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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93)p.069-076
   

中國天主教會:陷於教會體制的僵局?

從基督學及聖三學的探索尋求解決之道     

 

張春申著 林瑞琪譯

 


本文以下就中國教會問題所作的探討,基本上是以天主教會為主,當然,其中的討論也多能反映其他基督教會。筆者並不打算用太多篇幅去仔細介紹中國天主教會的現況,相信我們的讀者對她的一般情況已有清晰的了解。再者,本文下筆的重點不在於現象學而在神學方面。全文可歸納為以下這個問題:一向傾全力處理教會內部事務的中國天主教會,目前是否已陷入於教會體制的僵局?無疑,現在很多事情都顯示在僵持之中。一時沒有簡易利落的解決辦法,以致人們會問:現在能做甚麼?大多數觀察家都會同意,要突破目前的僵局,必須作多方面的努力,其中有必要包括:建立以互相寬恕及共融為要素的基督信徒團體;在未來司鐸的培育工作中培養開放及自由的精神;重新發展失落了的教會外交技巧;促進宗教間及基督信徒合一的交談;以及不斷作神學上的反省。
本文提出一些神學思想,希望在引領中國天主教會走出目前僵局的重大努力上能有一點幫助。筆者將首先勾劃出問題的大綱,再提出幾個可能有用的基督學及聖三學探索,最後,建議一些在近期內可行的步驟,以期即使不能解決當前困難,也起碼能緩和問題。

一、教會體制上的僵局
筆者無意在這裡描繪出中國天主教會現今整個面貌,以下的描述甚至說不上是持平的報導。也許讀者會認為文中過於簡化了問題,太過黑白分明,忽略了中間的灰色地帶,未有注意到每一個複雜的環境中所存在的不明因素。但我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神學問題方面,這才是本文的重點。再者,我必須說明一點,我的一切觀察所得,都絕非針對任何人或任何事作價值判斷。
一、海外天主教徒絡繹不絕地造訪他們在中國大陸上的弟兄,有些人甚至在數年間多次往訪。他們常常發現教會內部事務佔了一切談話的絕大部分,令人感到好像當天主教徒聚首時,最主要的話題就是教會的內務。許多次談話變得充滿爭論,特別是談到某人是否屬於愛國會,或某位神父是否可靠等。原因可能是這個神父結了婚,或那個人太過接近黨和政府。假如略談一下未來司鐸的培育工作這切身及急待解決的問題,也立即會引發嚴重的分歧,反映出各所大修院之間的內部緊張關係。這一切都是一般教友之間所熟知的事。教會中央化的傾向,也表現於日常工作的生活中,絕大部分的人力物力投入於重建舊聖堂或增建新堂,以容納不斷增加的歸依者。另一件可以反映這項傾向的事情是,中國教會不斷強調要在教友當中培育一種以教會訓導為主的神修觀,強調遵守教會法律,並規限個人、家庭以至團體的祈禱形式。這一切都顯示出,以教會體制為核心的思想,瀰漫了整個大陸教會。此外,教會無疑已經成功地融匯於中國社會體系內,但並不表示她對周圍的中國文化產生過任何衝擊。
二、談到基督宗教合一方面的聚會,往訪大陸者參與不同教會間活動的機會是少之又少。不過,假如說中國天主教會無暇把合一運動放在較先的工作優先上,其他基督教會亦同樣完全致力於掙扎求存,甚少保留氣力用在推動建設性的合一運動上。所以,說這種教會體制中心主義是天主教會才有,有欠公允。然而,近數年間,主流基督教會在三自運動的統轄之下,進行宗教間合作活動確已較積極得多。
至於與無信仰者交談這問題上,海外來客多數被引在見過往數年間重新對基督宗教發生興趣的中國知識分子。不過,他們絕大部分並不專注熟習任何特定的基督教會宗派,寧願遠離教會架構。在與佛教及道教等其他宗教的交談方面,正式的接觸甚少,所以,絕不奇怪在他們心目中會覺得基督宗教雖然公認是有活力的少數派宗教,卻十分內向而自我封閉。
三、在社會政治秩序方面,有兩件事佔了天主教會絕大部分心血,一是她與教宗及梵蒂岡的關係;另一是教會權威被俗世社會馴化的危險。
中梵關係包括有外交及宗教兩種幅度。目前的外交困境產生很嚴重的宗教衝擊。李鵬總理於一月份訪問意大利的時候,並未按外交界的慣例造訪教宗。這種做法徒然增加了許多大陸天主教徒的恐慌,他們早已因斷交而飽受傷害。教宗無疑是梵蒂岡的元首,但他也是普世天主教會的最高領袖,因而導致由中國天主教愛國會所統轄的官方認可教會,與因保持忠於教宗而不獲國家承認的天主教徒之間關係緊張這個不容否認的事實。
驅使教會遠離她最重要的對外間世界的福傳工作,而集中一切人力物力在內在體制的統一上。顯然這是教會中央主義的典型例子之一。
另一個主宰了中國天主教徒的教會生活的社會政治因素,是教會權威受到俗世政權馴化的危機。過往四十多年至今,教會已經變成政府有系統地加以迫害的對象,被擠出一切公眾教育及政治參與的事務之外。「愛國」的天主教徒,包括他們當中的神學家,正式向國家首肯,在一切社會及政治事務上服從共產黨的領導。即使那些在內心作出內在隱秘抉擇的人,起碼外表上如此,……誰能判斷內心深處的抉擇呢?有些教會領袖更加極端的,把他們的首肯解釋為天主教徒遵守天主十誡的道德責任之一。採取這樣的立場,使得公開教會差不多等於舉手投降,且拋棄了深植於聖經中的社會性先知角色。同時,大部分大陸上的天主教徒卻認為俗世政權對他們宗教生活的干預是不可接受的。上述兩項政治宗教因素所助長的對抗,顯然推動了教會更加傾向體制中央化。

