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學論集主頁 | 陳意婉. |

 

84
神學論集
(1990)p.213-228
   

試從文藝心理的聯想看雅歌      

 

陳意婉

 


引言
詩是文學最美的表現,因為它是文學天地間的彩虹,五色繽紛,秀麗多姿,引人有無限的遐想。聖經文學就有極美的詩境;神的啟示既是最偉大的真理,必須以最雋永的詩句來表達,所以在舊約文學中有無數的詩文,發放異彩,使人在聖神的巨光下,感奮不已,有說不盡的歡悅,仰著崇慕的臉,歌唱與頌讚。聯想有助詩人創造詩,及讀者欣賞詩。

聯想對藝術的重要
聯想是一種最普遍的作用,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是類似聯想,例如看到菊花想起向日葵,因為它們都是花,都是黃色,在性質上有類似點。一種是接近聯想,例如看到菊花想起中山公園,又想起陶淵明的詩,因為我在中山公園裡看過菊花,在陶淵明的詩裡也常遇到提起菊花的句子,兩種對象雖不同,而在經驗上卻曾相接近。這兩種聯想有時混在一起,例如看到菊花想起陶淵明,一方面是一種接近聯想,因為陶淵明常做菊花詩;一方面也是一種類似聯想,因為菊花有高人、節士的氣概,和陶淵明的性格很類似。
凡是兩個觀念聯在一起時都用聯想,例如說「人是動物」、「流雲如白衣蒼狗」、「衣在箱子裡」等等。從此可知,凡是可以用一個完全語句表示的知識,都是聯想作用的結果。這就是說,聯想是知覺、概念、記憶、思考、想像等等心理活動的基礎,意識在活動時就是聯想在進行。
哲學家如浩布士哲姆士諸人把思想分為有旨意的和聯想的兩種。「聯想的思想」是自由起伏、飄忽不定的。例如我此刻從「菊花」想起,想到中山公園,由中山公園想到溥心畬的畫展,檀拓寺、蛇、「古舟子詠」中一行詩,鴉片煙等等。從菊花到鴉片煙雖似牛頭不對馬嘴,其中聯想線索前後相承,卻有關係可尋;雖有關係可尋,卻都是偶然的。換一個時間,換一個環境,我也許可以由菊花想起許多其他事物。夢中的思想往往是聯想的。「有旨意的思想」也是由甲到乙、由乙到丙逐漸前進,但是在輾轉前進時,受一個主旨控制,它所走的向方是由主旨指定的。甲和乙、乙和丙相承是以必然關係為線索的。日常思考都是用這種「有旨意的思想」。其實「有旨意的思想」也脫離不了聯想,所不同者是一個是有定向,有必然關係的聯想,一個是飄忽的、偶然的聯想罷了。
在觀照自然或藝術時,我們最容易起聯想,因為我們暫時丟開實際生活的種種牽制,心裡沒有一個主旨指定思路的方向,平時可以限制聯想的種種力量都暫時失其作用。一般人覺得一件事物美時,大半因為它能喚起甜美的聯想。例如圖畫的美在顏色、線紋、陰影諸成份的諧和配合而生的意象聯想。又例如有些鄉下人喜歡把孟姜女、薛仁貴、桃園三結義做裝飾,並不是因為能欣賞那些木板雕刻,是因為它們可以引起許多有趣的故事的聯想。曾有一位老修女站在一幅耶穌臨刑圖前合掌仰視,悠然神往。旁人問她那幅畫何如,她回答說:「真美!你看上帝是多麼仁慈,讓自己的兒子被犧牲,來贖全人類的罪孽!」
由此看來,聯想對藝術實有其重要性,因為知覺和想像都以聯想為基礎,無論是創造或欣賞,知覺和想像都必須活動,尤其在詩方面。

