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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7)P.521-530
   

從美感經驗看基督徒的靜觀祈禱

 

 

林逸君

 


前言
似乎是很不自量力,我選上了這本四百多頁的「文藝心理學」(註一),作為這次讀書報告的基本材料。也許是受到書中那套美學原理所吸引;因為作者朱光潛先生(註二)丟開純以哲學系統所演繹出來的美學理論,而從另一個角度,把文藝的創作和欣賞、當作心理的事實來研究,歸納出一些可適用於文藝批評的原理。雖然作者以西方文藝為論據的起點,並舉出許多西洋哲學名家、心理學家的分析和理論;不過,作者的觀點是客觀的,立場是穩固的,有取捨衡量的標準。他適當地折衷調合,把文藝、心理、哲學熔於一爐,鑄煉成一套美學理論,並?出中國文藝,如詩、畫、書法,甚至音樂、舞蹈等的藝術創作和欣賞,加以證實和解釋。
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引發了我很多的思考和反省,也分辨了可以接受的和不能接受的。例如對於作者所提及的「宗教也是擬人作用」的說法(註三),是不敢苟同的。不過,大體來說,我對該書相當讚賞,特別是它所指出的美感經驗,主要是形相直覺的活動。所謂美不僅在直覺的形相(物),亦不僅在主體對形相的直覺(心);它是在心與物的關係上,是心藉物的形相(意象)來表現情趣。在這樣的了解下,使我聯想到這些道理,與基督徒的靜觀祈禱,在某種角度下的連貫性和相關點。在今日教會中仍有很多關注靈修的人,不斷在探索、追尋靜觀祈禱的究竟。如何解釋在靜觀中既實在而又抽象的情況?如何描述這些天人交往的「藝術」?於是我嘗試從美感經驗中幾個主要的觀點、來看基督徒的靜觀祈禱。本文分為三部分:
壹、美感經驗的說明
貳、從美感經驗看基督徒的靜觀祈禱
靜觀與基督徒的整體生活

 

壹 美感經驗的說明
根據「文藝心理學」書中,作者的美感經驗分析:一、大致上是採納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註四)的觀點,把美感經驗解釋為「形相的直覺」。二、指出「名理思考」與美感經驗,在藝術活動中的相輔相成。

一 美感經驗
形相的直覺:所謂美感經驗是心知物時的心理活動。克羅齊把「知」分為兩種:名理的logical和直覺的intuitive。「名理的知」是指對於諸個別事物的關係的知識,即涉及本身以外的事物或意義。「直覺的知」是指對於個別事物的知識,即不旁遷他涉,只全神灌注在事物的本身。心知物就是指在直覺的活動中,事物本身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意義或圖形。換句話說,形相是直覺的對象,屬於物;直覺是心知物的活動,屬於我。在美感經驗中,心所以接物者,只是直覺。物所以呈現於心者,只是形相。美感經驗是一種聚精會神的觀照。在純粹的直覺中只有一個意象,沒有抽象的思考、意志和欲念。形相對我來說,它的意義和效用暫時消失,由此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它的結果是物我同一。
心理距離:要進入這樣的一個單純的意象世界,須在事物和實際人生中,闢出一種適當的距離,把我和物的關係,由實用的變為欣賞的。這種距離,一方面是超脫現實,另一方面卻又與事物有切身的關係。指的是我和事物在實用觀點上的隔絕;而在美感經驗觀點上,我和事物的距離卻又幾乎兩相疊合。正因如此,藝術把人從實用的時空世界搬到另一個世界去,無障無礙地來諦視美的形相。
物我同一(移情作用):在凝神觀照時,除了所觀照的對象外別無所有;於是在不知不覺中,由物我兩忘走到物我同一,由物我同一走到物我交注;於無意之中,以我的情趣移注於物,以物的姿態移注於我,我的情趣與物的情趣往復迴流。這種移情作用常伴著美感經驗,不過它並非美感經驗本身,也不是美感經驗的必要條件。