二、基督學及聖三學的探索
中國天主教會想要開始擺脫目前的教會體制僵局,一個可行的辦法是引進基督學及聖三學的探索。這探索包含四個互相牽連的神學概念,分別是梵二的教會學、宇宙性的基督、現實中的聖神幅度,以及救恩史中的聖三奧秘。
一、梵二教會學主要出於《教會憲章》。它提出一項動態的神學,其出發點是面對教會奧蹟作為整個世界的救恩聖事之驚訝態度。憲章提出一個由天主聖三所召集的團體,負有使命去向所有受造物傳播救恩的喜訊。從這裡引申出天主子民的觀念,與整個人類在旅途中,「期望整個世界,都變為天主的子民、主的奧體、聖神的宮殿,在萬物的元首基督之內,一切榮譽光榮都歸於創造萬物的天父。」(《教會憲章》十七號)
相對於這項教會的神學觀,大陸上的教會學似乎缺了廣闊及深遠的視野。顯然,可以理解的是,在中國教會受到迫害的時期,教會致力掙扎求全,她有必要完全採用以聖統制架構及主教角色為核心的教會學。《教會憲章》內充分關注到這方面的問題,但梵二也明白到,要解決制度化及聖事化的問題,唯一的辦法是回到對教會本質的最深奧秘的根本性理解上。這能為中國大陸的天主教會帶來豐富的新眼界,是她在現時探索突破教會體制僵局的路途上所急切需要的。
二、教會的奧秘源於基督的奧秘。那美麗的宇宙性基督形象源於新約,是初期教會的基督信徒思想家一個重要的靈感泉源。這形象不束縛人,而是使人得到釋放,引領我們走出那斤斤計較於教會領導角色的狹隘體制觀念之外,跳出聖事的有效性,突破本地教會與普世教會在本質方面的對立,不一而足。它以耶穌基督的宇宙性能力為核心,懷抱一切人類及「普天下一切受造物」。著名的古人類學家耶穌會士德日進神父曾經長年在中國進行研究工作。他把整個宇宙歷史看成為邁向以基督為終向的進化運動。有些第三世界的神學家較喜歡把基督描寫成「偉大的解放者」,祂帶領一切人類邁向天國,實現(聖經中所說的)完全的自由。至於亞洲的神學家,則喜歡把基督說成是天人合一,是至一的核心,萬物的融和。
匯合各家大成的現代化基督學,既然能夠滋養其他地方教會,難道不能啟發大陸的天主教徒,走出現實境況這有限的框框,去尋求新的靈性泉源嗎?筆者想借用名句:「放眼全球,力行本地」,我們應開始「放眼基督,力行教會」。宇宙性基督的寬闊眼光,提供了引出新神學觀的無限視野,推動本地教會生活的更新。想要全心投入與基督相遇,必須具有健全的基督學,而基督信徒的聖事生活,亦有賴具體的神學去滋養。不過,先決條件是必須避免流於聖事化形式主義。我們無需在這裡再演繹宇宙性基督的觀念與降生奧跡之間的關係,因為自初期教會的教父時代直至今天,神學歷史已經說明了他們是不可分割的。
三、要談現實中聖神的幅度,就是去探討天主聖神及在一切事物中上主臨在的奧秘。《教會憲章》一再指出,上主的恩寵在每個人的良知深處推動人。梵二開創了一種包容所有人類的視野,也包容無數不同的傳統及文化。《論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一再申明聖神這種積極的臨在,以及神恩在世上運行的普世性。在闡釋基督信徒與逾越節奧蹟的關係時,該憲章指出,「這不獨為基督信徒有效,凡聖寵以無形方式工作於其心內的所有善意人士,為他們亦有效。基督為所有的人受死,而人的最後使命事實上又只是一個,亦天主的號召,我們必須說,聖神替所有的人提供參與逾越節奧蹟的可能性,雖然其方式只有天主知道。」
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在其上任後首篇通諭《人類救主》中指出,非基督宗教內人士的強大信仰,「是真理聖神在可見的有形奧體以外行動的效果。」(第二號)在一九八六年其有關聖神的《生命的賜予者》通諭中,他提出有關聖神在世界活動的更廣闊看法:「我們有必要再回溯多一點,甚至回到基督降生之前,回到世界開始之時,去理解聖神的整個行動……以及其與降生和救贖的密切關係。」(第五十三號)
這種探索令人更加意識到上主賦予生命的力量,在廣大的受造物之中從不同層次以不同的方法發揮出來,難道對大陸上(以及對在台灣的)基督信徒沒有幫助嗎?對聖神的動力臨在所作的更深入認知,為人們在一般的看法以外提供了更廣闊的神學背景,難道不能有助於解決內在教會架構問題嗎?對聖神在整個宇宙工作有更深切的關注,難道不會使我們更加欣賞當前在狹隘的天主教家庭以外整個更廣闊世界所發生的奇妙事物麼?
四、對宇宙性的基督及聖神的神學反省,最終帶領我們指向救恩史的聖三奧秘中。聖神預備及促成了降生奧跡及逾越節的奧秘,這是祂在歷史中工作的高峰。現在聖神所餘下的工作,就是帶領整個世界進入基督的奧跡內,藉著基督,邁向天父。再回頭看中國大陸的天主教會。聖三內在的動態共融運行於救恩史中這基本神學理論,難道不能幫助中國天主教徒跨越現狀,啟發他們突破天主教教會體制生活的畛域去接納他人嗎?試想想,最能啟發中國天主教徒的傳統「仁」的觀念,一方面是人與人相處之道(儒家傳統思想人際關係的最高道德理想),另一方面與宇宙萬物共融如一,不正是聖三愛的奧秘的形貌嗎?不正是在中國的其他宗教與那稱為無信仰者的合而為一並屬於同一宇宙整體的活生生經驗嗎?近年邁向「地球村」的趨勢,使地球成了一切人類公有的家庭,與中國傳統觀點不正是不謀合嗎?
我們敢於相信,梵二這套教會學的神學反省,包括宇宙性的基督、現實中的聖神學的幅度,以及在救恩史中的聖三奧秘,將能鼓勵中國天主教會跨越本身的教會體制中心主義,去接觸其他基督徒以及非基督徒。

