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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7)p.501-520
   

看山又山忘古今

——試談「悟」的心理意義與靈修成長

 

徐可之

 



中國文化傳統中談到「悟」的地方很多,但從心理角度來予以說明的卻非常少,筆者在個人有限的接觸中(所翻閱過的新舊著作中),一直都未能有緣讀到。由於沒有這方面的參考資料,僅能依照個人的一些感受和對心理方面的有限了解整理出以下幾點,並以獻曝的心情提供給大家來相互參照,分享,印證。當然,我們對悟的探討,重點並不是祇在尋求如何完全了解,而是更願藉著對悟的認識,使我們對切身的奉獻生活有更深的領悟與體驗,並因此體驗而使我們在具體生活中,能日益感到踏實、充實,日益走向和諧圓融。至於有關「悟與靈修成長」的部分,其中除個人的一點體驗外,那更是許許多多在輔導過程中所有幸「看」到的成長逾越與美果。全文綱要如下。

壹、悟的心理意義
一 日常生活中的悟
悟與了解有所不同
悟更是「融會貫通」
二 悟的發展過程與心理因素
心理發展過程
主要心理因素
三 結語 —— 真悟與假悟

貳、悟與靈修成長
一 基本條件
面對真實 — 自我接納與欣賞
心有所寄 — 為誰辛苦為誰忙
二 日常體驗
生活踏實 — 靜觀皆詠讚
內心充實 — 生死仰天心
三 圓通忘言
搬柴運水成妙用
月現湖心水無痕

結語

 

壹 悟的心理意義
一談到悟,很多人都會覺得「玄」妙莫測,甚或談了半天,最後仍是一頭霧水。為避免跌入此種玄霧中,我們先從人皆有之的日常生活經驗著手,相信這樣不僅會更具體,而且還可使人感到親切。然後再從這些切身經驗來探察其心理過程與意義,最後扼要指出真悟與假悟(或正悟與錯悟)的辨識標誌。
一 日常生活中的悟
首先我們看悟與了解(懂得、明白、知道等)有何不同,然後再以實例說明,悟如何更是生活體驗 — 融會貫通。
悟與了解有所不同 一般所說的了解、懂得、懂悟等多是在理智層面上,比如3 X 5 = 15,意思是:就如5+5+5(三個5加起來)也等於15,但是數字多的時候加起來就很麻煩(比如九個5,十七個5等),所以用5的倍數來乘就簡便多了。再如日常所說的知道、明白等,也大都是在指我們對生活中一些事物的了解,比如從泰山到靜山(先到桃園或新竹,再乘火車到彰化,然後再轉乘客運到靜山站)— 知道當走的路,明白如何走而到達目的地。可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有這樣的實例,比如「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1.;或如「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2.像這樣的覺悟、感悟,和前面的了解、懂悟等,便有顯著的不同。現在就讓我們多「看」一下這分別究竟何在?其不同之點到底又是什麼?

悟更是生活體驗 融會貫通 詞典上所給的幾種解釋中(比如覺悟、了悟、醒悟等),我覺得「悟,心解也」最能說明這方面的意義。換句話說,理性上的認知與了解和這生活中的「悟」,其最顯著的不同,就是後者已由理智層面上的「知道」而進入了生活中的體驗,碰到了「心」;由理性的知道而變為「心裡」明白,由理解進而成為心解。?個實例就會顯得更清楚。朱自清的「背影」我們以前曾引用過,現在用在這裡也很合適:「作者所描述的背影,是他二十歲那年在浦口火車站所看到的:父親一定要自己送他上車才放心;找好座位後,父親又來回穿過鐵道,爬月臺,為他買水果;最後要走了,還再回頭看他。但作者當時對父親為他所作的這一切,不但不感動,反而覺得是多餘、無用,大可不必。過了兩年以後,等他讀到了父親的信:『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那時他才「體驗」到這「父心」的親、切、溫、厚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在淚光中他重溫這背影的深情,同時也愧悔自己當時『真是太聰明了!』天下父母心,對出自書香門第的朱自清來說,一定很早就知道了。但一直到他二十歲的時候,他對此依然只是理智上的知道而已。此後由於兩年多的暌違,再加上父親的身體日益衰弱,使他在這段想念與回憶中,逐漸對他早已熟知的『天下父母心』有了生活上的體驗」— 心有所悟。3.
在理性方面的知識和懂悟是由少而多,由淺入深,同樣,在生活中的感悟與覺醒也是由小而大,由漸而澈 — 由逐漸的醒悟、心解而到達恍然大悟、澈悟,圓通忘言。這在下面還會提到,現在只舉幾個實例就夠了。比如「當我還是娃娃,我的心裡只有媽媽;當我漸漸長大,我的心裡除了媽媽還有星星月亮和花。當我漸漸長大,我的心裡只有夢想;當我眼光矇矓,當我唇邊浮現微笑,我的心裡又多個他。」再如「童年」這首歌中所表達的:「總是要等到睡覺前才知道功課只作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後,才知道該唸的書都沒有唸;一寸光陰一寸金,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這些歌詞的作者一定都是「過來人」,並在成長過程中對童年無知、情竇初開、時間寶貴等,有了切身的體驗的覺悟。
對生命的體驗與感悟當然還可在多方面擴展並加深,就如陶淵明由「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4.;聖思定由「我在我身外找你,我找不到我心之主」(我沉入海底,我悵惘,我失掉了尋獲真理的希望)5.,到「主,你是無舊無新的美,我愛你太晚了,太晚了!你怎會在我內而我在我外?」6.這些都是在生命的成長過程中,逐漸使在理智上早已知道的東西,有感於「心」而與其具體生活連接了起來;進而從這些生活體驗與覺悟中,日益對生命整體有更完整的心領神會,日益邁向貫通與圓融。