詩與聯想的關係
樸列斯考德在他的《詩的心理》裡,援引浩布士的「有旨意的思想」和「聯想的思想」的分別,以為詩完全屬於「聯想的思想」,和夢極相似。詩境往往是一種夢境,在這種境界中,詩人愈能丟開日常「有旨意的思想」,愈信任聯想,則想像愈自由,愈豐富。詩人在做詩時,自己固然彷彿在夢境裡過活,還要設法「催眠」讀者,使讀者也走到夢境裡,欣賞他所創造的世界。「催眠」的方法不外兩種,一種是以低徊往復的音樂,一種是以迷離恍惚的意象。如果丟開聯想,不但詩人無從創造詩,讀者也無從欣賞詩。
詩的微妙往往在聯想的微妙,這個道理我們在中國詩裡也可以看出。例如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祇是當時已惘然。
全詩以五六兩句為最精妙,但與上下文的聯絡似不明顯,尤其是第六句像是表現一種和暖、愉悅的氣象,與悼亡的主旨不合。向來註者不明白詩與聯想的道理,往往強為之說,鬧得一塌糊塗。他們說:「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滄海、藍田言埋韞而不得自見,」「五六賦華年也,」「珠淚、玉煙以自喻其文采。」這些說法與上下文都講不通。其實這首詩五六句與三四兩句的功用相同,都是表現對於死亡、消逝之後,渺茫、恍惚,不堪追索的情境所起的悲哀。
情感的本來面目,各人祇可親領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寫,如須傳達給別人知道,須用具體的間接的意象來比擬。例如秦少游要傳出他心裡的一點淒清、遲暮的情感,不直說而用「杜鵑聲裡斜陽暮」的景致來描繪。李商隱的「錦瑟」也是如此。莊生蝴蝶,固屬迷夢;望帝杜鵑,亦僅傳言。珠未嘗有淚,玉更不能生煙。但滄海月明,珠光或似淚影,藍田日暖,玉霞或似輕煙。此種情景可以想像,揣擬,斷不可拘泥地求於事實。它們都如死者消逝之後,一切都很渺茫、恍惚,不堪追索,亦祇「不見長安見塵霧」,仍是迷離隱約,令人生哀而已。所以第七句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四句詩的佳妙不僅在喚起渺茫恍惚,不堪追索的意象,尤在同時能以這些意象暗示悲哀。「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淚」兩句尤其顯然。五六兩句勝似三四兩句,因為三四兩句實言情感,猶著跡象,五六兩句把想像活動區域推得更遠,更渺茫,更精微。詩人在其作品上選擇幾個很精妙的意象出來,以喚起讀者的多方面的聯想。詩的意象有兩種功用,一是象徵一種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打動心靈。
於此同時,讀者若能聯想起許多有關歷史和宗教的知識,把當時產生那首詩的背景、環境和心理,在想像裡再造出來,對於詩的了解更深刻,所得的美感更濃厚。欣賞不能不借助於聯想,因為它不能不借助於了解。為此若要以聯想的角度去欣賞雅歌,必先要了解其民族與詩歌,詩歌的種類及雅歌的特性。

