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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9)p.434-442
   

誌念一本神學暢銷書的銀慶1.       

 

區華勝

 


引  言
美國哈佛大學神學院郭克世教授於一九六五年出版的《世俗之城•從神學的角度去探察世俗化及都市化的過程》一書是本世紀的一部宗教暢銷書,單在美國,在出版後短短一年之內就售出了廿五餘萬冊,其後陸續有再版並且譯成好幾種文字;讀者除基督教徒外,有天主教徒、猶太教徒、懷疑論者、無神派人士,其中包括學生、學者、牧師、修女、傳教士、貧苦大闕及中上人家。此外,這也是一本引起廣泛爭議的書,學者們有代表性的議論文後來被收輯成冊,名《世俗之城辯論集》(The Secular City Debate)。我國台灣宋華忠先生在《現代神學思潮》(台北聖文社,一九八四年)把這本書歸入「潮進派神學」(第六章),而把郭克世教授列為「今世主義者」(二二O∼二二九頁)。
時光如流,廿五個寒暑轉眼就過去了,但書中所說的仍有它的現實性,尤其對在科技、經濟、建設各方面猛向歐美追趕的我國暨東南亞地區及在這地區內作宣教工作的教會而言,這本書的確有發人深省的價值,故樂意為之介紹。
郭克世教授是職業神學家而非社會學者,但在本書裡他顯得出是個很熟識我們社會許多複雜及矛盾問題的人。正如書的副題所示(從神學的角度去探察世俗化及都市化的過程),他這本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實例,怎樣把近代聖經神學應用到社會學的具體事件上去。郭教授正式及直接討論的是他本國(美國)的社會情況,因此為好好地了解他的思想,必須對美國的生活有多少認識;雖然,書中的東西不可蕭規曹隨的一概搬來應用,不過大體來說,作者提出的原則卻是十分值得參考和實用的。
基督徒或非基督徒的城市居民都會在本書裡找到有用、甚至必要的指導,為能在急劇變化的過程中克服一時的迷惑。該書對過去有中肯的評價,對社會變動這一無可挽留的事實加以密切的注意,並揭示出在這些變動後面的一連串的契機。此外,該書到處給讀者加油打氣,勉勵他們向前邁進,與時推移,好能成為有自知之明及有責任感的成熟公民。
不過,郭教授寫這本書的主要目標還是跟信仰基督的人士作一次坦誠而無所顧忌的研討;很多時,基督信徒把暫時的社會文化型態誤認為真正的宗教珍寶,把相對的東西看成絕對的東西,以十字軍的熱誠把人自身的利益當是天主的利益而加以維護。郭氏這本書正好用來消除這些迷惘。
作者分十一章談及都市生活的各層面——人際關係、工作、娛樂、教會、交通、性生活、大學教育、社會組織、神的觀念等——,不用說,在這有限的篇幅裡我們是絕無可能就每一話題分別說明的,我們可以做的是選出一些貫徹全書的基本原則來加以闡釋。
郭教授開宗明義就說:「都市文明的興起與傳統信仰的崩潰是我們時代的兩個主要特徵,兩者是緊緊相連的潮流」(一頁)。換句話說,都市化及世俗化是我們現代社會生活兩種顯著的現象。
「都市化(urbanization)指的是多元的結構及傳統的瓦解已達到極點的社團生活組織。它代表的是功利關係越來越多的鐵面無情的生活方式。它表現出來的是彼此縱容取代了傳統的倫理制裁,互不聞問取替了深厚的情誼」(四頁)。
世俗化(secularization)是一種解放的運動。「它把世界從宗教及近乎宗教的意識解脫出來,它驅除封閉的世界觀,破除超自然的神話及神聖的象徵」(一∼二頁)。
都市化及世俗化的互相關係是:「前者指示出人成年的內在含量,後者刻劃出人成年的外在環境」(三∼四頁)。
世俗化牽涉到一個不可抵制的歷史過程,在這過程裡,社會和文化會脫離宗教控制的監護及封閉的形上世界觀。要特別提出的是:對郭教授而言,世俗化不可與世俗主義(secularism)混為一談,世俗化不是解除基督信仰(de-christianization)或復興外教主義(re-paganization),世俗化乃是一種解除神話(de-mythologization)或把絕對價值觀化為相對價值觀的過程。事實上,宗教的制度及世界觀——包括基督教會——是在某一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的領域內發展的,不能離開這特定的環境而獨立,環境有所改變,則必牽連到宗教意識本身的改變。
「世俗化」的英文名詞是從拉丁文的saeculum而來的,這個字原來指「世代」(aeon)—— 一種以時間為主的世界觀——,跟「世界」(mundus, cosmos)—— 一種以空間為本的世界觀——相對立,前者接近聖經神學的思想,後者趨向希臘哲學的理念。這樣從正確的角度看來,世俗化並沒有不良的意義。