二? 悟的發展過程與心理因素
悟是什麼我們已大致指出,現在要進一步來探討一下:悟的心理過程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在此過程中引人到「悟」的又有哪些因素與條件?
心理發展過程?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大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偶然談到小時候很要好的某位親友或同學,或以前讀過的某篇文章或詩詞等,但一時記不得那位親友或作者的名字,雖然心裡很清楚知道,但就是想不起來,只好「不再」去想;可是過了一些時間之後(有時能是短短的幾分鐘,有時也能是累月經年),忽然那個名字出現在眼前而順口說出。這樣的情形有時更會在夢中出現。
不少文學家、詩人、音樂藝術家以及科學發明家等,在他們的創作、發明過程中都有過這「突現眼前」的驚喜體驗。這樣的實例很多,此處無須引述。對這些現象的心理過程,我們不妨以電腦來類比:心理潛能接受到資料後(一個人的名字,一種欲過不能的「難關」等),就是當事人已不再刻意去想了,但這部「潛能電腦」仍在繼續工作,潛移默化;到了適當時機(比如散步、休息、或睡眠時),答案便忽然呈現出來。用更簡單的話來說,那就是一直縈繞「心」懷的人地事物,到時就會有「心喜、心滿」的答覆與發現。反過來說,如果「心」不在,那就不會有這樣的突現或頓悟。古代賢者早已了解到此中真義:「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7.
主要心理因素? 主要心理因素有三,就是年齡、智商、心理成熟。試分別說明一下。
1. 年齡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孔子所表達的自我成長體驗,今天的發展心理學也正可顯示這「千古同感」的真實。當然更年青時也會有「悟」,但一般仍是在成年之後的時期。兒童時期的「悟」往往只是一些趣談。比如某小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去參觀一個農場,看到很多乳牛,有白的,有花的。忽然有個小朋友很興奮地對老師說:「啊!我懂了!」老師問他懂了什麼,他指?花乳牛說:「現在我懂什麼是咖啡牛奶!」
2. 智商 智商高低雖然和悟沒有絕對的關聯,但足夠的理解力則是達成心悟的必要條件。智能不足(比如所謂的「蒙古症」兒童)自然無法悟到什麼,而非常聰明的人也並非一定就會(對生命)大澈大悟,因為這還要看我們在生活中如何發展運用我們的聰明才智。竊盜行家都是智能很高的聰明人,但如此利用才智會使人悟到什麼呢?反過來說,既有高度智能,生活又平穩踏實,那對生命整體就會更容易有所了悟,甚或澈悟。因為理解力強的人,自然會更容易看出「事物的關係」而融會貫通。
3. 心理成熟 對成熟的一些特徵我們在別處已討論過(參閱拙文「心理成熟與成熟的信仰」),這裡可用這樣的一句話來表達:面對真實,生活踏實,內心充實。說得更具體一點,那就是一個成熟的生命在各方面都會顯得喜悅和諧;在人際關係上更能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 民胞物與,四海同根」;在對己對事上,常能盡其在我而樂天知命 —「怡然與造物者遊」。這樣真實、平衡、樂觀的心境,再加上天賦的聰明才智,自然很容易「看得開,想得通」,很容易有生命整體的悟。佛家所說的「慧根」,筆者以為就是意指這種心境與才智的生命融會。但究竟如何,就要留待大家去體驗印證了。

