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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8)p.133-141

   

論李叔同的求道精神

 

張思定

 


導言
「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是從古到今讓人百思不解的生命決擇。中國社會的傳統思想對於出家人的觀念多半是抱著消極、悲觀及視之為奇特的人物。從電影、小說到電視的發展,每一故事情節的演變,當劇中人遭受嚴重打擊,走投無路傷心欲絕時,似乎不是走向自殺身亡,便是做和尚、尼姑,與世隔絕。正因為傳播媒體這樣片面的宣揚,更加深了人們對「出家人」的誤解,甚至不解。
然而,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三日,一代聞人 — 李叔同,披髮於杭州虎跑寺,依了悟上人為師,法名弘一。這個消息震駭了整個中國社會,人們議論、爭辯不休,祇為一個問號?究竟是什麼原因會使得這位全國聞名的音樂藝術家甘願捨棄紅塵呢?
所以,本文願意以李叔同的生命自覺,來探討他皈依佛門的前後因緣,且更深一層的嘗試去體會李叔同 — 弘一大師的求道精神。此論文將根據兩本書的資料來源,即陳慧劍居士所寫的「弘一大師傳」,一九六五年二月一日伉儷書屋出版;及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五日由桑柔所著的「李叔同的靈性」一書,精美出版社出版。
本文分為三部份:一、李叔同的生平,二、李叔周的皈依,三、結論。

李叔同的生平
李叔同生於清朝末期 — 光緒六年於天津李宅。生後,取名文濤。行列第二,傳說生時,一隻喜鵲口銜松枝,降於產室,五歲那年,生父李筱樓病逝。七歲時,從兄長文熙啟蒙。由於叔同的母親是妾的名份,在大家庭的壓力下,叔同和他的母親更是相依為命。大哥文熙對這位庶出的弟弟管教甚嚴。
十三歲,攻各朝書法,以魏書為主,一生從未間斷,終成一格。十八歲時與天津茶商俞家女弟締婚。十九歲時,戊戍政變失敗,奉母偕妻,南下上海,加入「城南文社」,開始文學活動。廿歲,開始遍攻詩、詞、金石、書、畫、戲劇。在上海藝壇、初露頭角。一九O四年 — 光緒三O年,國事日非,浪跡燕市,與上海名妓李蘋香、朱慧百、楊翠喜為友,詩畫往還。一九O五年 — 清,光緒三十一年,生母病逝,從此改名李哀;字惜霜。東渡日本,入東京「上野美術專門學校」。更名李岸,字叔同。一九O六年 — 清,光緒卅二年,在音樂專校攻鋼琴,學西洋戲劇。組織「春柳劇社」,演出「茶花女」、「黑奴籲天錄」,轟動日本劇界,為中國人演話劇之開端。同年,結識了他的第二位妻子,日籍夫人雪子(真姓名仍待考)。一九一O年 — 清,宣統二年 — 三十一歲,學成歸國。前後留學日本五年之久。回國後,在「天津工業專門學校」任教。日籍夫人賃居上海。
一九一二年,七月,受聘「浙江兩級師範」與夏丐尊、姜丹書同事,主教音樂、西畫。這時候「李叔同」的名,已與名歌「送別、悲秋、憶兒時……」同時遠揚國內,作曲筆名多用「息霜」。此後,與夏丐尊成為莫逆之交。豐子愷、劉質平、李鴻梁、堵申甫等為入室弟子。一九一六年,兼任南京高等師範教席(中央大學前身)。一九一八年,三十九歲,出家於杭州虎跑寺,法名弘一。同年九月,在靈隱寺受比丘戒,立哲學戒宏律。
一九二二年 — 民國十一年,四十三歲,在關中患重痢疾。一九二七年,為滅佛事,函教育界名流蔡元培、經子淵、馬夷初、朱少卿等師友,提出整理佛教意見。同年度,豐子愷、裘夢痕二生,將師名曲「朝陽、憶兒時、送別、悲秋…」等二十多首,選入「中文名歌五十曲」,為國內各級學校音樂教材。
一九四二年 — 民國三十一年 — 六十三歲。八月廿八日寫下遺書,九月一日下午四時寫下「悲欣交集」四字,這是弘一大師最後遺墨,九月初四下午八時,安祥圓寂於養老院「晚晴室」。圓寂七天後火化,一代宗師揮別這塵世,而奔向另一個神秘浩翰的世界。
「人,活在世間,猶如在夢中。生不知來,死不知去。徒為名利或私情而殫精竭力,梯山踏海,行盡世界數萬里,也不過同在枕上做一個夢那般虛幻而已!……」這是李叔同對他的學生所說過的話;也可以體會到這位天才型人物,一生充滿浪漫與傳奇的中國藝術家對生命的剔透與徹悟!
下面我們將繼續再深入探討李叔同皈依佛門的前後因緣以及弘一大師 — 李叔同的求道精神。

