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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90)p.041-049
   

一首充滿動感的詩——聖詠一三九篇   

 

林逸君

 


有不少朋友來跟我分享過他們對聖詠祈禱的熱衷,大家都表示對聖詠一三九篇有難以表述的喜愛,總覺得它蘊藏著令人神往的深意。究竟這篇聖詠美在那裡?這是促使本文誕生的原因。
筆者在本刊七十五期曾採用過「形式美」與「內涵美」來賞析聖詠一一四篇,這是最基本的一種「質文並重」的看法。誠然,如果一首詩只用心於眩人耳目的辭藻、技巧,則會使詩意流於浮淺、空洞和庸俗。反之,若徒有深意,卻無含蓄、巧妙的表達,它可以是一篇饒有深意的文章,但並不是具有藝術色彩的詩。詩是詩人心靈與心之外的事物交會,在情與意的醞釀中,以高度意識,經過藝術手法的處理釀造而成。《滄浪詩話》說:「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詩有它特殊的素材,它與博大精深的知識無直接關係。詩是感性的產物,來自詩人的生活經驗和對人生體悟而勃發的情性。詩沒有邏輯理路可尋,妙在悟入,意在語先。然而,當詩成時,讀者卻又能透過詩中的文辭和技巧,找到不少的理則和蘊藏的意念,從而分享了詩人的心靈境界。
聖詠是希伯來人的詩,有一般詩歌所具備的特質:首先它是抒情的作品,它雖然表露了詩人喜怒哀怨的心情,但在由情而到文字這一過程中,詩人與他的處境劃出了某種距離,使激盪的感情在抒發後漸趨平穩、安祥。其次,詩人個別的情懷也因著文字的傳遞,使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達到共鳴,這是聖詠成為基督徒的祈禱文的基本因素。其三,聖詠也如同其他詩歌一樣,能使讀者以溫柔敦厚的心來默觀宇宙,對人、對事、對人生有了更新的體認,從而觸及形上的直觀智慧,嚮往以心和世界相合的境界。
然而,聖詠之為聖詠,因為它是基督宗教內特有的宗教詩,神人交會是它特殊的內涵,詩人以至高無上的主宰作為交談和書寫的對象。換言之,聖詠的本質是劃破時空的天人對話,也是最動人的祈禱文。聖詠一三九篇就是一個明顯的典例,它不但具有文質相生的技巧和表意,而且含有極豐富的主題思想,展現了作者對天主的認知和感情,充分表達了神人之間的密切關係。以下試就其建構技巧和表現的內涵,看天主的全知全能,天主的全善全愛,及思維與生活三個主題。

壹、「時空設計」凸顯天主的全知全能
作者深切的體悟天主的全知全能,在通靈的心思和筆觸下,透過時空設計的技巧來表達。時空設計的烘托,在詩中有如場景、有如佈局;人的聯想和感覺,隨著詩人所安排的空間更替、時間變易,而作出視點式的轉移,使詩充滿了節奏性的動感。

    7.我往何處,纔能脫離你的神能?

    我去哪裡,纔能逃避你的面容?

    8.我若上升於高天,你已在那裡,

    我若下降於陰府,你也在那裡。

    9.我若飛往日出的東方,

    我若住在海洋的西方,

    10.你的雙手仍在那裡引導著我,

    你的右手還在那裡扶持著我。


時間的速率與空間的轉移:作者用了「飛」字來形容人以動作移動所能有的最快速度,且是一句緊接一句的標出空間的轉移情況,由一個方位轉到另一個完全反向的方位,其速度之快,在感官上形成了極為強烈的視覺意象。時間上的急促,空間變動之快,令人目不暇給,猶如電影中的快速鏡頭,予人一種明快的節奏感。
時間的壓縮與空間的擴張:這是作者另一種高明的時空技巧,人在極短的時間中,「上升高天」,「下降陰府」,整個宇宙空間在一瞬間跑遍了。如此,詩人濃縮了人在空間轉動所需的時間過程,也擴大了在人意念中的宇宙空間的廣度。

 

13.你造成了我的五臟六腑,

你在我母胎中締結了我。

14.我讚美你,因我被造,驚奇神奧,

你的工作,千奇萬妙!
我的生命,你全知曉。

15.我何時在暗中構形,

我何時在母胎造成,
我的骨骸你全知情,

16.我尚在母胎,你已親眼看見,

世人的歲月尚未來到以前,
都已全部記錄於冊表,
都已全由你預先定好。

17.天主,你的策略,對我何其深奧!

你策略的總數又是何其繁浩!

