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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8)p.203-227
   
漫談神學本位化中的提升

 

周克勤

 


關於神學本位化,鐸聲第十卷(民國六十一年)的「大家談」,已作過充分的討論,其要點也已為大家提出:「所謂神學本位化,就是神學要合乎本國固有文化的意思。」1.「我們文化的本位可供基督神學以發揚光大資助!所以,皈依基督旳應當認清其本位文化與基督教義的基本關係。」2.另一種常為大家提起的簡明說法是:所謂神學本位化,就是基督中國化和中國基督化。
基督的中國化應當指向中國的基督化,不是否定基督,也不是以中國本位文化取代基督教義中的啟示和信德。在「為中國教會祈禱文」裡,有一段與此有關的話,它要我們中國基督徒「對祖先的文化遺產,有真正的認識,能虔誠地承繼,更以信德之光予以淨化、增強和提昇,以分享普世教會,全體人類……」。淨化和增強無疑已是一種提升,例如淨化中國天道觀中的多神、汎神思想,等於是趨向一神論的提升。但是嚴格地講,這裡所說的提升,應是指狹義的提升,即是指從本到超性的提升,從自然、律法到啟示、恩寵的提升,從受造之人到天主子女的提升。在神學本位化的過程中,應隨時不忘這種提升。

壹、從道、聖言與 Logos看提升
若望福音的序言( 第一章1∼18節 ),可充作本位化與提升的示範。「在現有全部新約各經典內,多多少少都引用了一些當時希臘文化習用的術語,尤其是在聖保祿和較晚出的聖若望的著作內,更多這樣的術語。……新約的作者著書立論,傳授的只是基督的道理,基督的道理取證於舊約,所以他們傳授基督的道理也取證於舊約。引用舊約的經文,多半出自七十賢士譯本,大部分術語已見於七十賢士譯本,小部分術語雖不見於七十賢士譯本,但已為民間所習用,新約作者就用來說明基督的道理,並不是因為這些術語供給甚麼思想,而是因為這些術語比較適合於表達自己的心意;為此,用字雖然相同,意義卻完全不一樣,理由即在於此。」3.就關鍵性的中心思想而言,能說是「意義卻完全不一樣」。但在某些方面,也必須有所近似,甚或其所相同;否則,新約作者便不可能用它們來「說明基督的道理」,或「表達自己的心意」。所以就其全部意義而言,似應說:不是「完全不一樣」,而是「不完全一樣」。這是說:既有「一樣」,也有「不一樣」。在「一樣」的基礎上,進一步說明其「不一樣」,指出並提供基督道理的新內容,這就是本位化中的提升。
若望宗徒在他福音的序言裡,稱降生成人的天主第二位—天主聖子—為Logos,中文通常譯為「聖言」或「道」。宗徒們生活於哲學史上所謂的「希臘化時期」。當時流傳頗廣的哲學學說,是斯多噶或斯多亞( Stoa ) 派的學說,已近似一種大眾哲學。「此派……以火為世界原質,一切存在由火構成。此派又將唯物論與汎神論的主張聯貫起來,主張原始的聖火即是上帝,亦即是內在的理性(Logos)。上帝是宇宙的意識。宇宙的生成程序概依神之意旨進行。因此,一切存在不是原始的聖火( 上帝自體 ) ,便是上帝的分化狀態。宇宙生成之後,上帝與宇宙構成靈魂與肉體的關係。上帝是推動宇宙運動變化的內在力量或活動原理。宇宙的生成程序是週而復始的循環過程:上帝自體或即原始的聖火分化而逐次產生空氣、水、與地,宇宙因之形成……。」4.所以,此派認為:「在這許多物質裡面卻有一個理性的Logos,它才是一切存在的最後保證。而這Logos並不是在物質之外,而是在物質之中,與物質混為一體的。」5.斯多噶派的Logos,能說是宇宙的起源和一切存在的最後保證,但它是完全內在於宇宙的,而不是超越宇宙的;它是無位格的生命力量或生命活動原理,而不是有位格的至上神。面對這種汎神論的Logos,我們看若望宗徒怎樣用Logos來說明他的思想。
我們可簡單地分別從創造論、天主論、及救贖論的觀點,來分析若望福音的序言( 一1∼18 ):
一、  「萬物是藉著祂( Logos 聖言或道 ) 而造成的;凡受造的,沒有一樣不是由祂而造成的。」( 若一3,參閱哥一15∼17 )聖言或道,一方面是受造萬物的根源:「那做……天主創造萬物根源的這樣說……」( 默三14 );另一方面,在創造的工作完成之後,祂仍臨在於受造萬物之內。「天主聖言是無形的、不朽而非物質的,祂來到了我們人間。但是祂在此以前並非離我們很遠,因為祂臨在於受造物的每個部分,因為祂與父一起充塞萬有。」6.至此,若望宗徒的Logos與希臘哲學的Logos確有近似或「一樣」之處。或許正是因為有此「一樣」:
二、  若望宗徒在序言的開端和結尾,都刻意指出了天主聖言或道的「不一樣」,即聖言或道的「超越性」和「位格性」。「在起初已有聖言,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聖言在起初就與天主同在。」(若一1∼2)「從來沒有人見過天主,只有那在父懷裡的獨生者,身為天主的,祂給我們詳述了。」(若一18,參閱三13)希臘汎神論哲學中的Logos,與神及萬物渾然一體,不分彼此,無所謂「與…同在」7.。若望福音中的聖言或道(Logos ),雖為萬物的根源,並充塞萬物,卻又先萬物永恆而有,並超越萬物;祂雖與天主( )同在,同為天主,卻又有別於天主( 父 ),與天主( 父 )不是同一位格。聖奧斯定曾如此解釋這思想:「這受生者—子也稱為父的德能和智慧,因為父經由子創造並安排了萬物。因此聖經論及子說:『智慧施展威力,從地極直達地極,從容治理萬物。』(智八1) 既然福音作者說『萬物是藉著祂而造成的』( 若一3 ),那麼天主的獨生子便不是父所造成的。既然永恆智慧的天主永恆地享有自己的智慧,所以子便不是依時間而生的。祂與父也不是不平等,意即祂並不低於父……。所以,凡認為子和父是同一位者,該被排除於公教信仰之外,因為聖言與天主同在( 若一1∼2),只能是與天主父同在,而一位獨自存在者,沒有與己同在同等者。」8.這種從汎神論的創造論到位格神論的創造論之提升,或更好說,從創造論中的內在於汎神論到超越位格神論之提升,正是若望宗徒所要強調的「不一樣」處。