郭教授認為,人類——最少西方文明如此——到今日為止經過了三個發展的階段:(一)原始的部落社會,(二)村鎮的封建社會,(三)通都大邑的科技社會。每一個社會發展的階段都有一種文化表現的特殊方式,那就是:(一)神話的,(二)哲理的,(三)俗化的。
不過,在多種情形下,這些階段是互相重疊的。「我們多多少少都是部落、村鎮及通都大邑的人」(六頁)。為此在我們身上以及在環繞我們的社會中隨時可以見到有失調及緊張的狀態。換言之,常有一些人生活在目前的社會現實裡,但他們的眼睛卻不斷盯視著過去。已往的日子奴役著他們——聖經上為描寫幼稚兒童所用的圖象(見格前十三11;迦四1後)。
天主願意以祂在聖經上啟示的話解救我們出任何一種奴役。這種解救的過程帶起了俗化的運動。依據聖經的信仰,這種運動有三個主要的標準:
(一)天地的創造解除了自然界的魅力(廿一∼廿四頁);
(二)以色列民族逃離埃及解除了政治勢力的神秘性(廿五∼三十頁);
(三)西乃山的盟約解除了價值觀念的神聖性(三十∼卅六頁)。
這三種歷史過程中的解放模式以以民逃離埃及為最受人矚目及易於領會的,是以郭教授在書中也較多次用它作為自由、進步及改革的象徵。
聖經所介紹的天主是一個在歷史中運作的活天主,祂領導祂的子民,祂走在他們的前頭,招呼他們追隨祂走的路。這樣一來,根據聖經的見證,歷史是有意義的。只有在歷史中和透過歷史,人才能慢慢的學得成熟。
天主不斷地召叫人走出他自己的現狀(埃及的奴役),聲言要給他新的環境和新的機會(迦納罕福地),可是卻不給他指示到達目的地的詳細路程,也不給他一張福地的地圖。人必須自己負起責任、自己作決定、自己拿出勇氣來,這是他信仰及信心的考驗。他會受到誘惑,想回到先前的地方,因為先前的地方看來比茫茫的前程及目的地更安全。但這正意味重墮奴役的羅網、是幼稚的畏縮怕事、開倒車、違反天主解放的意願。以上是貫徹全書各章各節的主要思想。
基督的教會既然是為聖經作見證的團體,理應輔導俗化的過程,防止它陷入僵化的世界觀,並且在必要時,向別人解釋俗化過程的根是深植在聖經裡的。此外,教會應夙夜不懈的防範企圖破壞 俗化、阻撓解放的衝刺的那些運動。在人邁向成熟的過程中,天主需要教會的合作:「引導人類走向成熟是創造天地、率領以民逃離埃及,在西乃山跟以民訂立盟約的天主的工作,但是號召他們走向成熟卻是有信仰的團體的任務」(卅六頁)。
既然那依戀過往的傾向和把現狀僵化成新奴役的傾向,人皆有之,也就是說,把相對價值和暫時模式加以絕對化的危險常常存在著,那麼在歷史中的解放過程是總不會終結的:「改革者的工作是永無休止的」(一九八頁)。這個理念很重要,因為它直接說明人需要「不斷的革新」2.,間接承認最後的解放(救贖)不來自人而來自天主,只有天主才是救主。把初期教會與現代教會比較起來,郭教授說:「初期教會是向前瞻的,她望眼欲穿的期待末日出現和主的來臨;今日教會是向後顧的,她望洋興嘆的緬懷初到美國來移民的先祖或在Cedar Elms創立的第一教會」(二二一頁)。
至此,我們作了一些原則性的介紹,現在我們試選一個具體的話題來做說明。該書的第九章論及性的問題,而性問題中有選美一項。這對我們住在台灣的人是件很切身的事。在被禁多年以後剛一開步,選美就惹來了滿「台」風雨。那麼選美的意義在那裡呢?
郭克世教授說,性是人類生活中魑魅魍魎潛伏最多的巢穴,也是成見和迷信凝聚最密的地方。性最易受金錢的利用,最易為傳播媒體所渲染。性最易欺己騙人,最易使人神迷智昏。今日的選美,什麼「美國小姐」、「世界小姐」——我們可以加上「中國小姐」、「台灣小姐」——都是古代崇拜大女神的變相翻版。她是一個偶像,她代表的是一種價值觀念,然而這個偶像是人自己做出來的,這個價值觀念是虛假的——這使我們立刻想到在台灣為選美做宣傳的人所謂的「智慧」、「愛心」、「內在美」、「中華文化」、「國際形像」等等動聽之詞了——。
說到這裡,郭教授向天主教及天主教所尊崇的聖母瑪利亞獻上了最高的敬意,同時對他自己所屬的基督新教提出了嚴正的批評,他說,選美運動帶來的最大諷刺是:提倡聖母敬禮的羅馬天主教對這種運動最少有點不安的醒覺,而反對聖母敬禮的基督新教對此卻毫無反應。有些地方,天主教徒是被禁止參加選美的,它的理由並不是出於假正經,因為「X X小姐」究竟不是童貞瑪利,事實上,前者正是後者的對頭。「X X小姐」完全推翻童貞瑪利亞一向所象徵的價值觀,即甘貧樂道、虛懷若谷、捨己救人的精神。「X X小姐」跟路加福音一46∼55所標示的瑪利亞形像大相逕庭。為什麼基督教對天主教瑪利亞敬禮的發展感到如此困惑,但同時對現代社會以色相榨財的「小姐崇拜」所引來的不良之風卻毫無感覺呢?可惜神學家對隱藏在這文化現象後面的假宗教儀式每每未能有所發覺而加以口誅筆伐。這新興的宗教提醒我們宗教改革者的工作尚未成功,正如路德馬丁所說,人的腦袋是不斷製造偶像的工場。宗教改革以後,尤其在清教徒所到之處,瑪利亞象徵價值的地位一落千丈。有人聲稱這種刪割是矯枉過正,大大的傷害了西方社會的文化,使得它一蹶不振。