民族與詩歌
舊約的詩歌是希伯來民族所誦唱的,有它獨特的生活背景。他們在荒漠牧野中成長的,在自然的環境中磨鍊出來,有儉樸與剛毅的性格,卻有非常熱切的情感,他們在艱困的境遇裡,經歷多少苦楚與辛酸;他們所感受的哀樂,就洋溢在詩歌的字裡行間,自由而率真地表露無遺。
他們對自然有非常親切的感覺,在經常觀察與接觸中,自然予他們的提示是無窮的。自然對他們是那麼真實,甚至非生物也有生命的動態。太陽好似新郎走出洞房,又如勇士歡然奔路(詠十九6)。眾山怎樣圍繞著耶路撒冷,上主也怎樣保衛他的百姓(詠一二五2)。自然的景色更加上動物的眾生相。山谷長滿五穀,這一切都歡呼高唱(詠六十五13)。然而真正的歡樂必須在草原上有飽足的羊群(詠廿三2)。
詩人確有極豐富的想像,他們不只視察物質的外在形態,更深體內涵的意義。高天象徵神堅強的愛(詠卅六5),山嶺表徵他的永恆(詠九十2)及公義(詠卅六6)。凋殘的花朵象徵人生的短暫(依四十6),生命的成長如溪畔的樹木。
從他們的想像中,產生許多活潑的意境,也都是取材於自然。例如在雅各的祝福中(創四十九),猶大是小獅子,以薩迦是強壯的驢,但族是道上的蛇,便雅憫是撕掠的狼。上主卻像牧人在草原引導那乳養小羊的,照顧羊群(依四十11)。詩人描寫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情景(詠一一四3、4):
「滄海看見就奔逃,約但河也倒流。
大山踴躍如公羊,小山跳舞如羔羊。」
在這些詩人的意境中,有一種特殊的屬靈的氣質,是其他民族文學所缺少的。他們的思想中含有活潑的信心,認為神的啟示是最奇妙的,也是最廣大的。詩人先知的理想是:「認識上主的知識要充滿遍地,好像水充滿海洋一般。」(依十一9)
這就說明:他們雖然對自然界有審美的眼光觀察,也有豐富的想像力,卻並不一味讚賞它的美麗,他們更深入自然的美景,看見造物者的心意,覺察神的大能和智慧。
希伯來的詩人有非常純真的至性,他們的民族性是從歷史的信仰中孕育而成長的。他們深信神在歷史中施行教贖,可從自然的現象來說明,這樣的信心促成他們堅強而激烈的性格,對一切事物的反應很深切。所以詩句儘管簡賅,用字也無特出之處,仍言之有物,決不無痛呻吟,僅作字句的堆砌;真實的表達是毫無矯揉造作的,卻是有血有肉,有十分充實的生命力。

詩歌的種類
在舊約中希伯來詩歌種類繁多,概略分之,至少有四種:抒情詩、預言詩、訓誨詩、戲劇詩。預言詩所佔的篇幅最多,而抒情詩所包含的內容最廣,訓誨詩所具有的形式最突出,戲劇詩其實是綜合不同的體裁,且有不少是詩體的散文。
(一)預言詩——舊約的作者先知每以詩歌的形式將信息傳出來。這些信息大多不是講詞,而是短句的詩歌,容易使人記憶,並且發人深省。有時先知也以責罵詩的語調提出警告,以輓歌的形式宣告審判。所以預言詩未必全部都是預言,只是表露先知的心聲,在情緒上很激動,語氣也很重,然而仍不失為美的詩歌,有不少表徵性的用語,尤其是以自然為論,描述得淋漓盡致,非常生動活潑,使人深受感動。
(二)訓誨詩——訓誨詩最普遍與簡單的方式是箴言,多數是兩行詩句,用不同的對偶的結構,如中國的對聯,都是勵志的格言。謎語與箴言類似,解答時也採取箴言一樣的短句。有些以數字來道出生活實用的智慧,其實是綜合謎語與格言兩種的用語方法。約伯傳是多行的長詩,約伯與友人的辯論,詩的形式是哲學的對談,上主的言詞類似抒情詩,約伯的獨語又採取哀歌的形式。此書的散文部分成為全文的構架,因有詩文的美,稱為散文詩,被歸類為史詩及戲劇詩,不僅為舊約文學的傑作,也是世界罕有的文學巨著。
(三)抒情詩——從最古的〈拉麥之歌〉(創四23:向他妻子抒情,表示安全的家庭生活),紅海彼岸的〈摩西之歌〉(出十五前半,向神感恩),以至路德記這首田園詩、雅歌、都是抒情詩。
(四)戲劇詩——以色列歷史的記載也有以散文詩的形式寫出的,是平實的散文,卻有詩的雋永,有簡賅而秀美的描述,跳躍在字裡行間,這些都散記在舊約歷史書中。約伯記和雅歌也被視為戲劇詩,前者是訓誨劇,後者是抒情劇或歌劇。雅歌確有戲劇的情節及動作,更有非常濃的抒情的意味。在這愛的讚歌中,有陽春的氣息、花卉的芳馨,愛情沈醉在天地的詩境裡。