三、  「於是,聖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們中間;我們見了祂的光榮,正如父獨生者的光榮,滿溢恩寵和真理。……從祂的滿盈中,我們都領受了恩寵,而且恩寵上加恩寵。……從來沒有人見過天主,只有那在父懷裡的獨生者,身為天主的,祂給我們詳述了。」( 若一14、16、18 )自永恆與天主同在,並「做天主創造萬物根源的」聖言或道,藉降凡成人,進一步把天主啟示給人,使人藉由祂而來的恩寵與真理,成為新的受造物,藉祂的成為「人子」而成為「天主子」。「祂( 天主 )藉聖言創造了萬物,這聖言便也稱為天主的真理( 若十四6 )、德能和智慧( 格前一24 ) ……。這位聖言永存不逝不變,……『祂恆存不變,使萬物更新。』( 智七27 )至於祂之所以稱為聖父的聖言,是因為聖父藉著祂而見知於世人。……天主父所生的這智慧,被稱為他的聖言,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因為父的內在本性就是透過這智慧而曉示於善良的靈魂的。……『聖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們中間。』以此而論,這位生於天主的同一智慧,便也曾經紆尊降貴,成為人間的一個受造物了。……以祂為天主的獨生者而論,祂是沒有弟兄的;但以祂為受造萬物的首生者而論,祂卻屈尊就卑,稱一切在祂以後,以祂為首,重生於天主的恩寵,成為義子的人們,為祂的弟兄( 路八21 )。這是宗徒的垂訓。」9.針對希臘哲學的Logos,這是更高一層的新的創造,新的提升:從本性到超性的提升,從自然到恩寵的提升。
中文應怎樣翻譯若望福音的Logos?思高聖經學會的「聖經」和蕭靜山譯的「新經全集」( 光啟出版社 ),都譯之為「聖言」,吳經態譯述的「新經全集」則譯之為「道」。台南成世光主教比較喜歡「道」的譯法。他說:「基督教翻譯的約翰福音。也採用了『道』。『道』更合乎聖若望的本意。因為『道』在中文裡,不但有『言』的意思,比如『他言道』,『他說道』,而且也有『萬物之始』或造物主的意思。反過來說,中文的『言』字,只有『言語』,『說話』之意,,而絕無『萬物之始』,或『造物主』之意。」( 太初有道,聞道出版社出版,十一∼十二頁)中文的「道」,確有萬物之始或根源的意思。問題的關鍵是:這作為萬物之始的道,究竟有甚麼性質?它絕對內在於宇宙萬物,是宇宙生命及活動的根源。但它是否也同時完全超越宇宙萬物——不只超越宇宙間的個別物,而是超越整個宇宙——,而為一有位格的至上神或造物主?
對於中國經藉中的「上帝」及其同義的「天」,殆難懷疑其超越性及位格性。但「天命」與「天道」,或更確切地說,天之「命」與天之「道」,是否也像「上帝」與「天」一樣,具備這兩種性質,則不無問題。一般說來,天命與天道,大都被釋為「內在於宇宙的」及「無位格的」。「中國儒家從天命天道說性,即首先看到宇宙背後是一『天命流行』之體,是一創造之大生命,故即以此創造之真幾為性,而謂『天命之謂性』也。」10.「儒家講天道,天道是創造性本身,而上帝也是創造性本身,如果把天道加以位格化,不就是上帝,不就是人格神嗎?儒家的創造性本身,從人講為仁、為性,從天地萬物處講為天道。人格神意義的上帝或天,在中國並非沒有。詩書中就常有『皇皇上帝』,『對越上帝』,『上帝臨汝,勿貳爾心』之語。孔孟雖講性與天道,但亦有上帝意義的『天』。如『知我者其天乎』?『獲罪於天,無所禱也』。……都表示一個有意志的天。」11.「老子言道,直謂之為有物混成,而為天下母,則道明為一形而上之存在者,乃有生物之實作用,如母之能生子……。此有生物成物之實之形而上之道,初非孔孟荀之言中之所有。唯中庸謂『天之道……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此天之道,方可視為形而上之生物者。而大戴禮記哀公問謂『大道者,所以變化,而凝成萬物也』,亦可釋為實有一道,凝成萬物。其言亦與( 韓非子 )解老篇之『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之言相類似。此皆儒家之形而上學思想之進一步的發展。至在道家,則莊子……視道為『自本自根,自古固存』,道如為一實體而有實作用……。然淮南子原道訓等篇,論道之覆天載地,始生萬物,則道之實體義最重。」12.「此諸( 宋 )儒之所謂天道天理,自其本身言,實只是一道一理。謂之為天道天理,乃就此理之為一統攝性的提挈造化,而無所不在之大公之道之理而言。此道此理,就其自身言,實無形質,而為形而上者。然又同時為行於氣之中,為一切氣依之而運行變化,以生生不已者。故為一生生之性理,而非一般所謂事物之形式定律之理。……而天命實即人物之依此大公之道之理而生,而同時即具之以為性之別名。或即此天道天理之既生此人物,而再自居於此人物內之別名。」13.某些時儒企圖沖淡、甚至全面抹殺中國思想史中天道天命與天或上帝的密切關係,欲以天道天命取代或化掉天或上帝,固屬不當。但釋此形上之道有別於上帝或天,是內在於宇宙的、無位格的生生之道——宇宙萬物之內在的根源,似乎並未偏離「道」字的本意。退一步講,像人面的結論至少應可成立:「道」字著重於它是宇宙萬物的內在根源,其超越性及位格性——假使它有的話——,並不明顯。
就其萬物內在根源而言,中文的「道」的確相當接近希臘斯多噶學派的Logos ,雖然它的汎神色彩較為淡薄。思高聖經學會似係根據此點,不願譯若望徒之Logos為「道」,而譯之為「聖言」。「聖若望久已領教了耶穌的行為、訓示、光榮的復活升天,因而在聖神光照之下,他便確知耶穌是舊約內所講的天主的智慧,天主的聖言,即天主藉以創造萬物,發出語言,頒布法律而治理萬民萬物的那聖言,所以他稱耶穌為『聖言』( Logos )。新的各位作者中,用這名稱來稱耶穌的,也只有若望一人。『聖言』這名詞指明耶穌永遠的神性,……那具有天主性的先存而且永存的神格……。由於以上的簡述,筆者認為聖若望的Logos是應譯為『聖言』的。『道』這一字卻只適合斯多噶派的Logos,對於聖若望的Logos,決不相合。」14.實際上,「言」和「道」,或人類語言中的任何其它名詞,本身都不足以表達聖若望之Logos的全幅意義,都需要進一步的解釋與充擴,都需要提升。在中文裡,「言」無「萬物之始」或「根源」的意思,這能說是它遜於「道」的地方。但是換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正因為「言」沒有「根源」的意思,比較不易引起誤解。而「道」之為萬物「內在根源」的意義,能成為來自思想史上的一種包袱,這是說,「道」之接近汎神論的內涵,能掩蓋天主Logos之超越性及位格性,從而混淆Logos的本質,導致對Logos的誤解。