18.我若去計數,而它們多於沙粒;

設若數到底,我仍同你在一起。


詩人經驗中的時空:在上述7—10節中,可說是由方位移動下凸顯的時間速度,形成明快的節奏感。而13—18節,則採用了主觀經驗中的時空,以「歲月」來指出時間的悠長,人的意念在空間延伸所表現的節奏是緩慢的。人在母胎中成形,漸次成長,由無知而具備知識,明瞭天主對人的愛的計劃,經驗自身在物質變易的世界中的實況。「歲月」可說是人由潛能而至實現此一過程的代稱。空間的凝聚:與空間的擴張相反,主要在視野縮小,凝聚在一個固定的範圍—母胎,這是經過刻意選擇的焦點空間,一切令人「驚奇神奧」,「千奇萬妙」的工作,都在這小小空間裡實現。
從上述的時空設計看來,作者似乎刻意的運用這一技巧,他首先用了「何處」(7節)、「何時」(15節)的點題方式,來引發讀者的注意力。在描述空間時,以「上下」、「東西」的方位,來說明廣大無垠的宇宙領域。但宇宙之大,總比不上全能天主的偉大,即使人能以某一單位數字量化宇宙,但天主卻不能量化,祂是在空間幅度外無限地存在。祂遍及萬物,連人的「五臟六腑」都觸及,人在「母胎中形成」的過程,祂都瞭如指掌。祂又超乎萬物,萬物由祂而來。因而詩人驚嘆自己受造時天主的美妙工程,天主奧秘的臨在,也彷彿感到無法逃避處處都在的天主「面容」。
至於時間,時間是在變動中產生的,一是由於方位移動所需的過程而形成;另一是由事物本身的變化、發展、成長的過程而形成。作者充分把握了這兩種時間觀念,巧妙地加以運用,因而產生了動靜虛實的詩趣。人依時空而存在,是過程性的受造物,有所謂「過去、現在、未來」。但天主卻不在時間中,祂是全善的神體,本質不變,不受時空的限制和測量,無過去與未來,只有永恆的現在。天主無始無終,未有人類之先,祂已存在,歲月未來之前,祂已知曉一切。祂不會因「過去」而淡忘,不因「未來」而迷惘,一切的一切都在祂永恆的「現在」中,無所不知,也無所不能。

貳、「對比與漸層」表彰天主的全善全愛
天人之間的對比
「對比」是聖詠一三九篇中所含有的另一技巧。對比的方式能使詩意更形生動活潑,往往是兩個對立點,在對立的場合中,形成某種距離和張力,也能成為某種調和的靈感。
方位的對比:(參閱8—9節)如上/下,高天/陰府,東方/西方;這種對比的技巧延展了空間的廣度,令人大有海闊天空,無涯無盡之感。
光明與黑暗的對比:(11—l2節)光/暗形成了某種對立性的張力,光明與黑暗各有其互不共存的領域,失去光明的地方就成為黑暗;光明所在之處,黑暗就蕩然無存。作者一面提出這樣的對立性,一面指出「黑暗與白晝」為天主來說是同樣光明,因為天主自己就是光,在祂內沒有一點黑暗(若壹一5;默廿二23—25)。這足以令人了解光與暗的對立,只是人在有限時空中所用的概念,無限的天主卻超乎這些對立現象之外。
天人的對比:這是作者非常成功的強烈刻劃手法。作者用「你—我」來表達天人間無可言喻的距離,天主是超時空的主宰,人是時空範疇內的受造物,在「天人追逐」的一幕中(7—10節),更易令人感受到這一點。詩篇中的「飛」字,形容了人所能有的最快速度,儘管人施展一切技倆,上窮碧落下黃泉;但天主比人的意念更快,人無論採取抗拒或逃避,都無法脫離天主的神能,也不能逃避祂的面容,天主始終是絕對超越一切的天主。
漸層式的手法
作者的高妙就在此,一面以對比技巧,來說明天人間超越與限度的懸殊對比;一面又以漸層式的手法,來表彰自己所體認的天主是個全善全愛的天主。天主的全能全知和絕對超越的本質,不會令人對祂畏縮不前,反而令人感到祂的可親可近,這不能不歸功於作者對漸層技巧的運用。所謂漸層式全是基於一種大小、遠近、強弱等的層次上所形成的秩序,予人層層遞進的律動美感。
天主從遠處看人:人的姿態或「坐」、或「立」,人的活動或「行走」、或「躺臥」,天主都察覺無遺。

2.我或坐或立,你全然認清了我,

你由遠處已明徹我的思考。

3.我或行走或躺臥,你已先知,

我的一切行動,你完全熟悉。

4.的確,我的舌頭尚未發言,

上主,看,你已經知悉周全。


天主在人身旁:天主對祂所鍾愛的人給予蔭庇、引導、扶持。在人還未懂得分辨左右手之時,天主的祝福早已包圍著人的整個生命。人無論在哪裡,常有天主的引導與扶持。天主的慈面在萬物中,在人生的旅途上,不斷地顯露;天主的溫情、主動並不因人心的冷漠、頑抗而中止,天主自己要來驅散人內在的愚妄和黑暗。

 

5.你將我的前後包圍,

用你的手將我蔭庇。

6.這是超越我理智的奇事,

也是我不能明白的妙理。

7.我往何處,饞能脫離你的神能?