雅歌的特性
凡讀雅歌的人,沒有不感覺到它是一篇優美絕倫的詩歌。的確雅歌堪稱為希伯來文學的精華。詩中的香草、葡萄、花園、飛禽、動物等,使人聯想到巴勒斯坦欣欣向榮,風光宜人的春天。從文體和內容看,這在基本上是愛情詩歌,當可斷言,全詩既有數首詩曲,甚至可以說是一部情詩集,本書的詩名似乎也建議這一點:「歌中之歌」,不僅指其秀麗的文體,雋永的內容,也說明其精選的資料,如果說它是詩集,並未否認其合一性。這情詩既可當作戲劇,就有可循的劇情,找出愛情的過程,仍有均衡與連貫的美。本書好似聖詠,雖然後者是純粹表達宗教的情操,而這裡卻流露人間的愛情。兩者均有非常豐富的情緒,以不同的詩句形式道出內心的感受。僅就它外面表現而論,雅歌是一篇不折不扣的談情說愛的戀歌;但它絕對不是一篇普通的戀歌,不然它就完全沒有資格被視為聖經中的一部分了。而事實上,它自始便被列入正經典籍目錄之中,足見它有獨特的風格、特殊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猶太和公教學者,向來主張雅歌是拿男女間的愛情,來寄託更高尚神秘的事物,絕對不是一篇普通的情詩。它是含有深奧的寓意與象徵,是有言外之意,絃外之音的著作。