聖若望的Logos是否譯為中文的「道」呢?自然可以,聖若望自己已給我們提供了範例。聖若望長期生活於希臘羅馬化的環境中,對於斯多噶派的Logos,以及其潛在的危險,不可能不知;但他仍然不顧這種潛在危險,並且還獨樹一格地稱天主之第二位為Logos。不過,假使我們效法聖若望的作法,譯Logos為「道」,我們也應像聖若望一樣,時時不忘予以提升,使人注意到此「道」之超越性及位格性的特質,亦即此「道」的「神格」。像吳經熊譯述的「福音若望傳」,就曾注意到這種提升。它一面將若望福音的首句「在起初已有聖言」改譯為「太初有道」,一面立即附加註解說:「老子道德經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太初』意同於『先天地』。太初有道,若望謂道先天地而有,而非如老子所謂有物混成也。『道』於希臘文為Logos,……後譯為『聖言』。茲譯為道。『道』源於老子道德經。然老子雖以道先天地而生,為萬物之母,道之神性則未嘗言也。若望之『道』乃天主第二位聖子,為聖父之顯身,與聖父聖神同為天主聖三,一體不分。」( 附註四七頁註一 )只是此項註解或它所願表達的思想,往往為人所忽略,因此才需要時時不忘予以重覆,時時不忘它所示的提升。
對於天主是否也可以稱為「道」的問題,我們似應考慮到以下幾點:第一,也是最重要的,「道」是否像天主一樣,「超越萬有」。「只有一個天主和眾人之父,祂超越眾人,貫通眾人,且在眾人內。」( 弗四6 )這話同樣適用於所有受造物或宇宙萬有。天主一方面「貫通宇宙萬有,且在宇宙萬有之內」,一方面也「超越宇宙萬有」(參閱「每日頌禱」復活期第六週星期二誦讀二,及常年期第七週星期四誦讀二 )。中文的「道」,能說是「貫通宇宙萬有,且在宇宙萬有之內」;但它是否「超越宇宙萬有」呢?第二,如果用同一「道」字,既稱天主聖三的第二位—聖子,又稱三位一體的天主或天主父,在文字的運用上,將會遭遇到難以克服的混亂和困擾——例如若望福音第一章第一節的「太初有道,與天主偕,道即天主,自始與偕」,將會變成「太初有道,與道偕,道即道,自始與偕」。第三,即使稱天主為「道」並無不可,這種新的稱謂勢必將引起許多爭議。我們既然已有古籍中位格神意義至為明顯的「上帝」或「天」,是否還有必要作這種新的嘗試呢?


貳、提升之路
「認識天主為他們( 人 )是很明顯的事,原來天主已將自己顯示給他們了。其實,自從天主創世以來,祂那看不見的美善,即祂永遠的大能和祂為神的本性,都可憑祂所造的萬物,辨認洞察出來。」( 羅一19∼20)即然聖言或道,「在起初……與天主同在……,萬物是藉著祂而造成的」( 若一1∼3),天主也藉著聖言以及聖言在受造萬物內的施為,啟示了自己。這種啟示通常稱為「自然啟示」——藉天命之性或物之自然之性而形成的啟示,有時也稱為廣義的啟示。在天人之際方面,西方哲學所說的自然法、自然理性或良知、天然德行……,中國儒家的天命天道、天命之性、天理良心……,都屬於這種啟示範圍。但是在這種自然啟示之外,天主還藉聖言或道的降凡成人,完成了一種更高的啟示。「聖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們中間。……從祂的滿盈中,我們都領受了恩寵,而且恩寵上加恩寵。……那在父懷裡的獨生者,身為天主的,祂給我們詳述了。」( 若一14、16、18 ) 「但在這末期內,祂( 天主 )藉著自己的兒子,對我們說了話。」( 希一2 )聖言藉著自己的降凡,給人帶來了新的啟示、新的真理、新的恩寵,使人成為新的受造物,等於是一次新的創造。「所以誰若在基督內,他就是一個新受造物。」( 格後五17 ) 「若望( 福音 )的序言,一開始就涉及創世紀第一章的記述,在『創一』中,作者描寫天主藉祂全能的聖言,創造萬物;在『若一』中,聖史講述天主藉祂那位降生為人的聖言,重新創造、修繕,且聖化萬物,尤其是人類;在本質上,創世紀的第一創造,和若望福音的第二創造,互相對照,先後輝映。」15.這種藉新的創造而有的新的啟示,稱為「超性啟示」或狹義的啟示,通常簡稱為啟示。神學裡所說的啟示,主要是指超性啟示;而神學也主要是指超性神學或啟示神學,即基於超性啟示的神學。
自然啟示與超性啟示,都是天主藉聖言或道給予人的啟示。「如果社會秩序涉及道德,或進入道德範圍,教會便有權,斷定某種社會秩序,是否符合那堅定不變的秩序,即創造並救贖人類的天主,通過自然法和啟示而宣佈的秩序。……自然法的指教及啟示的真理,猶如兩條河流,河道雖有不同,卻出自同一泉源:天主。又因本性和聖寵,一同會合於一個超性秩序內,而這秩序又獨由教會來管理,所以教會便負有陶冶人們良心的責任,連那些負責解決社會問題的人的良心,也不例外。」16.天主籍第一及第二次創造,分別為人彰顯了屬於本性的自然法,和屬於超性或恩寵的啟示真理,它們猶如兩條河流同一泉源—天主流出。由於天主藉聖言—基督完成了兩次創造,這兩條河流也是經由基督而來,並在基督及其教會內合而為一。雖然如此,它們終究還是兩條不同的河流:它們從泉源流出的方或不同,河道不同,內容亦不相同。
天主藉新的創造——藉經由聖言降凡而完成的第二次創造,給予人的新啟示或超性啟示,是獨特的,超越古今中外所有個別民族文化—包括猶太民族文化在內,為它們都是「新」的。如果抹殺這一點,便不再需要去傳揚基督的福音,「去使萬民成為門徒」( 瑪二八19 ),神學本位化的問題也就無從產生。其次,人雖然是經由外人外邦獲得傳授這新的啟示,但啟示基本上是由上、由天主而來;正如在自然啟示範圍內,猶太民族雖然經由梅瑟獲得傳授「法律」,但法律基本上卻是天主制定的,是由上而來。本位化中的「提升」,就是要某一民族文化,承認並接受這超性啟示的「新」,使自己藉以上升到某一更高的新境界。
