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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90)p.361-367
   

生死之變易:莊周面對基督的死亡      

 

雷敦龢

 


一進入天主教教堂,就看到對面的十字架和耶穌的屍體。教會這樣做,可以說是違背了一般人對死亡的禁忌。因上教會用不同的方式來設計十字架。古愛爾蘭教會常掛十字架,不加耶穌的屍體;東歐教會畫一個穿司祭服裝的耶穌,表達祂已經復活了,站在天父之右邊為我們轉達。也許這兩個傳統比較合乎儒家思想。不過,中國人可以用莊子的目光,很樂意地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屍體。莊子當然不是基督徒,我們不可希望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論耶穌死亡的完整說法。雖然如此,他可以幫助基督徒多了解十字架的奧跡。這奧跡是天主啟示的中心,其內容簡直談不完。因為談不完,我限定只用莊子內章和與內章有關的文獻,也只選若望福音對死亡的看法。偶爾也會用別的文章。
人類歷史對死亡有三個較重要的說法。第一種說法:人死就不在了;到了死亡,人就被毀滅。第二種說法:肉身死,靈魂仍然存在。中國民間宗教就這樣信魄、魂、鬼等觀念的分散或存在。第三個說法承認生死的變化,但不談後果,因為每人的特「我」進入大自然的變動。小乘佛教比較接近第三種說法;莊子卻講的特別清楚,特別活潑。
在齊物篇莊子提出死亡的問題:
「人謂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
他不怕面對死亡,後來他問:「死亡是否人的大悲劇呢?」在大宗師篇他回答說:「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悲劇之事,也沒有快樂之事,「死生,命也」。真人該想怎麼接受和配合大自然在他身上所發動的變化。子輿是這樣的一個真人。他得病後,就「跰鮮而鑑於井」,意為「輕快的走到井邊,照自己的影子」。他「心閒而無事」,所以平安地觀看他身體的變化。他的朋友,子來用比喻說出生死的關係:
「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即鐵匠),惡乎往而不哉!」成然寐,遽然覺。
他對死後不在乎,因為這不是他的事。他像放在鎔鑪的鐵,鐵匠可以決定要做什麼樣的劍,大自然負責他將來的情況。從此可知,莊子不談滅我而已,也不論後世之復生,只把自我輕鬆地放在大自然的懷抱裡。
現在讓我們研究一下若望福音對耶穌死亡的說法。福音很早提出耶穌的「時刻」,也就是他苦難的時刻(若二4;十三1),那時他會受光榮(若十七1)。耶穌受光榮時,要派聖神來(若七39),那麼臨終時他就「呼氣」(若十九30),不只是斷氣的意思,而且也是送氣,即聖神的意思。還有另外兩處值得我們注意。若十11說:「我是善牧,善牧為羊捨掉自己的性命。」若十25說:「在現世憎恨自己性命的,必要保存性命入於永生。」耶穌為他人捨掉性命,但藉這奉獻就入永生。他的死亡使天父的光榮顯露出來。莊子站在「宇宙美」1. 的立場來看人生死的問題;若望福音作者站在天父永遠之光來看世人。他們都知道人死不就是大哀而已。
莊子談宇宙的變化和若望福音所說的天父,在一般人的看法有衝突。在天道篇老聃說:「天地固有常矣。」很可能這句話是漢朝寫的2.,不過它說明莊子的立場:大自然就是大自然,不是神所創造的。因此與天主教信仰有衝突。其實不然。莊子若用神字,說成福音的用詞,要用「天使」才對。莊子不提天主的問題,但神學家一看這「固」字,就知道天主的問題不遠。可能生死、是非等等在莊子哲學都有相對的價值,神學家卻要找整個的思想系統,或相對價值系統有沒有絕對性。說莊子的「天地固有常」這句話,「否認了有什麼神或上帝來支配自然界。」3.是不對的。莊子根本不談天主教的上帝,所以他不能否認祂。我們只能說,為莊子,宇宙只是本來如此,不必談它的來源。神學家不然,他一定要考慮這個「固」字,說全部大自然在天父的手裡。大自然這樣,「如此」,因為天父願意它這樣。