聯想與雅歌
在雅歌裡,我們可以看見許多由聯想而來的詩句,現只找出描述新娘的美麗和新郎的俊美為例說明。
新娘的外在美:
外貌——你美麗有如提爾匝,可愛有如耶路撒冷城,莊嚴有如齊整的軍隊。
你好似牝馬,套在法郎的御車上。
你有如上升的晨曦,美麗似月光,光耀若太陽,莊嚴有如齊整的軍隊。
頭顱——頭顱聳立好像加爾默耳山。
頭髮——你的頭髮猶如由基肋阿得山下來的一群山羊。
頭上的髮辮有如紫錦。
雙眼——你的雙眼隱在面紗後面,有如一對鴿眼。
你的兩眼,好似赫巿朋城巴特辣賓城門旁的池塘。
鼻子——你的鼻子,彷彿黎巴嫩山上面對大馬士革的高塔。
嘴唇——你的嘴唇像一縷朱紅線。
牙齒——你的牙齒像一群剪毛後洗潔上來的母綿羊,都懷有雙胎,沒有不生育的。
兩頰——你隱在面紗後的兩頰,有如分裂兩半的石榴。
頸項——你的頸項宛如達味的寶塔,建築如堡壘,懸有上千的盾牌,都是武士的利器。
乳房——你的兩個乳房,好似母羚羊的一對攣生小羚羊。
你的乳房如棕櫚樹上的兩串果實。
肚臍——你的肚臍,有如圓樽,總不缺少調香的美酒。
肚腹——你的肚腹,有如一堆麥粒,周圍有百合花圍繞。
兩腿——你的兩腿,圓潤似玉,是藝術家手中的傑作。
皮膚——你黑得好似基達的帳篷,秀美卻似所羅門的帳幔。
身材——你的身材修長如同棕櫚樹。
新郎的俊美:
容貌——他的容貌彷彿黎巴嫩,壯麗如同香柏樹。
頭顱——他的頭顱金碧輝煌。
頭髮——他的髮辮有如棕枝,漆黑有如烏鴉。
兩眼——他的眼睛,有如站在溪畔的鵓鴿的眼。
嘴唇——他的嘴唇有如百合花,滴流純正的沒藥。
牙齒——他的牙齒像在奶中洗過,按在牙床上。
兩頰——他的兩頰有如香花畦,又如芳草台。
軀幹——他的軀幹是一塊象牙,鑲有碧玉。
手臂——他的手臂有如金管,鑲有塔爾史士寶石。
兩腿——他的兩腿像一對大理石柱,置於純金座上。
詩人以活潑的想像力,類似聯想的方法,引用了自然的現象,地理環境,動植物的形態,貴重的物品,把新娘的美麗和新郎的俊美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
新郎見愛人美麗動人,亭亭玉立的身軀,頸上佩戴著彩色的項鍊,風姿綽約,心中大喜,便情不自禁地將愛人比作套在埃及法郎御車上的牝馬。這樣詩人就以類似聯想的方法,把我們的思想帶到舊約的環境中,在眼前是一個豪華、富有、美麗、莊嚴的意象:以色列民族早已進入了天主預許的福地,但是毫無疑問的,他們一定由祖先的傳統世世代代聽過了,先人在埃及所過的生活。諸如他們所見到的埃及法郎是如何的華麗奢侈,出巡的時候有前呼後擁的衛隊,又乘坐駟馬高車,實在威風凜凜,見所未見,以及其他許多埃及狀況。這種古代的傳統說法,再加上人們自然的誇張心理,為後世居住在聖地的單純以民,埃及簡直成了天上有,地下無的人間天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境地。詩人就以法郎朝廷的比喻來形容新娘的美麗,就如經過極度裝飾之後,套在法郎御車上的一匹牝馬。
詩人以其活潑的聯想,用了聖地的地理特點,來描述新娘的頭高貴像加爾默耳山頂,其上有濃密的頭髮,好似山頂上的樹叢,充滿生命的能力。她滿頭的卷髮烏黑密長,呈現紫色,光澤的反映,猶如一群黑色的山羊,波浪式地遍佈在基肋阿得山上。鴿子的眼睛誠樸單純,和藹可親,新郎見到愛人的眼睛是如此美麗,視線是如此甘飴可愛,便不禁聯想到了鴿子,而鴿子的眼睛在以色列人的心中也是最秀麗的,便用這可愛的飛禽,來比喻自己所心愛的人。她的鼻很高,像黎巴嫩,監視大馬士革,有超然的氣質。兩唇形成的櫻桃小口,紅潤得可愛,在她臉上特別顯得鮮豔。她的牙齒既整齊,又潔白,就如剛剛洗刷的母綿羊,偕同她們所生的雙生羔羊,這麼健康和富有生命力,故在她們中沒有不生育的。豐滿紅潤的雙頰,若隱若現地藏在面紗後面,猶如分開的兩半石榴。頸項健壯有力,秀挺,掛滿了珍貴的項鍊,一如達味國王的堡壘,裡面掛滿了許多武士的盾牌,英雄的戰利品,表徵堅定而果敢的意志,好似軍庫藏有武器,足可防禦。以母羚羊的一對攣生小羚羊,和棕櫚樹上的兩串果實來描寫兩乳有均衡豐滿的生命力,且潔白如百合花。肚臍是身體的中心部分,盛滿了美酒與香料般的愛情。她的腰部不只是白皙,甚至好似麥子那樣金黃,十足健康的膚色。由此聯想她不是嬌生慣養的弱女子,而是勤勞有力的人。腰間好似麥子有百合花圍著,更顯得秀髮。她的腿部尤其健美,好似彫鑿過的寶石那樣完整而貴重。她的皮膚被太陽曬得發黑,猶如刻達爾的帳棚。刻達爾是曠野中的遊牧民族,他們的帳棚多以黑山羊的毛皮做成,是以顏色發黑。可是新娘也不甘心承認自己的面貌醜怪,她面孔雖然黑如刻達爾的帳棚,卻仍然美麗猶如所羅滿的營幕。國王的營幕,自然是用最美麗貴重的毛皮作成的,是非常鮮豔美麗的,這才是少女本質的美。以棕櫚樹描述女子身體的健美以及亭亭玉立秀麗而端淑的儀態,更是表達男子親近她的意慾。