「不能把本位文化代替神的啟示。」17相信沒有任何從事於神學本位化的中國基督徒,會如此作;大家都會肯定「提升」的重要性,只是以啟示或信德之光提升本國文化的方法或途徑,能因人而有所不同。「皈依基督的,應當認清其本位文化與基督教義的基本關係。」依此,中國基督徒應當認清中國文化與基督教義的基本關係。但是,凡欲認清二者間之關係者,必須先對相關之二者本身有所認識,辨別及了解其同異。例如,對於我們經由西方神學所認識的基督教義,我們應分清那些因素真正地屬於基督教義,那些因素只是西方神學迎合本位文化的解說;又在基督教義中,那些是屬於自然啟示的範圍,那些是屬於超性啟示的範圍,即所謂真正的「新」。針對我們自己的文化來說,我們應分清那些是我們應予淨化的,那些是我們應當虔誠承繼,並予以增強及提升的。從這種藉分析或區分而得的基本認識出發,才能進一步從事於融合或整合的工作:即採用合乎中國文化的途徑介紹基督教義——基督中國化;以及根據基督教義或以信德之光,增強及提升中國文化——中國基督化。融合或整合是終點或目的,分析或區分是起點或到達目的的途徑。誰願對神學本位化作系統的或整體的研究,不能不從分析和區分著手;融合或整合之外,不能不同時也正視及肯定分析或區分的重要性。
凡願對神學本位化作系統或整體的研究的,不能不肯定分折或區分的重要性;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須作這種系統或整體的研究。凡願作好融合或整合工作的,都應對分析或區分的結果,即對中國文化與基督教義的基本關係,具備真正的認識;但並不需要每次都先從分析區分著手,或先作好這種鋪路的工作。人能是在肯定分析或區分之重要性,並熟悉分析或區分之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把講述或寫作的重點完全放在融合或整合一面。這似是台南成世光主教從事於神學本位化的基本態度。
成主教的「天人之際」、「太初有道」、和「止於至善」——皆由台南聞道出版社出版——相繼問世之後,深為廣大讀者群所喜愛,並獲得很多教內外人士的推許。在這三部從事於神學本位化的著作裡,以及在其它同樣性質的短篇和演講裡,成主教的基本態度似是:對於神學本位化中的種種因素,深知其異或分際,但著重指出其同及強調融會貫通。「神學研究神,也研究人。西方神學依據天主的啟示,是由神而人,自上而下的發展;中國神學依據靈性的體驗,是由人而神,下學上達的尋求。這是東西方神學的不同點。惟此不同點,也只限於起步的時候,至於二者的終極,則完全一致,都是引人止於至善,到達天人合一的境界。」( 止於至善,序,五頁 ) 「天主降世以後的人類,除了本性生命之外,還能有超性的生命,即按照人的本不能夠有的神性生命。條件是要接受並信賴天主降世的基督。」( 太初有道,二O四頁 ) 「超性離不開本性,救恩須在實際生活中爭取。今日西方的教會人士也體驗到這一點。大家認為神學與現世生活脫節,是教友生活退化的一大原因。」( 天人之際,緒論,三頁 ) 「融會貫通」的工夫,要求我們對有關種種因素具備必要的認識,並且要作得自然。「在引用中國古聖先賢的言論印證天主的道理時,要緊是表現得自然,恰到好處,絕不可牽強,堆砌。……不過這樣的事,說起來容易,作起來難。無論我們編寫合乎中國思想的教義神學、倫理神學、或哲學或禮儀,都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第一,熟讀中國典籍外—至少五經四書,還要留意時下流行的語法,和現代人的作品。第二,熟習教會神學真諦,最少也該知道個大概。否則,所寫出來的東西不是神學,而是俗學。第三,已經深入中古典思想中的弟兄們,需要跳出古典的圈子,接受點西方的新思想。第四,對西方文化有造詣的弟兄們,需要擺脫西方範疇,吸取些中國的古東西。」18.「我在台南碧岳修道院講四書,……常有機會鼓勵修士女們,讀好聖經神學,也讀好中國經典。……以求融會貫通。」(太初有道,自序,九頁 )「我們在中國傳福音,傳聖道,不單要多讀教會經典,而且也要多讀中國經典,然後才能融會貫通雙方面的知識,使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打成一片,使基督徒生活與中國國民生活相合一。……只是在運用教會與中國的雙方道理時,切忌相互比照或堆砌,務必要自然,使雙方的道理水乳交融,合為一體。」19.「融會貫通」及「務必要自然」,可說是神學本位化工作的兩項基本原則。
在這融會貫通的工夫裡,一方面自然是基督的中國化:「我們今天既然要神學本位化,要以中國人文介紹神學,就必須跳出西方窠臼,擺脫西方格調,試作新的佈局。」(天人之際,代序,七∼八頁 ) 「神學的使命,是要以文字或語言,給人介紹天主降世的基督。……福音是生活,不是學說。生活須適合當地的民情風俗,文化背景。所以在歐洲傳福音,要用歐洲人的格調。在東亞傳福音,要用東亞人的格調……。這是極其自然的事,沒有人能夠反對的。」( 天人之際,緒論,六∼七頁) 但是另一方面,自然也有提升,有中國的基督化:「『至善』就是天主,我們必須借助神學,瞭解孔子『止於至善』的真諦。」( 太初有道,三八頁 )「基督教義講人性的善,較儒家更徹底。儒家說人的善性,是上天所賦:『天命之謂性。』基督教義講人的善性,是分享天主的神性。」(止於至善,三七頁 )「中國的道統,引人止於至善;基督的愛,使人活於天主。至善即天主。止於至善,是外在於天主;活於天主,是進入天主的生命。止於至善,是具備了天人合一的條件;活於天主,是得到了天人合一的生命。」( 大初有道,二七七頁 ) 「『天人合一』應在基督內開始,在基督內完成。因為基督是『天人合一』的元始和終結。沒有基督的來臨和提升,人類無法有真正的『天人合一』;沒有基督給的方法和神力,人類也無法度『天人合一』的生活。」( 太初有道 ,二七三頁 )只是像這些含有區分及對比的明顯提升,在成主教的有關著作裡,為數不多;常見的是一種比較含蓄的、幾乎是不著痕跡的提升。
如前所說,所謂「提升」,是在「一樣」的基礎上加入「不一樣」。含蓄的提升,就妳像是在人不知不覺中加入了「不一樣」。茲試舉幾例加以說明:
一、  「許慎……用了十六個深奧的字,講解這個簡單明了的『一』字:『惟初太極,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這是三代以來中國思想中相傳的一個信念:『道』只有一個,宇宙萬物是由這一個『道』造成的。……道是萬物的元始,道是宇宙的造物主。但『道』本身是怎樣的情形?這就論到了天主的本體。」( 太初有道 ,十二∼十三頁 ) 「道是萬物的元始」:這化成萬物、並為萬物之元始的「道」或「一」,能是超越或內在於宇宙的,也能是具備或不具備位格的。前已指出,在中文裡,『道』的超越性和格性並不明顯。「道是宇宙的造物主」:「造物主」一詞,除指萬物的元始和化成者之外,在教會內,同時也指這「化成萬物者」是超越的位格神,所以習與「天主」連稱,而謂「造物主天主」。在這裡,其超越性和位格性並不明顯的「道」,被解釋為其超越性和位格性至為明顯的「造物主天主」;從「道是萬物的元始」到「道是宇宙的造物主」,隱含著一種重要的提升。
二、  「尚書大禹謨記載舜王告誡禹王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四句話的意思不十分深奧,但說盡了人心與天主旨意的微妙關係。……道心是天理,天理是天主的旨意。……道心,天理,或天主聖意,對人生活的感應,有兩種方式:一是在人心中的潛移點化;二是在人事上的明白昭示。」( 太初有道,二六、三O頁 )「道心是天理,天理是天主的旨意」:在這裡,儒家的「道心」、「天理」己被提升,加入了「借助於神學」的內容。因為天主教教義中的「天主的旨意」,除包括儒家的「道心」、「天理」之外—屬於第一創造,尚更含有以聖言降凡為基礎的「信心」、「信理」—屬於第二創造。這是以「信德之光」增強及提升中國固有的「道心」、「天理」。「道心,天理,或天主聖意」:這簡單的一個「或」字所代表的,是一種不著痕跡的提升。
三、  與「道心」、「天理」密切相關的另一觀念是「止於至善」,因為「純乎天理」或道心,就是「止於至善」。「至於二者( 中、西神學 )的終極,則完全一致,都是引人止於至善,到達天人合一的境界。」( 止於至善,序,五頁 ) 「朱子註解『至善』,為『事理當然之極也』。……王陽明也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 傳習錄上 )人的心純乎天理,是人心全然合於天主旨意,與天主同其所好,同其所惡。這樣的境界,是超凡入聖,是脫出人的本性生活,進入天主的神性生命,實現了天人合一的人神生活,如同基督一樣。……『與天地合其德』的大人,以實際生活發揚天賦的德性,日新又新,不停的進步,終至於到達純乎天理,活於天主,好天主之所好的善,惡天主之所惡的惡,心無旁務,唯天主是求,今茲如此,永遠如此,非止於至善而何?」( 太初有道,十二∼十三頁 )引文中的「天賦的德性」和「純乎天理」,都加入了朱子和王陽明所不知的新內容。於是「活於天主,……唯天主是求」的「止於至善」,也就不盡同於「大學」和宋明理學心學的「止於至善」。儒家之「純乎天理」的「止於至善」或聖境,被提升至天主教之「純乎基督」的「止於至善」或聖境。
如前所說,中國基督徒所從事的神學本位化工作,是「以中國道理融合在教會道理中」是「融會貫通雙方面的知識,使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打成一片」。所謂「融會貫通」或「融合」,能分為二種:一是平行雙方面的融合,即屬於同一層次之雙方面的融合,如一般所說的東西文化之交流;一是非平行雙方面的融合,即分屬於高低不同層次之雙方面的融合,這是上下雙方面的融合,含有提升。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的融合,基本上是超性與本性的融合或恩寵與自然的融合,所以應是上下雙方面的融合,其中含有中國道理的提升。含蓄的、自然提升當然是正確的,有它正面的或積極的價值:它能使人比較容易領會到「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打成一片」,少有異樣的感覺;「天人之際」等作品受到廣大讀者群的歡迎,便是最好的說明。但是也不能完全漠視它可能發生的副作用,即它可能有的負面的或消極的影響:由於這種「提升」隱而不彰,便有可能「拉平」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使上下雙方面的融合被誤解為平行雙方面的融合。
從事於融會貫通工夫的作者,必須對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兼具雙方面的知識,能分辨它們在實質上的同異,然後才能作到融合及自然的、含蓄的提升。同樣,讀者也必須對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兼具雙方面的知識,然後才能在字裡行間中去發現自然的、含蓄的提升。假使讀者只對雙方面的方面具備必要的知識,對另一方面則所知寥寥無幾,甚或對雙方面都是如此,那麼,面對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所打成的「一片」,可能就只見到其合其同,而無法窺探其分其異,從而掩沒了其中的提升,並把雙方面拉平。這種「拉平」,能是以「教會道理」為準,把「中國道理」拉上去,認為中國道理中寓有全教會道理,二者之間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差別——所以與肯定二者之間有實質差別的「提升」不同。不多年前,某些教會人士以四書代替聖經的論調,便近似這種拉平。「拉平」也能是以「中國道理」為準,把「教會道理」拉下來,用屬於自然啟示領域的中國道理,甚至於用人文化了的中國道理—即只講「天命、天道」而不再講「天」的中國道理,解釋屬於超性啟示範圍的教會道理。如此一來,教會道理便有可能被誤解為自然宗教或時儒所標榜的人文宗教20.