看過了郭教授對世俗化及都市化的主要神學論點以後,我們試在下面提出幾點評議:
(甲)世俗化並不意味否定聖經給我們介紹的天主——在歷史中及借用歷史而運作的活天主——,它所反對的是殘缺不全的天主觀念,特別指柏拉圖或亞里斯多德所傳授的天主觀念,這種觀念是形上哲理時代遺留下來的東西(七十三頁)。
(乙)世俗化擁護並強調人在世界上唯一而尊嚴的地位,認定人在天主面前是自由自主的對象。「我們常常處於成為基督信徒的階段中;人的世界是從來沒有完全人化過的」(一二二頁)。這樣看來,成為基督信徒及完全人化屬於同一的進程。這與那句著名的拉丁諺語的思想十分湊合:超性以本性為根底(supernatura supponit naturam)。聖多瑪斯亞奎那也說,人需要一定程度的溫飽才能奉行宗教。
(丙)雖然郭教授贊成跟共產黨徒及無神論者交談,但他並不推崇他們的主張(二五九頁後),更不用說企圖沖淡這些主義跟教會思想的差別。
(丁)不錯,郭教授對教會、社會及倫理有所批評,但他並不反教會、反社會、反倫理,也不支持激進及草率的叛亂。有一處他明明地說:「但社會改革的事件不一定就是暴動及革命。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也可以是社會改革的事件。社會組織的最小單位是兩個人,然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因有天主來跟我們相會而獲得提升。天主不僅在美國自由革命時跟我們相會,祂也在一個顧客、一個病人、一個同工身上跟我們相會」(二六一頁)。
(戊)本書的作者十分反對神話及形上哲學,這並不因為它們是研究的對象,它們的壞處是在於代表著一種偶像化及教條化的政策,直接違反「以聖經信仰為根的俗化過程」(廿一頁)。另一方面,郭教授亦懂得忠於自己,他不讓自己所提倡的俗化成為「偶像」或「教條」。世俗化也是暫時性的,它有好幾個階段,好幾種樣式,在多種情形下,是不可預料及預測的;它會帶來新的問題;它本身也是曖昧的。但由於它承認它是暫時的,它可以輔助人成熟,因為「承認自己是暫時的就是成熟的表現」(一二一頁)。郭教授自己聲言:「世俗化不是默西亞,但也不是反基督」(一六七頁)。談到社會的變動時,他說:「急速的變動不保證是救贖,但也不妨礙信仰」(五十八頁)。世俗之城不是天國,科技的文明也不是歷史最後的一章。
由此可見郭教授對世俗化的神學觀念是深遠而有挑戰性的,是生動而有刺激性的。它要求有犧牲及勇氣;它要求有信心及對天主的信賴;它鼓勵慷慨、打擊因循、破除虛假的安全感、建立樂觀的態度、消滅幼稚的回憶、喚醒人要事事提防,簡言之,它幫助人在目前奔向未來的現實世界中體驗到及生活出天主的現在。
郭教授的世俗化神學是一種有前瞻性的先知神學,它是以舊約中天主引領以色列逃離埃及暨新約裡耶穌復活的信仰為基礎的。
最後,我謹以郭教授的一段話作為結論:
「以色列逃離埃及暨耶穌復活(Exodus and Easter)是聖經信仰的兩個焦點,也是教會神學必須賴以發展的基礎。
前者說明天主如何在歷史中運作的事例。我們可以看見祂拯救人出奴役,解救他們脫離政治、文化、經濟等的束縛,讓他們在荒漠中有機會鑄造一列新的制度、一套新的價值、一個新的國家。
後者說明這種運作在今日仍在進行中,那裡有解放的行動,萬軍的雅威也在那裡運作。
以民逃離埃及與耶穌的復活同時表彰天國,所謂天國就是天主解救力量的落實」(一三二頁)。

 

附註

  1. H. Cox, The Secular City. Secularization and Urbanization in Theological Perspective(London:SCM, 1965)。作者在書中每每用一些刺眼的詞語,如「俗化」、「解放」、「革命」、「改革」等,這些詞語必須依照作者的意思去了解:「俗化」是與時推進,或認識時代的訊號;「解放」……是指人心內在的自我克服、無牽掛、無執著,非指外在暴力的使用也。書中所言,跟教會傳統的靈修及倫理有很多不謀而合之處。細心的讀者切勿因噎廢食,因小失大。
  2. 原文是perennial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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