當少女急切地追尋她那未來的郎君,她曾到處懇託他人留意與尋覓,這就引起多人的好奇,於是伴娘們以合唱者口吻詠出問詢,反映一般人的觀感:
哦,最美麗的女子,
你所親愛的人究竟比別人在那一方面更優秀?
使你這樣若醉若狂地追尋,
囑咐我們來協助呢?
這樣發問似乎是必然的,因為從她焦急與懇切的神情中,看出她的情感不是偶然的,決不是一時的迷戀。真實的愛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只是那種恆久的、始終不渝的愛才引起人們的重視。
這一詢問,立即使她的心情興奮起來,臉龐浮起一層紅暈,眼睛發散特有的異彩,她完全沉醉在戀念中,詩人就以這種既高妙又自然的手法,透過少女的口喃喃地說出她心愛人的俊美。
他是儀表非凡的男性,有高貴的氣質,健美的體魄。他的頭是無價之寶,猶如純粹的黃金。頭髮厚密與漆黑,表出生命力的旺盛。眼睛好似鵓鴿在溪畔,十分明顯,也構成很美的畫面,鵓鴿在溪水邊撥動奶一般的水,使它洗得乾淨,羽毛潤澤,更加好看。他的嘴唇好似百合花那樣純潔,沒藥汁那樣馨香。牙齒好像在奶中洗過的那麼潔白。面頰是顯露之處,不僅可以被欣賞,甚至也可得稱揚,而且臉部的香氣可嗅聞。他有完美的身材,好似鑲著寶石的象牙;也是高大而華雍。他的雙手好似金管,其上鑲有來自遠方(塔爾史士)的寶石,自然更加珍貴。他的兩腿有如白玉的石柱,置如純金座上,是指他的高貴與穩健。
詩人盡了他的全部才能,將新娘和新郎描寫得如此美妙莫測,簡直已成了天上有地下無的傳奇人物。當然,我們不必煞費苦心地去尋找和比較,這些比喻說法是否恰當,因為這一切都是聯想的方法,象徵的說法,是幻想的結構,是理想的要求,原因是只有他(她)是新郎(新娘)夢寐以求的理想伴侶。
在整部雅歌裡,詩人的思想有「聯想的思想」和「有旨意的思想」。「有旨意的思想」是建造整部著作的骨架,六個詩段大致上都循同一脈絡發揮,使讀者在閱讀時不致迷失方向。「聯想的思想」是創造雅歌的內容,迷離彷彿的意象,加強其美感,使讀者在欣賞時,有如置身仙境。這兩種思想共存於雅歌,不但沒有產生不調和的現象,相反使雅歌所要表達的意象更深刻於人的內心。在第一詩段,詩人把新娘描寫成一個牧羊女,她被太陽曬黑,漆黑有如刻達爾的帳棚。同一詩段,詩人又把新娘描寫成一位王后,她在國王的宮廷內出現,並且被領進舉行盛宴的大廳中。又是同一詩段,詩人盡量發揮其自由奔放的聯想,把新娘看成一位下凡的仙女,說她是荊棘中的一朵百合。整個聯想的過程,詩人因生活在草原地帶,故由新娘想到牧羊姑娘,由牧羊姑娘想到居住在王宮的王后,或許是憶及埃及王朝的富饒而生的聯想,再想到下凡的仙女,詩人這樣的想法基於在人間不能尋獲如此秀麗、可愛的女郎。為此看似飄忽不定的思想,其中聯想的線索卻是前後相承,有關係可尋的。目的都為說明新娘的美麗。這僅屬一例,還可找出由「聯想的思想」而來的內容。
我們若將雅歌分析,可分成六個詩段,各自獨立,按照一定的格式和結構,而一次又一次地在重複二位情人,千變萬化的愛情遭遇,而每一詩段,大致上都離不開下面的因素:焦急的等待,到處的尋找,終於情人相遇,興高彩烈地共度良辰,慶祝雙方愛情的結合。詩人這樣靈巧地運用了「有旨意的思想」和「聯想的思想」,使整部雅歌發放異彩,而被稱為「歌中之歌」。
前面曾提及有關以色列民族詩歌的寫成,大部分的靈感都是來自自然,在雅歌裡這些例子比比皆是。如:我的愛人有如鳳仙花,生在恩革狄葡萄園(一14),我是原野的水仙,谷中的百合(二1),我們的床榻,是青綠的草地(一16)。從他們的想像中,產生許多活潑的意境,在他們的意境中,有一種特殊的屬靈的氣質,是其他民族所缺少的。若以寓意說來解釋雅歌,由此而引起許多故事的聯想也是行得通的。因為在舊約中,雅威愛以民的觀念是牢不可破的,雅威與以民所立的盟約,多次喻為婚約。所以幾時以民犯罪得罪天主,尤其是幾時他們敬拜邪神,便算犯了背棄婚約之罪,等於「犯奸」、「私通」。既然如此,天主對自己妻子——以色列,便也以丈夫的熱情來愛她、保衛她、獨佔她。由上所述,我們可以明確知道,天主與以民之間的關係,天主與以民之間所建立的盟約,是以男女之間牢不可破的婚約來作典型的。今試以第一詩段(一1∼二7)為例,說明以寓意法解說雅歌所引起故事的聯想。