「拉平」只見到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的「合」及「同」,理會不到其「分」及「異」。「提升」則兼顧其合與分或同與異,並使中國道理在「同」的基礎上接受教會道理的「異」或「新」,從而上升至更高的境界,與教會道理融合為一。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的確含有基本相同的道理;中國道理中的「天命之謂性」、「盡心盡性以事天」等天人之際或神學思想,也的確能夠印證及發揚光大教會道理。在這一方面,我們應像「為中國教會祈禱文」開頭所說的:「仁慈的天父,我們感謝你,使我們有幸生為中國人。」但在另一方面,教會道理也有異於或超越中國道理的地方。因此在同一祈禱文中,我們繼續感謝天父說:「更因聖洗聖事成為你的子女。」在天人之際(神學 )的架構或形式裡,能分別填入兩種不同的內容或質料:一是教會和中國所同有的道理,一是教會異於中國所獨有的道理。神學本位化的工作,必須兼顧到合與分或同與異,使人在見到合及同的同時,也埋會到分及異。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變「提升」為「拉平」的危險。今試以「大學」之「三綱領」為例,略加說明。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是「大學」之「三綱領」的架構,而這架構非常適宜於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的融合。「天主賦給人善良本性,所以順著善良本性作事,就可以行道行善,成聖成賢。成聖成賢的總綱是『仁義禮智』:起點是『誠意』、『正心』;過程是『克己復禮』;終點是『止於至善』。中華民族未被天主選為拉受啟示的民族,但中國古人憑天賦的靈性,想出來天地間有個『至善』,並且以止於此『至善』( Bonum Supremum )為人生的最高境界。無疑的,這個『至善』就是天主自己。止於天主,而活於天主,就是聖,就是賢。」21.「大學首章所揭示的人生哲學的三綱領,我們無寧稱之為『成德三徑』了。天主教中講神修學者,將修行過程分為三段,即所謂鍊路( Via  Purgativa )、明路( Via illuminativa )、及合路(Via unitiva)。這是說:人生第一要務是創造奠定其人生價值。必須不醉生,然後才能免夢死。一段有意義的生活首先在『明』其受自造物,偕其生性而來的『明德』,擺脫物慾的沾染蠱惑,使原來的道心發揮力量,對己求得洗滌污染而日新的其存心養性的建樹,闊大其為『新人』的造詣,以期其企圖努力完全翕合賦之以人性的至善者大造的天心,像逐源歸本似地『止于』萬善之源的『至善』,如此,得瑧其『天人合一』的大成。我們實沒有理由以為如此演繹是穿鑿!根據這段基本思想去研究所有的中國經史,應當越研究越清晰地發現基督精神之與中國『斯文』的初無二致!……基督精神早已孕蘊于傳統的中國文化了……!」22.