三、展望將來
沒有簡易途徑可以突破目前教會體制的僵局,假若我試圖提出迅速有效的辦法去解決這些複雜的問題,難免失諸輕率。不過,我既非立在局外去說話,我是一個天主教徒,也是中國本地教會的一分子,這裡只不過是要提供幾點建議,且僅僅限於教義神學的範疇,希望可以引發一些具建設性及實用的途徑,對中國教會有所幫助。
一、當前顯然有必要繼續宣揚梵二教會學。不過,假如充分享有自由的西方教會,仍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才可以吸納到梵二思想的精髓,則中國的天主教會在過往四十多年飽受壓迫及隔離,實在需要時間去理解、欣賞及接納梵二的教會學。若要加快這過程,實有急切必要以優美的現代中文,重新出版梵二文憲,並附加切合時代的評論。
二、面對中國教會以及其政治宗教綜合難題,急需建設橋樑及在教友中促進共融等問題上,梵二《大公主義》法令所提供的一些建議可說一矢中的。該法令建議神學家:「在比較教義時,應該記住公教教義內存有一個真理的層次,即所謂等級,因為這些真理與基督信仰的基礎有其不同的關連。」(第十一號)中國天主教徒若更能醒覺到真理的層次,在長遠來說將有助他們對整個教會訓導的重要優次加以辨別。舉例說,聖三奧秘的當信道理相對與宗座的法制上合一;或聖事的不可或缺,特別是聖體及修和聖事,相對於為發展基督信徒神修生活的傳統熱心事功;再或者,對在促進人際之間愛心的相對價值的判斷,相對於形式化遵守法律、法例及公共禮法。天主教真理及訓導的健全次序,能夠為教會團結帶來指引,並緩和磨擦、不滿、對立甚至憎恨等等重大苦惱的原因。它也可能有助解決一些教會中的基本問題。
三、最後,現在到了「放眼全球,力行本地」的時候,但必須在宇宙性基督、聖神及救恩史中三位一體天主不斷流露的奧秘所支持及指引下。我們只能盼望及祈求更多的天主教徒會嘗試跨越他們狹隘的心懷,去與周遭的其他人接觸。最終答案將是,突破這教會體制局限的途徑,端賴大陸的天主教徒是否願意致力踏出這細小、實際而且具體的向前一步,並以活生生的信仰作出保證「這是道路」。

四、結論
面對中國教會的教會體制僵局,我們提出了一個基督學與聖三學的探索。顯而易見的,在今天的情況中,它並不解決中國教會中的分裂;更不能變更中共對於宗教,尤其對於天主教的政策與措置;當然也無助於中國政府與梵蒂岡之間的關係。總之,這是個牧靈與使命性的探索,對於法律性的問題直接無能處理。不過另一方面,它應能引發中國教會擴張視野,經驗天父藉著基督在聖神內,充塞宇宙與人類的救恩與大愛,因而跳出自我內在的障礙,關懷世界;與基督教弟兄姐妹及其他宗教的朋友,和所有善心人士交談,共同為社會與國家創造美好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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