一1∼4:新娘——選民在此表示自己對上主所懷的熱愛,由於遭受過巴比倫充軍的試探,變得更熱烈,甚至她引領一些「少女」(外邦民族)也認識天主。
一5∼7:以色列雖遭受了充軍的大災難,可是在她的新郎(天主)面前,她還是蒙愛的。「我母親的兒子」指加色丁巴比倫人,他們是以色列的兄弟,因為亞巴郎是出自加色丁的烏爾。「派我看守葡萄園」指充軍的奴役;「我自己的葡萄園」指巴肋斯坦聖地。上主屢次被稱為以色列的牧人。新娘離開了她先前所淫戀的其他神祇以後,只企望再與上主相聚。
一8:耶京女郎——她們有如希臘劇典的歌女,表達詩人的心意——告訴新娘:充軍的時期快要結束,請她跟著「羊群」,自己的子民,回到熙雍山去(牧人的帳棚)。
一9∼11:新娘從前怎樣在埃及作奴婢(法郎的御車),現在也同樣在巴比倫為奴。可是,奴役時期快要完結,她將得到金銀製的飾物。
一12∼17:在此描寫以色列已回歸了「許地」,萬分感激天主。
二1∼6:自今以後,新娘全心依戀她的愛人;愛人在她身上懸掛上愛情的旗幟,用以招集因充軍而四散各處的選民,叫他們一同出發,往福地去。
二7:以民在充軍之地應自己「醒寤」,即應自覺悔悟。
細讀雅歌,不禁令人驚嘆詩人奇妙的聯想,詩的內容和夢極相似。他好像完全放棄「有旨意的思想」,而只用了「聯想的思想」,完全信任他的聯想,使他的想像有如在藍天翱翔的飛鳥般自由,而能把天主與人間的關係,描寫成夫婦之間愛的關係,如此坦誠露骨,是完全不可思議,甚至不可設想的;因為誰都不敢,也不會想到神人之間婚約的這回事。當然這裡並沒有否認詩人是接受了天主的默感。
在此詩人也用了低徊往復的音樂,和迷離恍惚的意象去「催眠」讀者,使讀者也走到夢境裡,欣賞他所創造的世界。詩人在第一、二、五詩段裡均以「耶路撒冷女郎!我指著田野間的羚羊或牝鹿,懇求你們,不要驚醒,不要喚醒我的愛,讓她自便罷」作結,使得讀者也不得不隨著新娘投入新郎的懷裡,享受愛情的溫馨和滋味。詩人以關閉的花園,深鎖的花園和封鎖的泉源來形容新娘,似乎是有意創造一種迷離恍惚的意象,而這花園也只有新郎才能進去,但另一方面又邀請北風和南風吹向花園,使它的清香四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怎樣的境界?
從整篇雅歌來看,可以看出其聯想的微妙,這也就是詩的微妙。詩人以精妙的手法表達夫婦之間的愛情,卻能喚起讀者多方面的聯想:人間之愛、朋友之愛、兄弟之愛、天人之愛等。這意象是象徵著一種感情——愛,在雅歌中可欣賞到詩人所描寫的愛的特質:愛是兩個互愛者相互的給予,它使互愛者能真正的彼此相屬,這種自由和相互的給予是人格的最高表現。所以,愛才能成為人類最偉大的行為。因此雅歌說了以下動人心弦的讚美,「因為愛情有如死亡,妒愛頑如陰府。它的火焰是上主的火焰。洪流不能熄滅愛情,江河不能沖去它。如果有人獻出全部的家產想購買愛情,必受人輕視。」(八6∼7)
愛也是一種相互的臨在,是兩個愛人獨處時的臨在,是兩情相悅的臨在。在這種彼此的臨在中,雙方帶著欣賞和讚美之情去觀察對方。在愛人的眼中,被愛者常是美麗的。在雅歌中用了不少的圖像來形容對方人格、精神和身體上的美。這種欣賞和讚美在所有愛的關係中,都是十分重要的因素。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正表示對這種看法的首肯。
愛的過程中所有的另一變換,就是被愛者的不在與追尋。有時可能是身體上的不在。有時雙方在形體上仍互相臨在,可是在一段相處之後,兩者的關係慢慢成為一種例行公事而索然無味。這時,實際上對方已是某種形式的不在了,需要再一次愛的追尋來更深的發掘彼此間的愛,使它成長。雅歌肯定夫婦之間的愛情是整個人之間的愛,包括意志、理性、感情和身體。要想雙方深刻地相愛,必須在人的各種不同的層次能夠得到平衡的發展和表達;而這種愛的關係常在發展的過程中。所以「愛」對相愛的雙方常是一種挑戰,也是一種新的成長。實際上,愛是沒有止息的。夫婦之愛在他們的婚姻盟約中已經很清楚地說明,直到死的那一天才告終止。所以,愛是人一生不斷發展與成長的過程。