二 名理思考與美感經驗
如上所述,美感經驗是單純的直覺,不帶任何名理的思考。這並不是說,美感經驗與名理思考毫無關涉,而是說兩者在作用的平面上不能同時共存;不過,它們彼此間?有相輔相成的作用。因為美感經驗是不能由整體的生命中分割出來的。無論就創造或欣賞來說,都不能說「物」只具有單純的形相,沒有實質、成因、效用種種意義。因為一切現象都有它的前因後果,美感經驗也不例外,它與人的實際生活有?密切的關係。其實,在美感經驗中,精神專注於孤立、絕緣的意象,這個意象的產生須借助於聯想。聯想是知覺、概念、記憶、思考、想像等的心理活動,意識在活動時就是聯想在進行。聯想愈豐富,則意象愈深廣、愈明晰。一位藝術家在突然得到一個靈感,見到一個意象以前,往往經過實際生活的體驗、觀察、反省、做學問等長久的準備。換句話說,頃刻的美感經驗,往往有幾千萬年的遺傳性和畢生的經驗、學問來做背景。這樣看來,我們不難明白,在藝術活動中,美感經驗可以說是領略美的境界,而美感經驗之前的名理思考是一種了解,為的是更能幫助進入美的境界。而美感經驗之後的名理思考,則是美感的反省和判斷;也是在此一時刻,人才覺察到美之所以為美。所以說,美感經驗與名理思考兩者不可或缺,是相輔相成的。
經過上述對美感經驗的說明,和它與名理思考的關係後,下文將以美感經驗為主,同時也不減低信仰超越性的幅度;從這樣的角度下來看基督徒的靜觀祈禱。

貳 從美感經驗看基督徒的靜觀祈禱
「形相的直覺」與靜觀
什麼是靜觀?甘易逢神父給靜觀所下的定義是:「靜觀是目向天主,是人在天主面前,實體在根源面前的心馳神注。整個的靜觀是基於實體一旦會意了他的所以然,而轉向其本源的一個主要動作。」(註五)從美感經驗來看,靜觀這一活動是凝神的觀照,是直覺的活動,是全神貫注於意象本身。在純粹的直覺中只有單純的意象世界,沒有抽象的思考、聯想,更沒有想像和感覺。在靜觀的境界中,有些是有清晰意象的,而且整個人的心神為意象所吸引,人單純地凝注於意象本身,而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有些靜觀則是沒有清晰意象的,個體在很深的沉寂中,渾然而忘我。
靜觀祈禱與默想不同,靜觀祈禱不是思考、推論、反省……的理性活動。如以聖經作為反省的材料,對照自己的生活;或以福音中的耶穌為典範,檢討自己為人處事的心態;或由比喻中聯想到天父的仁慈,天父和我的關係;或在祈禱中與天父、與耶穌基督作心靈內的交談。這些祈禱的方式是在聯想、思考或實用的層面上。無可置疑的,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甚至很美的祈禱,但都不是靜觀的祈禱。事實上,很多人都覺察到,愈是在思考層面上活動的人,愈難採用靜觀的方式做祈禱。因為每一事物的概念,都會由於他的博學、思辨及分析而聯想到與此概念的關係上;如此,單純的直覺就消失於無形了。
靜觀祈禱也不在於心動、熱情,充滿動力的心理感覺。在靜觀祈禱中既然是沒有相互間的對談,沒有想像,沒有思考和反省;也不太可能清晰地去分辨「你」、「我」,更不會有意志和情感的興起。它是純粹的直覺活動,只凝注於意象本身,是一種「無所為而為」的神注。所謂感受、情趣和美感,是在靜觀祈禱之後,才回憶起來而有所評價的。在靜觀的時候只是心領神會,如魚得水,無論如何是難以旁遷他涉的。拿聖五傷方濟各來說吧!他可以徹夜不寐,張開雙臂,雙目向天,毫不厭煩地一遍一遍重覆誦唸:「我的天主,我的萬有!」事實上,他這句話已由於對天主所有的認知和體驗,逐漸地轉化為一個極單純的意象。換句話說:他已由口禱轉變而為靜觀的祈禱了。而就在那一刻,他已進入無限美善天主的奧祕中,當人如此心馳神注,整個沉浸在天主內,一切內在的、外在的活動彷彿都停頓了,因為在這一剎那間天主與人相遇了。