我去哪裡,饞能逃避你的面容?

8.我若上升於高天,你已在那裡,

我若下降於陰府,你也在那裡。

9.我若飛往日出的東方,

我若住在海洋的西方,

10.你的雙手仍在那裡引導著我,

你的右手還在那裡扶持著我。

11.我若說:願黑暗把我籠罩,

光明變成黑暗將我圍包;

12.但黑暗對你並不矇矓,

黑夜與白晝一樣光明,
黑暗對你無異光明。


天主在人內:祂締結了人的生命。作者用「骨骸」、「五臟六腑」、「暗中構形」等字句,猶如天主鑽入人的母胎內親力親為一般,令詩人感慨驚訝這種鬼斧神工的精心設計。

 

13.你造成了我的五臟六腑,

你在我母胎中締結了我。

14.我讚美你,因我被造,驚奇神奧,

你的工作,千奇萬妙!
我的生命,你全知曉。

15.我何時在暗中構形,

我何時在母胎造成,
我的骨骸你全知情。


這些由遠而近,由外而內的秩序,充滿了大鏡頭、小焦點的視覺動感,無非在說明全能全知的天主基於祂本身的善意,對人充滿了撫愛,不但創造了世界,給人寶貴的生命,尤其樂於與人同在。天主的「看」象徵了祂的全知,祂對人瞭如指掌;也代表著祂對人的注目和關懷,因而詩人不會感到侷促不安。相反地,因著對全善全愛的天主的信賴,享受著天主鑒察下的舒暢,沐浴在上主充溢柔情的眼光下。祂的「面容」代表了祂對人的慈愛俯就,不惜自我顯露,自我給予。因而詩人敢於以「你、我」朋友式的稱謂,來表達對天主全能、全知、全善、全愛的深刻體認,以整個的情懷,配合了詩的素質,完成這篇精妙絕倫的聖詠。

思維與生活的結構
如果把全詩再瀏覽一遍,又會有另一種新發現,明顯地,它是由思維與現實兩種氣氛所形成。2—18節可說是詩人思維框架中的時空情景,一如前文所提及的時空設計、對比手法及漸層技巧所表彰的天主的全知全能、全善全愛。在詩人的思維境遇中,透過靈動的暇思,上下東西任意翱翔,神人交往的親密關係,足以令人神往。思維能被視為主觀心理運作的過程(這並不否定天主能藉著人的內在經驗主動與人相遇)。然而,我們也得承認意象中的時空與現實的時空,的確有很大的差距。且看詩人在妙思之後,回到生活的實況,全詩的氣氛也為之一轉。

 

19.天主,恨不得你能殺掉惡人,

叫流人血的兇手遠離我身!

20.他們無法無天地褻瀆你,

他們不忠不義地攻擊你。

21.上主,憎恨你的人,我怎能不痛惡?

上主,背叛你的人,我怎能不厭惡?

22.我對他們深惡痛棄,

視他們為我的仇敵。

23.天主,求你檢察我,洞知我的心曲;

天主,求你考驗我,明悉我的思慮。

24.求你察看我,我是否走入歧途,

求你引導我邁上永生的道路。


從這幾節詩歌來看,我們能發現詩人從思維中落實到具體生活時,面對天主的美善與人性醜惡的事實,感到痛心疾首。詩人頓覺自己立於善惡之間,惡勢力逼迫著人背離天主。而詩人的第一種態度是,切願全心投奔無限美善的天主,又因為確認祂的全知而感到此心可證日月,並為天所鑒察。詩人的第二種態度則是詛咒惡人。關於這一點,可從詩的角度及宗教的角度來看。首先自詩的角度而言,詩是抒情的,毫無保留地披露了詩人的真實情感。而由情到文字的過程中,詩人與他所處身的事件,劃出了某種距離,使激盪的情緒漸趨平穩,較為客觀的面對現實。其次,從宗教的角度來看,詩人沉浸在天人相遇的思維中,體味天主的全知全能、全善全愛,整個心靈趨向與人親近、與人同在的天主,這種祈禱的功力,不難使他逐漸為天主所轉化。因此,詛咒惡人不一定是詩人最後的取決態度。
綜合以上對聖詠一三九篇的技巧分析、結構內涵,我們必須承認,一個基督徒的祈禱是雙面的,是祈禱生活化,也是生活祈禱化,二者緊密相連,相輔相成,無論是直觀式的祈禱,或是理性反省的祈禱,都該成為我們信仰生活的原動力。

 

 

(本文作者為瑪利亞方濟各傳教女修會修女,輔大神學院畢業,今從事大專學生工作)

 

參考書目:

  1. 韓承良,聖詠釋義。思高出版,一九八O年。
  2. 黃永武,中國詩學設計篇。巨流印行,一九七六年。
  3. 張振東,時間的基本概念。哲學與文化十六卷二期,一九八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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