莊子和若望福音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區別。莊子談到凡人的死,若望討論天主子的死。耶穌是天父唯一子;他的死,因為是無雙的,所以「使所有信他的人,在他內得到永生」(若三15)。我們不能用莊子來否定耶穌的唯一性,因為莊子沒有聽過耶穌。他的真人就是了解凡人的情況比較多的人,若把耶穌當作真人看,我們並不在談莊周論基督的死亡,而只是談莊子論死亡的看法。在若望福音,我們可以看人面對耶穌時,會有什麼樣的觀點。被治好的胎生瞎子,聽說是耶穌治好了他,就「俯伏朝拜耶穌。」(若九38)「俯伏朝拜」的原文是「」,是人在天主面前的態度。瞎子透過耶穌的人性,升到天主的光榮,如同人藉著藝術品,看到一個超越墨水的境界一樣。4.
站在宇宙美的立場來看,死亡是若望和莊子的共同點。從這個立場說,連不好看的也值得看。子輿在水井前,雖然身體「拘拘」,不好看,但他不能恨自己。同樣耶穌在十字架上非常不好看:「他的容貌損傷得已不像人,他的形狀已不像人子。」(依五二14)但若望用匝十二10注釋曰:「他們(即凡人)要瞻望他們所剌透的。」(若十九37)。用莊子的話,所瞻望的美是一個大變化。用到耶穌的死,所謂的變化是指世界上最大的變化,即生者入於死亡,陽氣變成陰氣。其他福音提到遍地的黑暗(瑪廿七45),若望不這樣說,因為陽變陰也是陰變陽,是天父的面容露出來。莊子幫助我們記住:看十字架時,我們不要停留在屍體上,而要理解死生的變化。
莊子死生相對論也使我們比較容易懂耶穌所講的「一粒麥子」(若十二24)。耶穌說,一粒麥子必須死才能結出果實,同樣人必須死才能進入永生。從莊子我們知道,死本身無義;生本身無義。生的意義是由死而來的;死的意義是由生而來的。莊子要破除執我,注重自然界;同樣耶穌破除執我,強調天主的永生。「破除執我」的意思是,認識我不是我生死的主人。最好捨掉自己的命,這樣會快樂,不必等到死亡來決定。如何捨掉性命?若望用愛來說,最高級之愛是「為自己的朋友捨掉性命」(若十五14)。「捨掉性命」不是毀滅性命,而是破除執我,把自己放在父的手裡。我的性命是天父所賜,不是我所造;同時我的死亡不是屬於我,而是要給祂。若只站在普通人的立場來看,太可怕了,必須站在執我立場之外,才能信任這比我大的力量。耶穌基督的死亡、復活使我們敢信祂的父。因此基督徒面對死亡有特別的看法。
聖保祿曾經說過,我們的死亡是屬於主而不是我們的。其實,死亡使人非常孤獨;沒有另一人能代替我。可以說,死是唯一完全屬於我的事。我的生命是由父母來的,並不是我占有的;只有我的死亡是別人不能有的。這樣,想自殺的人有道理。在死亡時他的自我是他的,不許任何人干涉。不過「我死」有矛盾。在自殺時,我負責我的存在;同時這個我沒辦法抓住他自己。結果雖然人的死亡完全屬於自己,生死的變化沒有人能控制。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他知道他的死亡不是他的,而是「大塊(即宇宙)」所賜。基督徒也要這樣想。不必等到臨終時,連在日常生活中,他就該捨掉他所有的,包括他自己。愛是他的標記,而愛就在於捨己。因為死亡是每人的私事,捨掉自己的死是最無私的行為。
也許有人說:「不必談死;到了死的時候再考慮吧,何必現在呢?」莊子可以回答:人對死亡的態度,影響他的整個生活,使他由造物者的觀點來看他的存在。
「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大宗師)
在若望福音有類似的思想。若望常談永生。「永生」不只在死亡之後。耶穌說:「誰吃我的肉,誰有永生。」意思是參加他的死亡、復活是進入永生,不會永遠地死。福音的道理不容易懂。若把「永生」翻成莊子的「一氣」可能比較容易。「氣」就是聖神的能力。若三54說:「人除非由水和聖神而生,不能進入天主的國。」從十字架上耶穌送聖神,使人或活或死都靠這氣,結果人的生命也是靠永生。離了耶穌永生之氣,人什麼也不能(若十五5)。在耶穌基督內,人真正的可以「遊乎天地之一氣」。
這類的人很快樂,「且夢為烏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大宗師)。這種快樂不像車禍之後的倖存者,因為倖存者的所以高興,在於他沒有死。基督徒的快樂,是因為他在基督內已經死了,所以他現在的生命就是耶穌的永生,耶穌的喜樂。
「你們的喜樂誰也不能從你們奪去。」(若十六22)
「使你們的喜樂得以圓滿。」(若十六24)