李叔同的皈依
對李叔同而言,第一次與佛門的碰觸,應該是起源於父親過世前,家中請來了老和尚誦經。和尚的莊嚴,聖潔使得年方五歲的叔同在心靈深處留下一片崇思。但是,使得叔同對生命有了初次突破的卻是他母親的過世所帶給他的震撼!他回憶起母親痛苦的一生,悔恨自己過於寄情聲色,追念母親海樣的深情……。如今母親一死,他也看穿了世相的一部份!「人生總是變幻無常的。」這是叔同往後的歲月中所持有的一種生命態度。
杭州師範的七年教書生涯,可以說是孕育了叔同對真實生命進一步的領悟。叔同把生命的無常,宇宙的神秘,佛家的靈境用歌曲表達出來。他的思想藉著這些歌聲,注入年輕弟子們的心田。使得學生們對這位安祥、嚴厲的老師充滿無止盡的興趣與嚮往。下面介紹李叔同最初所作的曲子之一 — 晚鐘。從這首詞曲可以揣摩叔同心境的變化:
「大地沉沉落目眠,平墟漠漠晚煙殘;
幽鳥不鳴暮色起,萬籟俱寂叢林寒。
浩蕩飄風起天杪,搖曳鐘聲出塵表;
靈響徹心弦,瞬瞬幽思凝冥杳。
眾生病苦誰持扶?塵網顛倒泥塗汙,
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惡成正覺;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陳虔祈。
忽光明燭太虛,雲端彷彿天門破;
莊嚴七寶迷氤氳,瑤華翠羽垂繽紛。
浴靈光兮朝聖真,拜手承天恩!
仰天衢兮瞻慈雲,忽現忽若隱。
鐘聲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無外!」     ——晚鐘。