二 「心理距離」與靜觀
人處在一個競爭性的社會中,一切都講求效率、實用的價值。於是,人對於一般事物的看法都有了一種「常態」。譬如說:糖是甜的;乘車比走路快;看到太陽,立刻想到出門方便……等。這些「常態」幾乎完全佔住人的意識,以致人很難在日常生活中「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也許有時人需要如同叔本華所說的,「丟開尋常看待事物的方法」,去發現事物的平常的一面。靜觀的道理也是如此,它是一種不沾實用目的的祈禱。是拋開一般實用的價值而進行一些「無所為而為」的觀賞。正如前文所說的,它與反省的、思考的祈禱是有分別的。因為反省是查看自己的行為和心態是否合乎基督所要求的標準;目的在於修正基督徒的生活。思考會使人聯想到天父的慈愛,幫助人更領略與天父的關係。但靜觀祈禱本身不帶有上述這些實用目的。這並不是說,行靜觀祈禱的人從不反省、思考;而是說,人在靜觀中,不帶有這種理性的活動而已。
一如上述,不沾實用目的,拋開尋常對事物的看法,意思是在事物和我中間留出一種適度的距離來。這就是美感經驗中所說的心理距離。在凝神專注的觀照中,人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理論與實用價值似乎都不存在;人為天主所提昇,突破了天人間的某種距離,彷彿超越了平常所了解的天人關係,被吸引到人之所能到達 — 與天主距離最接近 — 的極點。雖然如此,人在此刻,仍能非常清晰地意識到,天主是天主,我是我;也就是在這樣巧妙的距離和關係中,無窮美善的天主向人揭示了祂莫可言傳的奧祕。

三 「移情作用」與靜觀
所謂「移情作用」是把在我的知覺或情感,外射到物上去,使它們成為在物的。平常我們對於人、地、事、物的了解,能起「設身處地」,或「推己及人」的同情和共鳴,主要是基於外射的作用。但外射作用?不盡是移情作用,因為外射作用是單向的,由我及物,物我不必同一。移情作用則是雙向的,不但由我及物,也由物及我,物我必須同一。
在凝神觀照單純意象的祈禱中,有些是有清晰的祈禱圖像的,有些則是無清晰的祈禱圖像。有清晰圖像的祈禱,能來自移情的作用。舉例來說:一個人在靜默中,內目神注於這樣的「一幅圖像」——每次耶穌一抬頭,就看見父,一看見父的面容,祂就心曠神怡,立時體會到父的旨意,滿心愉悅地做父所喜歡的事。這種圖像的產生,用人的言語來描寫,是有時間的次序和限度。在意象方面來說,是極其單純、整體而不帶思考性的一種直覺。意象產生的同時,人不知不覺地由物我兩忘,走到物我同一,即在某種距離下與耶穌合而為一。耶穌對父的情懷移注(吸引)於我,我的情與耶穌的情相合,而在這一刻中,耶穌對天父的「心」彷彿轉為我對天父的「心」了。

靜觀與基督徒整體的生活
一 信仰是靜觀祈禱的基礎
描述靜觀祈禱時,似乎容易使人產生某種錯覺,以為它是一項獨立的行動;其實它與基督徒的生活有緊密而不可分割的關係。一個人能進入靜觀的境界,絕不是偶然,而是藉?信仰而來的。信仰一方面來自天主的恩賜,和人對真理的渴求;另一方面,信仰也有它的過程,就是從認識信仰的對象開始,透過種種知覺、概念、思考、觀察和反省,逐漸在實際生活中,體認到神人之間的關係,從而向絕對者發出真誠的信念和愛慕。這樣看來,信仰在基督徒的生命中長期醞釀著。可以說,基督徒的靜觀往往有日積月累、世代傳承下來的信仰做背景;也有個人畢生對信仰的認知和體驗做媒介。因為在靜觀中人以整個的自我(心身、理智、情感……)在無限的天主面前,以信仰、以虔誠來專注於整個的「祂」。所以靜觀祈禱雖然不帶有絲毫的理性活動,卻涵蓋了人對天主所有的知識、領悟、經驗、信心和愛。— 這是靜觀者在聖神的推動下,對信仰所做的長期而恆久的努力。