結語
從文藝心理的聯想去欣賞雅歌,比傳統用寓意說去解說雅歌,來得更自然,更能表達詩人的意象,發揮詩的美感,而不會流於牽強附會。六朝的駢文,為求字數和句數的整齊,造成字句的堆砌,只求華美,而不求是否言之有物;同樣在雅歌裡勉強把每字每句寄以寓意,也會如同六朝的駢文,做成生硬苦澀的味道。假若非要用寓言去解釋,千萬要避免牽強附會的說法,因為有些句子和人物,如新郎的朋友等,究有什麼寓言,或只是詩中的陪襯,我們不能確知。此外要盡量將模稜兩可,猶豫不決的經義,按照主要的寓意去解釋。
但是現代的詮釋者都傾向認為雅歌是描寫夫婦之愛的詩集,他們也肯定性愛的美善與喜樂,並認為性愛也是合乎基督倫理的最高理想,就是夫婦在婚姻生活中彼此完整的相愛。
梵二大公會議前,倫理學家討論婚姻之愛時,常帶相當消極的態度。但梵二大公會議卻積極強調夫婦之愛的重要性。現在的世界中,倫理生活一片混亂,使夫婦之愛受到威脅。但在聖經中,正有一歌頌夫婦之愛的詩篇,實在可藉它來教導夫婦們怎樣在婚姻生活中更真實、更忠信地彼此相愛。所以,雅歌對夫婦極具教育意義。
同時,教會肯定每一家庭都是教會的基本單元,夫婦之愛可說是這單元最有力的支柱。如果夫婦之愛不蒙受天主的祝福,也不神性的話;那麼要問今日的家庭和教會怎會有其活力來源呢?所以,我們不一定把雅歌看成天主與人之愛的比喻,也不須在每一段聖經中找尋天人之愛的寓意,才能肯定雅歌的神聖性。這樣看來以聯想的方法去欣賞雅歌的美感就更能成立了。

 

(本文作者為本神學院教義系二年級學生,寶血會修女)

 

參考資料:

  1. 雅歌釋義,思高聖經學會出版,韓承良著,民71年1月。
  2. 愛的讚歌,福音證主協會出版,唐佑之著,民66年3月。
  3. 雅歌的文學類型及意義,神學論集39號,壙泉。
  4. 白首共此心,光啟出版社,徐可之著,民75年11月。
  5. 文藝心理學,大夏出版社,朱光潛著,民77年12月。
 

 

本檔案未經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