,我們在此不能一一提出。

除了「淨士宗」的靈修之外,中國佛教最重要的一個靈修宗派就是「襌」。雖然「襌」導源於菩薩本人的教導和經驗,但在中國的土地上,它是受到了道家靈修的沐化而形成的,所以不能不說是中國的產物。這裡又再次提到人性,「襌」稱之為「本性」,它是通向精神世界的門戶。由於「本性」不受人力的支配,所以面對「人性」最好的態度,唯有空虛心神。依照「襌」的說法,靈修的最高原則,首先是進入「無念」的心境,其次是超脫外在的世界,最後是排除所有的牽掛。人一旦進入空虛的境界,「本性」即是「佛性」的意識也就冒升起來。這便是意識的底層,也是一切存在的基礎。一言蔽之:在中國,「襌」的靈修,是一個經由完全空虛而抵達絕對真實的過程。

結論

上面所講的,就是中國靈修的三大主流。我們把它們區分開來,只是為了方便討論;在實際上,它們是交織在一起的。因為每一個中國人,在靈修生活中,都同時容納這三個主流的某些因素,只是這些因素所佔的比例,在每一個人身上,不完全一樣。其實,在天主教內也有這種情形。有的教友,一如「淨土宗」的佛教徒,更熱衷於謹守十誡、虔誠崇拜的宗教生活;但有的教友,卻更喜愛像「襌」那樣的靈修方式。有一點我們認為是重要的,就是:自古以來,在中國人的心靈生活中,儒、道、佛三大靈修的主流,彼此之間,一直能夠取得和諧與協調,而產生相輔相成的功能。譬如,一個人在成年時,是一名文質彬彬的儒者;稍後,卻飄飄然十足是一位道家;到了晚年,又愛好寧靜虔誠,洋溢著佛教徒的本色:這是屢見不鮮的。這個事實正好指出了中國靈修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嚮慕和諧的秩序與寧靜的心境。

註釋

1.可以用「靈魂」一詞指人的內在層面,但在當代中國人的思潮中,用「心」一詞,似乎更為恰當。

2.見《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刖知天矣。」

3.見《禮記﹒哀公問》:「事天如事親。」

4.見《論語﹒子罕第九,5》:「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5.見《論語﹒為政第二,4》:「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6.見《論語﹒顏淵第十二,1》:「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

7.見《莊子﹒天下篇》:「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花?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8.見《莊子﹒天下篇》:「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

9.見《史記﹒太史公自序》:「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

10.見《莊子﹒人間世》:「敢問心齊。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持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齊也。」(心齊,即心齋。齋,古書作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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