三 結語 真悟與假悟
總結以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對生命整體的悟,其心理意義就是在於對生命「有心」:一方面「渴望了解生命真諦」而縈繞心懷;另一方面又同時在積極而樂觀地發揮生命活力,卻踏實地地在體驗生命的寶貴的喜樂,其結果自然是「如願以償」,有時甚或更超出了內心的想望而使人口呆舌結,渾然忘言。俗語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如改「苦」為「有」而轉用在這裡,似也更有其真切的意義呢。
此外,上面曾簡短指出「慧根」的心理意義,這裡更願順便分享一下個人對「頓悟、漸悟」的看法。禪宗裡的南頓北漸(當時惠能大師居廣東曹溪寶林寺,重頓悟。神秀住湖北?南玉泉寺,倡漸悟,弘化皆盛,故有「南頓北漸」二宗之稱)8.,如用以上所說的「心理發展過程」來看,似乎會顯得更清晰可見。所謂漸悟是指發展過程而言(內心接受資料,逐漸潛移默化);而頓悟則是指答案忽然呈現,內心豁然貫通。此二者不但毫無衝突,實則更是「因果」相連呢。當然「人有利鈍」(人的根性或慧根有銳利與粗鈍的不同),所以對悟自然有快慢的分別 — 根性銳利悟得快,根性遲鈍就比較慢。但此種快慢更是在指過程的長短,而並非在說頓悟與漸悟的本身。不是嗎9.?
最後要特別指出,悟也能有真假的不同,其分辨標誌是要看它們如何推動或妨害人性的開展與發揚。說得更清楚一點,假悟或錯悟不但無助於、甚或往往更有害於人的全面發展,使人的生活偏激、陰沉、不和諧。如身居要職,則此種錯悟更能禍國殃民。近代某些國家甚或宗教領袖,由於他們的偏激狂熱而帶給人類的災害,都是顯明而悲慘的實例。相反,真悟或正悟,其所以「真實、正確」,就是在於它們能日益展放人性的光輝與溫暖,使人的生活日益和諧、喜樂、圓融。就如印度的德蘭修女,如果我們今天能多有幾位像她那樣澈悟「基督愛內人類手足一體」的話,我們這個世界不是就會更溫暖,更和諧嗎?

貳? 悟與靈修成長
就如在前言中所說過的,我們探討悟不只是為如何完全了解,而更是要藉此體認來滋潤、開展我們的靈修與奉獻生活。現在就依照以上對悟的了解,一一放在我們的具體生活中,看看如何能藉此整合,而使我們逐步體悟奉獻生活的真實、喜樂、和諧 — 圓通忘言。