圓滿的喜樂來自天主,人所喜悅的仍是一部分或一段時間,但超過是非苦樂等對象有「天一」。說「喜樂」也好,說「平安」也好,都使內心安靜而高興:「我把平安留給你們,我將平安賜給你們」(若十四27)。這平安是天主的圓滿快樂。
莊子在耶穌之前,已經說明這種平安快樂,不過連在其他道家中也很少發現同樣的態度。是因為他的理論有錯,或因為人很難接受?我想說他沒錯還不夠。一個有理性的人很難以無理性的大自然為憑藉。動物死時不必考慮,但人總要問何必符合大自然的變化?何必有變化?孟子說可以為得義捨生。連這個也不容易。所謂的義是一種理想,可是人不只有理想也有感覺,所以這樣殉道是一件殘酷的事。人必須有人才能樂意的殉道。若有人,他不怕死。死亡就是跳到母親的懷抱裡,到父親的手裡。莊子承認這點:「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陰陽像父母那樣。在福音裡「像」字變為「是」字;天主是我們的父親和母親。就在祂內,藉神人合一的耶穌基督,人能「成然寐,遽然覺」。我們的解釋還沒有回答哲學家的「何必有變易」問題,必須給人一個值得人的回答。哲學家說「生死,命也」;神學家說這個「命」不是命令,而是生命,天主永生之命或愛。一個被愛的人不必問愛以外的問題,也就能深深地進入無窮之愛域。
現在可將前面較詳細的討論,用簡短的語句做一個回顧,當做全文的結論。
一、耶穌是善牧,他為人捨生,像一粒麥子一樣。
二、人在十字架前,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麗、最光榮的變化。不只要看,也要朝拜。
三、在基督內,人不怕破除執我,進入永生。他知道死後能與愛變為一體,死前也一樣,因為生死都由永生而來。結果心裡有平安愉快。
在本文序言中我們說過,有三種對死亡問題的說法。上面是用莊子的看法來討論其中之一。為了比較圓滿地解釋,我們必須稍微參考另外兩個。本文提出破除執我,但沒有詳細地說是否靈魂一直存在。要明白破除執我和滅我的不同。滅我是肯定我的存在,然後說,臨終時它被毀滅。破除執我是說,人的真性在於捨私取他。所以「死人得永生」這種說法有問題,因為在愛內什麼都不能「得」。在天堂沒有「我的」、「你的」這種區別。今世所謂「我的」,實際上是空虛詞。我們知道生命不是我賜給我的,也看過連我的死也不屬於我。若生死不是我的,哪兒有我的呢?人很貧窮,什麼也沒有,但他仍然存在。每一個人仍舊有他的唯一性。在永生之愛內,他會發現他的唯一性愈來愈清楚。基督的愛不像一個無名的海洋,而像一個有許多房間的家(若十四2)。祂是我們的牧者;祂知道每一隻羊的名字;祂會抱每一隻羊,所以不必怕生死的變易和死後的情況。

莊周面對基督5.
莊子到髑髏山去,看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就問祂,曰:「您是因為反對政府而被判死刑嗎?您是因為做了壞事而受懲罰嗎?」說完就以髑髏山為枕,躺下睡著了。夜半,耶穌在夢中曰:「子之談者似世人。視子所言,皆世人之累也,永生者則無此矣。子欲聞永生之悅乎?」莊子曰:「然。」耶穌曰:「永生,無憂無苦,從然以天為父母,雖南面王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叫司命之神讓你恢復世人之生,子欲之乎?」於是,由屍體來的光照臨大地。耶穌曰:「莊周。」彼俯伏朝拜,進入永生。

 

 

附註:
1.         陳豉應:莊子哲學,台灣商務印書館1975,第120頁。
2.         Graham, A.C., Chuang-Tzu: The Inner Chapters, Unwin, London, 1986, p. 126
3.         同1.,第110頁。
4.     Nichols, A., O.P., The Art of God Incarnate: Theology and Image in Christian Tradition, DLT, London, 1980, pp. 127-9
5.     莊子:至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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