二 靜觀與行動的相輔相成
既然靜觀祈禱不是一項獨立的行動,而是基督徒整體生活中的一部分。那麼很自然地它與宇宙其他的受造物,特別是「人」有肯定的關聯。人在靜觀中只是暫時脫離現世的一切實用價值,而專注於絕對者天主,獲得天主的特殊垂顧,經驗到天主的全美全善。雖然這些內心深處的領會,絕非世上任何言語和符號所能比擬,而像是永恆直觀的淺嘗,然而這種祈禱是短促而一瞬即逝的;往後靜觀者有如目睹耶穌顯聖容的三位大宗徒一樣,不能永遠停留在超越的層面上,而必須腳踏實地,回到有限的時空世界。正如雅各伯書所說的:「沒有行為的信德是死的」(雅二14 — 17)。靜觀者需要面對自己的信仰,在生活中不斷地做抉擇。在平凡和具體的生活中、繼續體認這種天人之間的關係,並向世界傳達並作證所體驗到的天主。他的生活需要以祈禱中的天主,作為動力的泉源;也需要在行動中表達天主在人身上的能力。如果基督徒真能如此把生活視為一個加強天人關係的「空間」和「範疇」;那麼天主聖神將會在他身上工作,改變他,吸引他進入天主聖三的共融中。並在唯一的天主內與兄弟姊妹們,和一切受造物契合為一。綜合來說,基督徒的整體生活就是靜觀和行動,靜觀與行動是相輔相成的。靜觀祈禱推動?基督徒的行動,透過信仰的行動,無形中塑造了靜觀的有利「環境」,等待天主的再度親臨。再說,天下的道理大部分是殊途同歸的;靜觀與行動相輔相成的道理、還不是耶穌基督訓示的愛主愛人的總綱嗎?降生成人的天主子耶穌基督 — 世界和人類的中心 — 親自走進人類的歷史中,是祂首先開闢了這兩條具體的路:一條是通向天主的;一條是通向人的,而祂自己便是這兩條道路的交通樞紐。祂指示給普世人類:「誰看見祂,就是看見父。」(若十四9)「愛天主的也該愛自己的弟兄。」(若壹四21)

結論
以上由美感經驗中領悟的靜觀現象,僅是從我有限的知識和祈禱的經驗中所作的嘗試。我得承認,人的看法和言語的表達是有限的,不能完全說明神人之間的交往,也不能描述天主在人心深處所造成的經驗。因此,我深深感受到人在天主面前的貧乏和限度。如果本文較強調以主體的人為出發點,即自下而上看天人關係,則必須從上而下來補充這種不足的現象。因為往往有些事理超越人的理智層面;內在於人的能以各種不同的科學方法加以分析。但超越的幅度則超乎人所能達到的範圍;若非天主主動地答覆人內在的渴求,人永遠不能超越自身有限的層面。(註六)祈禱也是如此,特別是靜觀的祈禱,主動者常是天主自己,祂是愛,是萬事萬物的開端和起步;是祂首先行動,並主動地進入人的生命中,把自己無可言喻的奧祕和旨意啟示給人。(註七)這對人來說,無異是一項額外的恩賜。基督徒是在聖神的帶動下開啟心目,全力開放於天主,在自由中獻上信德的服從和愛的回應。(註八)

附 註

  1. ? 文藝心理學,朱先潛撰。民國73年3月初版,漢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
  2. ? 朱先潛,筆名孟實,生於一八九七年九月十九日,卒於(今年)一九八六年三月八日,北平。安徽桐城人,一九一六桐城中學畢業。一九二二年香港大學畢業。先後留學英、法等國,曾任教於清大、川大、武大及北大。遺有「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文藝心理學」、「西方美學史」等著作。「文藝心理學」在民國25年完成。
  3. ? 文藝心理學,47 ~ 48頁。
  4. ? 克羅齊是意大利美學家,唯心派或形式派美學的集大成者。唯心派是十九世紀德國唯心哲學所醞釀成的一個派別。這派的開山始祖是康德,其後的重要人物有席洛、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人。
  5. ? 靜觀蹊徑,第一章。甘易逢著,民國57年。光啟出版。
  6. ? 救恩論入門,第二章,人對救恩的渴求。溫保祿著,民國74年9月初版。光啟出版。
  7. ? 啟示憲章,2號。
  8. ? 啟示憲章,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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