一? 基本條件
悟既有其必要的心理因素,自然在奉獻生活中也不例外。除足夠的年齡與智力外,我們特別指出「面對真實與心有所寄」來表達奉獻生活中所應具有的心理成熟。
面對真實 自我接納與欣賞 從正反兩面來看,其間的強烈對比我們便會一目了然。不面對真實的種種困擾,我們可歸納成短短的一句話,也就是成語所說的「自討苦吃」(或自尋煩惱)。比如在團體中我們常會接觸到以下的一些情形:(1)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不行,很糟糕,樣樣不如人;生不逢時,命途坎坷;「天主在哪裡?」生不如死……。像這樣的「心境」,在生活中會悟到什麼?(2)在人際關係上很怕失去他人的重視與讚賞,拚命討取他人的歡心、青盼、支持;隨他人的情緒之風而飄搖,任他人之青白眼來擺佈。— 這樣的人際交往,如何使人領悟天人間的真實舒放,悠然忘言?(3)對團體常感到人心虛偽險詐,必須隨時多加防範;當權者更可怕,絕對要少碰為妙;外面隨和嘻笑,內心緊張恐懼,夜晚驚夢失眠……。這樣的團體生活,怎能引人悟到和諧共融而手足情深?
成長就是會把所發生的一切事故整合為生命的體驗,特別是從消極的經驗中看到積極的成長方向。如果我們已在上述的情況中生活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那至少要開始問:這些煩惱有什麼用?已經煩惱、痛苦了這麼久(三年、五年、十年……)是否夠了?這樣的反躬自問,可說是靈性生命的「開竅」— 悟的開始。當然在靈修奉獻生活的此一階段中,很需要有真實可靠的輔導來引領幫助;從信仰角度來看,這就是天父藉著人在照顧其心愛子女(或基督愛護其小羊群)的顯明標記。我們說這些煩惱是自找的,是自討苦吃,初聽乍看之下似乎很難令人接受,因為我們「明明知道」,這些都是來自外在令人討厭、痛苦的人、地、事、物。是的,這份感覺完全真實具體,但在以下的「積極面對」過程中,我們將會發現,這內在的矛盾也自有其內在的紓解。
面對真實的自己,依照我個人的一點輔導經驗,首先就是要調整我們的自我形象。具體的作法是:先寫出自己的優點、才能、成功等,以五十項為原則;可分兩三次來作,每次設法找出十五至二十項。消極的一面(缺點、失敗等)暫時不看,並不是否認,而是暫時放在一邊,不去注意它們。進行的細則這裡無法多寫,開始時最好由輔導來幫助。這「練習」的中心是針對以下的心理實況:(1)很多人的自我形象相當消極;(2)太強調消極因素,對自己的優點才能不夠欣賞,甚至抹殺,因而形成一個以偏蓋全的心理「假象」;(3)此假象既嚴重地歪曲事實,因而由它所引發的生活悲觀消極,都可能根本偏差,完全不符合事實;(4)此假象早在兒童時期已基本形成,所以我們一向「習慣如此」,如要加以調整,自然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
找出這些優長後,不僅在心理層面上加以肯定,而同時更整合於信仰中來感謝、讚頌天父 —祂給了我這一切,祂對我真地很好。只有經過生活與信仰的這番整合,我們的感謝、讚頌才會逐漸變得真誠由衷,心口合一。因為當我們在內心深處自覺「很糟糕」的時候,就是口中大聲唱「我們全心感謝天主……」,內心的不滿卻在說:「我這麼可憐、差勁,就是因為你(安排的不好)!如果我生在一個更理想的家庭,有更多才能……,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可能有人會說,我很少這樣抱怨過天主。是的,不是用言語,也不是有意識地在如此作,但內心的根本矛盾也正是在此:一方面相信我是由天主而來,祂是一切的主人,同時對我自己的「存在與所是」非常不滿,甚至無法接受;這二者放在一起的「心境」,我們叫它什麼呢?此外,在自我整合的過程中,很容易會遇到「雙重」的困難,一是自以為一看就會,不必「小題大作」;另一是多欣賞自己,很容易引人發驕傲,這和靈修中的最基本課題「謙遜」,豈不正相違背?試分別多說幾句。
一個從小就「習慣成自然」的東西,不可能很容易就會改憂。而自我假象,一如上面所說過的,是我們從小已經習慣如此。對度奉獻生活的兄弟、姊妹來說,除非在進修會以前已經作過此種調整,一般都是二、三十年以來一向如此,從不曾想過這方面需要什麼改變與整合。所以能看到此種內在深度的分裂不合,在心靈成長上可說已經跨出了很大的一步;但幾十年已經習慣的一種假象,如果以為一看就可調整過來,那是否完全不切實際?經驗也告訴我們,越是肯認真「練習」,?踏實地去作,越是在短時間內就會獲得顯明的改變(一般來說,半年左右就會感到不同,其可靠標誌是:當事人在具體生活中日益感到輕鬆、喜樂,對一切覺得更積極)。反之,自以為不必小題大作的人,不腳踏實地用「心」去練習,常是費更多的時間,吃更多的苦,最後還是要重新開始!以上我們曾說,不面對真實是自討苦吃或自尋煩惱,在此已經有顯明跡象可見,但以下會顯得更清楚。至於欣賞自己是否違反謙遜,這裡可暫就理智方面來說,面對真實不可能與謙德相左,因為真正的謙遜就是要人面對真實。以下我們更會從生活體驗中清楚看出,其反面(不面對真實)正是驕傲虛偽的根柢所在。
心有所寄 為誰辛苦為誰忙 自我形象比較正確真實之後,進一步就是在具體生活中日益加深這「心口合一」的欣賞、感謝、讚頌。一方面更積極地盡其在我,發揮天賦,同時也更深入去體驗信仰與奉獻生活之基本事實:「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我們越能體驗到「我真是天父的心愛子女」,我們的生活就越會根深柢固而穩定充實。關於這點記得在別處已有所發揮,這裡不再重述10.。但一般對「心有所寄」的較深體驗,和身心發展的階段之間,也有其「天然」的關聯與需求。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三十而立,就如前面已經提過,從心理角度來說,確可顯出其身心成長的完整意義。人到三十歲時,一般會感到要「安定下來」;三十以後,這份安定的需要會與日俱增,越來越強。尤其是女姓,如到三十五歲左右而尚未完成終身大事,就是沒有外在壓力(比如父母親友),自己在內心也大都會「急?」想找到歸宿,好能盡快讓自己安定下來。這和二十出頭時的海闊天空、熱情理想等,相比之下,真令人有不可同日而語之感。所以對一般人來說,就是藉著成家立業後而找到人性的這份自然安定與滿足。由此人性之自然需要來看,奉獻生活中之心有所寄似已不言而喻。更有進者,正因為奉獻生活沒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女,所以在心靈方面就更需要有「處」可寄 — 在生活中日益體驗到內心深處最寶貴的那一位,非祂莫屬。這份安定與歸屬感,從初學起就要用心培養而打下基礎,此後隨著年齡的增長,配合著身心發展的自然需要,逐步使之加深、加強而堅貞不移。反過來說,如果生命已接近不惑之年,而仍是心無所寄或喪失其所寄,內心之空虛悲觀甚至絕望?滅,都是可預見的不幸後果。
一位還不到四十歲的職業婦女,和一位男士住在一起已有十五年,而一直沒有正式結婚。鄰居和同事都覺得他們終究是會結婚的,但有一天男方忽然宣佈要和另外一個女子結婚。這婦人完全不知道男方會愛上別人,所以對他一直是死心塌地而寄望終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靂,她被打得精神崩潰,倒了下來。但幾天之後,她好像很快又恢復了正常,仍回原處上班工作,和以前沒有很大分別。可是在幾個星期內,她開始衰老!皮膚滿是皺紋,頭髮變為灰白,體重大減而身體萎縮,整個人變得非常憔悴。於是很快被送進醫院救治,雖然經過各種檢查和最好的醫療照顧,但始終找不出原因,而且病勢越來越嚴重,不到一年她便與世長辭了11.。
這是一個很少見的特殊個例,一般我們自然不會嚴重到如此地步。但對奉獻生活來說,尤其為正在「不惑之年」左右的兄弟、特別是姊妹,這罕見個例也很可作為我們日常生活的寶貴參考與借鑑:每天工作、勞累之餘,我們內心覺得充實、滿足,還是空洞茫然、煩燥苦悶?有否很容易覺得乏累,好像是「未老先衰」?還是忙累中會感到心安理得,晚上一躺下就能「含笑」入睡?……在此「心有所寄」或空無所寄,和上面所說的肯否「面對真實」又合了起來。說得更清楚一點,不論是感到內心充實、滿足或撲空、悵惘,一定要面對真實才能獲得助益,才能整合為生命的成長體驗 — 逐漸對生命有所了悟。反之,如不面對真實,則不論如何「自圓其說」,終究還是要落到自己身上而自食其果。幾年前有位獻身者,以「謝卡」和我分享其靜修心得:「『心安理得』是這一次避靜的最大收穫。…希望我的這顆心從此不但『心安理得』,同時更『把心放在基督身上』!懷著一顆『不動之心』而與基督『白首共此心』」。能寫下這樣的感受與分享,我們一定覺得當事人的奉獻生活不會再有什麼大問題,至少不會有「聖召」問題,不是嗎?但事實告訴我們,奉獻生活不在於會「說」什麼,而是更在於如何面對真實地去「生活」。上述之獻身者於事後一年左右離開了修會(請不要去多「猜」這是誰,更重要的是把所發生的一切整合為積極的成長體驗與活力)— 不面對真實與自討苦吃就是如此地因果相連。