杭州是大江以南的「佛圖城」,李叔同在教書生涯的同時,也逐漸接觸到出世的思想,他開始以書畫、金石,借佛寺陳列,蔬食淡飯。這是他實踐佛家生活的開始。人們常言道,杭洲,是人間淨土,淡雅的西子湖,出塵的山僧佛寺,這一切莊嚴氣氛導致叔同開始追究人生的知識 — 佛教經典。叔同體會到一種究竟的知識與智慧 — 它使人堅決、堅強、英勇、沉毅、犧牲、果斷、無我…。叔同此刻的世界有他心愛的雪子(日籍夫人)、學生、好友......他的世界還存有這一群他尚不忍割捨的「情」!但是,隨著歲月的逝去,叔同專研佛經的影響已經到了一種非割捨不可的地步。當他面臨至友夏丐尊再三挽留教席的聘請時,他堅決又傷感的對丐尊說:「世間無不散的筵席…人生如朝露…這個世界之可愛,正如這個世界之可悲…奔向空門。」
叔同學佛因緣成熟是當學校暑期時,在杭州大悲山虎跑寺,試驗斷食二十一天的生活體驗。叔同從理論到實踐,研究佛學已經到了所謂的「水到渠成」;「出家」的觀念與決心此刻已孕育成熟。叔同往出家的路上踏出了第一步,三十八歲,利用春假,正月初八,在虎跑寺,皈依了悟上人,法名演音,號弘一。春假後,回學校開始素食,供佛像,讀佛經。但是,為一個盡形壽學佛的人;為一個倔強的佛教行者,遲早會遺世苦行,走上出家的道路。如同叔同寫給他的妻子(雪子)一封信上所言的一段話:「我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不僅放下了你,我也放下世間的一切…;世間的一切,都等於煙雲;…但望你看破這一點,人生幾十年,有一天我們總會離別 — 現在,我們把它提前幾剎那而已!大限總要到來。…」叔同為了追求那更深,更遠,或者說更真實的生命完成;他甘願捨棄了紅塵;捨棄藝術成就;捨棄婚姻愛情;最重要的,他捨棄了「自己」,而去尋找一個「真我」。
叔同的棄捨終於走上「空門」的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三日,叔同正式披髮,皈依為佛門弟子。他誓斷一切惡心;誓除一切苦厄;誓渡一切眾生。從此走上深無止盡的深奧無垠的追尋、獻身。出家後的叔同立誓:「非佛書不書,非佛語不語。」可以看到叔同 — 弘一大師的決心。他將塵世的一切如此斬斷滅絕,似乎不近人道。然而若非如此,他將牽牽扯扯,永遠無法向道。對於塵緣已盡的弘一大師而言,他一心一意專注於誓成佛道便不再回顧了。這一切絕斷祇不過是一個開始。他 — 李叔同,由藝術家的生命,要轉向 — 弘一大師;一個追尋內在生命自覺完成的高僧,這些捨棄是為一條更遠的路。
藝術家李叔同的一生,從三十九歲這一年,遁入空門!對叔同而言,人身難得,是萬古一瞬的因緣;佛法難聞,是歷劫不遇的際會。弘一大師出家後,發出學戒,誓令自己一舉一動毋犯戒律。南山律宗嚴究戒律,是佛門中最難修練的一宗,以致自南宋後漸漸湮沒而斷絕。因此,弘一堅持一項原則:便是對佛道獻身還不夠,他進一步,便是要「刺血寫經」,為一切「生命」懺悔,用他的血寫經文的利益為眾生迴向。他認為,律學的權威不建立的話,一百年後,中國便沒有真正的佛法。必須有人,願意獻身,以犧牲生命的決心,去實踐律宗生活,宏揚律宗學術。也是這樣徹底忘我的生命獻出,造就了「中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弘一大師」的精神真貌!
弘一大師心志的堅強,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出家後先是斷絕了見他的妻子最後一面,雪子 — 這位他生命靈魂深處所深愛,共渡過悲歡歲月的女人。就因著入空門而怕業力牽絆,斷失佛種,而禮佛發願,不見一切眷屬。且在出家十數年中,總是將天津家人的信件退回,絕不生拆閱之念。對弘一而言,發心為渡芸芸苦難眾生,他的無情事實上是為了多情;為了憐憫世人受此無常之苦而願捨身獻佛。弘一不但只是斷絕了與家人的往來,甚至閉關時也不願接見訪客。他曾為此流淚對寂山長老說:「師父慈悲!弟子出家,妻子幼兒都拋棄不顧,還管得了什麼朋友呢?」正是這樣的毅力、決斷、堅貞的精神,使弘一能把過去的世俗親情、虛名、地位完全棄之不顧。除了一心求道,弘一的慈悲藉著他的徹悟也是深藏不露的。出家後的弘一給人的感覺是耿介不苟,高於常倫之上。