「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經過我,誰也不能到父那裡去。」( 若十四6 )基督就是天人合一的道路。由於「萬物是藉著祂( 基督 )而造成的,凡受造的,沒有一樣不是由祂而造成的」(若一3 ),人藉盡天賦的誠善或仁義禮智之性,發揚光大天賜的明德,就是經由基督而回歸天主。但除此「盡誠善之性」或「明明德」的一條路之外,還有另一條藉聖言降凡或新的創造而築成的「超性」或「思寵之性」的路,因為「恩寵和真理卻是由耶穌基督而來」( 若一17 )。前已指出,這源自同一天主的兩條路,在基督與祂的教會內合而為一( 見前註十六 )。所以,在同樣「三綱領」的架構裡,中國道理所填的基本內容是「盡誠善之性」;而教會道理所填的基本內容則是「盡誠善之性」和「盡恩寵之性」( 參閱弗五1、四1 )。所以內容不盡相同。其中有「一樣」:盡誠善之性;也有「不一樣」:盡恩寵之性。儒家的三綱領,借助於神學,加上「盡恩寵之性」( 參閱太初有道三八頁 ),才成為天主教的三綱領;而加上「盡恩寵之性」,就是本位化中的提升。在上述二引文中,這種提升是含蓄的,僅能在「活於天主」和「基督精神」中略窺其端倪。正因如此,這兩種相提並論,但內容不盡相同的三綱領,便有可能被不明就裡的讀者「拉平」,被誤解為「全無二致」,而不再是「初無二致」。——類似的分析同樣可適用於「誠」、「純乎天理」等觀念上。——相反的,像下面的有關解說,由於也明確地指出二者「不一樣」,便不會被誤解或被拉平:「中國的道統,引人止於至善;基督的愛,使人活於天主。至善即天主。……止於至善,是外在於天主;活於天主,是進入天主的生命。止於至善,是具備了天人合一條件;活於天主,是得到了天人合一的生命。」( 太初有道,二七七頁。參閱本文前面類似的引文。)在這裡,天主教之「活於天主」的「止於至善」,明確地有別於中國道統中的「止於至善」。


結  論
總結以上所說,筆者認為,在神學本位化的工作上:一、我們要整合不忘區分;二、對於來自中國文化的術語,我們要多運用,少引用。


一、  整合不忘區分:融會貫通,自然的整合,是神學本位化的終極目標。西方神學有許多來自希臘文化的術語。現在遇到這些術語,神學家或一般基督徒自然而然所想到的,是它們在神學或教會道理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在希臘文化中原有的意義——例如Logos一詞。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們也能這樣運用來自中國固有文化的天理、誠、止於至善、天人合一......。但是西方神學的上述成就,是千年以上努力工作的結果,而我們卻還是在起步的階段。現在遇到天理、誠、止於至善、天人合一…等名詞或術語,一般人——包括我們自已在內——首先所想到的,是它們在中國文化中的意義,而不是我們企圖借助於神學所賦予的新意義。作者寫作的個人興趣、方法,取材的重點,以及心目中的讀者等等,都能因人而異。因此,我們不能一律地要求所有作者都注意整合不忘區分。但是就大體來說,亦即就神學本位化的整個問題來說,至少在這起步的階段,我們還需要整合不忘區分。唯有如此,教會道理與中國道理才不致於被拉平,二者之間的真正關係才不致於被誤解。


二、  多運用少引用:在借助於神學而提升中國道理的整合工作上,對於中國道理原有的名詞或術語,最好多予「運用」,而少予「引用」,除非同時也加以分析或區分。「一些教外學者,笑我們以老莊的『道』稱天主,也不喜歡我們以孔孟的『仁義』融合在教會的道理中,好像我們在冒犯他們的文化權。這是文化優越感的作崇,我們不必去理會。老莊的道與孔孟的仁義,是中國文化公產,每一中國人都可隨意運用,只要不違反其原意就行。」23.「運用」是著重於大家所熟知的名詞或術語本身,而不理會它們的出處,所以不涉及相關之原書或原作者本意的問題;而「引用」則必須顧及原書或原作者的本意。例如,我們儘可採用或運用「止於至善」及「純乎天理」的說法,同時又借助於神學給予新的內容,把它們提升至藉基督而活於天主或「純乎基督」( 迦二20 )的層面。但若我們是一面引用大學一書的「大學之道,……在止於至善」,或王陽明的「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一面直接作「純乎基督」的新解釋,這自然會引發思想史方面的爭議:即這「純乎基督」的新解釋,果真合乎大學作者或王陽明的本意嗎?同樣,我們儘可運用老子「三生萬物」的說法,解釋基督教義中天主三位一體的道理。但若我們在引用老子第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後,作這種解釋,甚至主張這種解釋更合乎老子的本意,這也自然會受到類似的質疑:在老子一書中,或在老子的思想體系中,果真能找到這種新解釋的依據嗎?換言之,當初老子藉「…三生萬物」所願表達的,果真是基督教義中天主三位一體的道理嗎?同一問題,可分別從神學本位化的觀點和思想史的觀點,加以探討。由於觀點不同,結論或對某一結論的批判,也能有所不同。站在神學本位化的立場上,我們能認為自己借助於神學的新解釋,不無道理,不是附會,因為我們所注重的,可能只是有關思想中可資利用的某一方面。但站在治思想史者的立場上,能認為我們的新解釋在某一著作或其作者的思想體系中,並無根據,因為治思想史者所注重的,是有關思想的整體,所以考慮必須週全,面面俱到。我們固然可以說,我們的新解釋只是進一步的引申,或是更深一層的探討,並不直接違反原著或原作者的本意,亦即與它們並無正面的衝突或矛盾。但是我們也難以否認,我們的新解釋有時難免會超出原著或原作者的本意,不是、或不符合他們當初所願表達的意義。而這種「超出」或「不符合」本意,能被視為一種消極的「違反」本意。神學本位化是以中國道理融合在教會道理中。「運用」中國道理已足以達到此目的,所以要盡量多加運用。「引用」而沒有分析,則能給人錯覺,好像我們是在用天主教神學詮釋儒學和老莊之學,好像是在根據天主教思想來研究中國歷代思想;所以最要少引用。經驗已多少告訢我們:採用「引用」而不作分析的方法,一方面作起來費力而不討好;另一方面,由於節外生枝地能引發許多不必要的爭議,分散工作的方向與努力,對神學本位化的進行似乎並無多大助益。
神學本位化既是神學要合乎本位文化,為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來說,尋求神學與本位化之同,應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正因為有此心理的自然趨向,作起來必須格外謹慎,不宜逾分的刻意去求或強求。