弘一的至交,夏丐尊曾經嘆息的說:「對弘公來說,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好的。鹹菜有滋味,破瞼巾可以再用幾年,化緣乞食是福氣,睡破蓆子是享受……!什麼都沒得說,什麼都好!」這種視大千世界如一幅畫面的詩意生活方式,不是凡夫俗子能夠了解的。個中滋味,對生命有更深體驗的人或許能領悟一二。對弘一而言,生活剔透晶瑩,萬事萬物反映「無常」,也就不會留意這些細微了。弘一出家時有位朋友曾問他為何出家,弘一答說:「無所為!」好一個「無所為」的弘一大師,他的「無所為」豈是一些「有所為」的修道僧侶能夠仿效的呢?世人追逐名利、權勢、愛情的有所為,對曾深陷其中的弘一來說,就如他對一位朋友所說的:「人生無常,談不上好或不好。」弘一對「人生無常」的觀念是他對生命、世間事物的基本態度。
公元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中國佛教界遭逢了所謂「滅佛驅僧」的劫難。於是,弘一邀請年輕一代主政的激進份子會談,為佛教獻出他的心力而號召。受到弘一大師正義感召的結果,「滅佛驅僧」的行動在幾位高僧奔走呼籲下,一場浩劫終於結束了。弘一六十歲時,在心中有了「生命將如落日西沉」的覺悟和打算,他決意退隱,找一個人蹤絕跡的地方,摒棄一切外緣,渡過他最後的學佛生活。
弘一大師一生,落的只是平淡、謙誠、恬靜而已。偶而他會說:「這個世界,我總要來。釋迦牟尼佛與我們這個世界有不盡的因緣,我們與未來的世界亦然。」弘一大師的生命動力和熱血,在講律和寫經的長期耗費下,漸漸枯竭了。對於即將來到眼前的事,六十三歲的弘公心中早已處之泰然。他一心地唸佛、安靜寫字。他寫給至友丐尊信中說,如果有人問起他的近況,答以「閉門思過,念佛待死」八個字就可以了。自古以來,人皆怕死。能像弘一如此把「生死關頭」淡然視之是多麼不容易啊!
弘一大師與李叔同,新舊兩代的中國,世間的悲歡是這樣無常,留也留不住代代歲月和苦難人生。
他,李叔同,弘一大師,一代高僧竟走得這樣沉默。
一個願意追尋更真實的生命自覺,不惜捨棄家庭、藝術成就的人,以身力行親證生命的境界有無限的深邃。打破原有私情狹小藩籬,而追究生命的本質,從此「將此身心奉塵剎」,他走得平淡無奇,所換來的「莊嚴生命」足以讓後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結論
「道在人心」,這句話可以用在每一個人身上,尤其是一心求道的修道人更貼切。但是從古至今,有多少人能觀照自己內在生命有無限的寶藏呢?又有多少人能自內在生命中更深一層去探尋超性生命的究竟呢?李叔同 — 這位藝術家,在他歷經一番生命的浪漫後,竟轉至嚴峻佛門成為一代高僧。不是事業的無成,不是愛情的失敗,不是厭世的概念,不是因為遭受打擊而入空門。他所稟持的只不過是一顆慈悲為懷,單純求道的心罷了。他體會了它,用他天生充滿藝術敏銳觀察事物真相鍥而不捨的心,用他全部的生命來追求這個深植眾生之心的道。在他歷經艱辛,通過漫漫黑夜,嚐盡辛酸痛苦的過程中,「求道」之心是他靈魂的一盞燈,伴他孤寂深處。與之同喜,與之同悲。故此,在他生命末刻,回顧自己一生所共有的一切,面對光明世界的彼岸,弘一大師為自己,為眾生留下了臨終之言:「悲欣交集」,完成了一個生命的自覺!
弘一大師雖然圓寂多年,但是,他在佛教的歷史上佔有永不磨滅的地位。不僅是他個人求道求得深切影響了他四周的人,更是他整頓了佛教的律學,保存佛法得以宏揚。後人談論起李叔同的出家,雖不能深入體會或贊同,但是絕不可說是厭世導致。凡是仔細經驗生命的人,在他們的心靈深處必能與弘一大師有一靈魂交會而產生的震撼。然而,畢竟世間只有一個李叔同,只有一個弘一大師。能與之相通的,也只有那真正能「看破紅塵」一心求道的修道人了。能一心求道的人,又真能不分宗教派別追尋另一個去妄歸真的世界。試問,能有幾人呢?但願上天慈悲,在大千世界中能再多有一些能憐憫眾生的求道者,能將人內心的求道種子啟發而實現生命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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