在西方,第二世紀末聖格來孟( Clemens Alexandrinus )創主立的亞歷山大里亞學校,可算是從事於神學本位化的第一個學術團體。它本是一所訓練望教者或研究教理講授的機構。但由於聖格來孟「對希臘思想和他自己的信仰之價值,都有極深的瞭解」,「他講述基督教義時曾大量採用古人的學說。……他借用了許多斯多噶派的思想,特別在道德問題方面,但他剔除了這派的唯物和汎神的一元論。他最信任的是柏拉圖,時常加以運用,特別在道德和宗教問題方面」。「一件不容否認的事實,是希臘思想曾有助於基督教義之擴展;使它除平民外,也能接觸到知識階級;使它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理論以滿足知識份子的要求。我們可以說希臘哲學像羅馬帝國一樣是天主上智的措施;因了羅馬帝國福音才傳到了世界各地;若只靠猶太思想而沒有希臘哲學,基督教義也不易在各地生根」。聖格來孟正式揭開了神學希臘化的序幕,「他在這方面的功績是無邊的,無人能與他相比」24.。但另一方面,在採用希臘哲學的時候,「他常從寬解釋,許多他認為在柏拉圖中含有的基督教義上的道理,實際都找不到;例如關於聖三,十字架,基督之復活,主的日子,人生善惡兩種結局;他認為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這些都可以找到……;甚而基督徒生活之基礎,即人與天主的父子關係,也可以在『蒂買物斯篇』裡找到。這些都是牽強附會的結果」25.。繼承格來孟領導亞歷山大里亞學校的奧力振( Origenes ),特別喜歡藉用希臘的理性哲學探討天主和三位一體的問題。「但由於他用詞不嚴格,他的學生中遂有人認為聖言只是第二等級的神:這乃是新柏拉圖主義,是正號的附屬說」26.。後來再經過亞略異端在此問題上的推波助瀾——此派同樣毫無保留地將希臘哲學應用於天主聖三的教義,主張聖子低於聖父——,第四,五世紀的教父們,便比較謹慎多了。
聖格來孟揭開了西方神學本位化的序幕,聖奧斯定繼而為它奠定了堅固的基礎。奧斯定在這方面的成就和貢獻,是大家所共認的。與格來孟和奧力振比較起來,奧斯定的態度顯然是謹慎多了。雖然如此,他和同時代的學者,仍難完全避免類似的偏差。在他皈依之初,奧斯定就「想用新柏拉圖派的表達方式講解他的信理神學。……他相信基督,但他到柏拉圖派那裡去找,並確信能夠找到適於解釋其信仰的哲學。……但是這個法則是帶有危險性的:因了他胸有成竹地尋找雙方相合的地方,故此他毫無根據地相信,在柏拉圖的思想中找到基督教義,或在福音中找到柏拉圖的學說。有時他誇大柏拉圖可供基督徒利用的部分,有時他誇大柏拉圖派受自啟示的影響:他說柏拉圖派借用了聖經」27.。日後他矯正了自己的部分偏差,但在某些重大問題上,他仍然高估了柏拉圖派哲學,始終誤以為它含有與基督教義相合的地方。「其中最著名的,是有關聖言的教義。在懺悔錄中,奧斯定說他在柏拉圖派的書中,曾讀到若望福音序言中所說的一切,連『聖言是生自天主』也不例外( 卷七第九章十三節 )。……到了四一六年,他仍以為在這哲學中,可以找到『天主只有一位獨子,萬物皆是藉祂而造成的』之證言」28.。「在『天主之城』裡,他曾譴責那些想在柏拉圖的作品中尋找其信理思想的基督徒思想家:『有些人愛柏拉圖,說他對復活一事,也有與我們類似的思想』( 卷二十二第二十八章 )。在『訂正錄』裡,奧斯定承認他自己未能完全避開這個暗礁 ( 卷一第三章第二節 ) 29.。
西方神學家已遠在我們之前,致力於神學本位化的工作。他們的成就和偏差,都可作我們的借鏡。

 


附  註

  1. 成世光主教:「有關神學本位化的幾句話」:鐸聲第十卷第七期二二頁。
  2. 張維篤主教:「有關神學本位化的幾句話」讀後:鐸聲第十卷第十二期二頁。
  3. 聖經辭典 ( 思高聖經學會編著 ):六六八條:希臘主義( 李士漁撰 ),三一一頁。
  4. 傳偉勳著:西洋哲學史 ( 三民書局 ),一六一頁。
  5. 鄔昆如編者:西洋哲學史 ( 正中書局 ),一九一頁。
  6. 聖達修 ( S.Athanasius ):論聖言降生成人,希臘教父文庫卷二五第一一O欄。中譯引自「每日頌禱」,五月二日誦讀二。
  7. 參閱The Jerome Biblical Commentary,卷二,四二二頁,第一欄。
  8. 奧斯定:論信德與信經,第三—四章。中譯引自:( 奧斯定 )基本教理講授選集( 聞道出版社 ),二六頁。
  9. 同上,二—四章;基本教理講授選集,二四、二五、二七頁。
  10.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 香港人生出版社 ),五四頁。
  11. 同上,九五—九六頁。
  12.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 ( 學生書局 ),三五三頁。
  13. 同上,五八五頁。
  14. 聖經辭典 ( 思高聖經學會 ):七二一條:言、聖言( 雷永明撰 )三三一頁。參閱聖經雙月刊,第十卷第三期( 民國七五年五月 )二一頁。
  15. 同上。
  16. 教宗碧岳十二世一九四一年六月一日「五旬節」廣播詞,引言:宗座公報,卷三三 ( 一九四一 ),一九六至一九七頁。中譯引自:論社會問題( 安道出版社 ),一三七頁。
  17. 岳雲峰:研究我國思想源流表達啟示之真諦:鐸聲第十卷第二期六五頁。
  18. 同附註一:二三—二四頁。
  19. 成世光主教:發揚中國天道觀以傳福音:鐸聲第二三卷第五期二O頁。
  20. 例如在「太初有道」第十三頁裡,吳經態譯述的若望福音第一章第三節「微道無物,物因道生,天地萬物,資道以成」,與許慎的「惟初太極,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相提並論。一位熟悉聖經而對中國道理認識不多的讀者,便可能根據若望福音的「道」去了解許多慎的「道」。同樣,一位熟悉中國道理而對聖經認識不多的讀者,也可能根據許慎的「道」去了解若望福音的「道」。前者是把中國道理拉上去,而後者則是把教會道理拉下來。
  21. 成世光主教:有關神學本位化的幾句話:鐸聲第十卷第七期,二四頁。參閱:止於至善,八—一四頁;太初有道,三七—三八頁。
  22. 張維篤主教:神學本位化,此其時也!:鐸聲第十卷第四期,六頁。
  23. 同附註十九:十六頁。
  24. 蓋雷著,劉俊餘譯:奧斯定哲學導論 ( 聞導出版社 ),八五、八六頁。
  25. 同上,八五頁。
  26. 同上,九O頁
  27. 包達理著,劉俊餘譯:奧斯定思想概論(聞導出版社 ),一一六頁。
  28. 同上,一一七頁
  29. 同上,一一七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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