二 日常體驗
就如學任何技藝,我們必須認真練習才能「苦盡甘來」,逐漸到達心手相應的境界而揮灑自如。對靈修奉獻生活的「體驗」也是這樣。有了以上所說的必要條件之後,這裡要簡短指出,在日常生活中應如何認真「練習」,逐漸加深對生命的真實體驗。配合對悟已有的體認,我們不妨以「生活踏實,內心充實」,來表達從事此種練習時的心境與方向。
生活踏實 靜觀皆詠讚 依據個人和在輔導中所獲得的一些體驗:我們的生活踏實與否,和能否突破生命中的主要「盲點」密切有關。首先可說是「志在必得與合理化」,其負面影響常使我們生活撲空,而我們卻「看」不到。志在必得的積極意義自然是表示:決心、毅力、擇善固執、有志竟成等。但這些積極「心境」往往會與合理化(無濟於事的一種心理自衛方式)結為一體,使我們生活在「心盲」的努力中而不自知。空鵬在學生時代非常勤勉,力求上進;進入修會後更是胸懷大志,要為祖國教會貢獻一切。讀書培育過程中成績不錯,晉鐸後被派往某處堂區負責牧靈工作。但他在此工作中覺得有「大才小用」的委屈,不久就向長上申請出國深造。一般都認為他有中等才能,如果全心投入牧靈工作,很可為地方教會大有貢獻。但空鵬覺得自己天賦優異,一定要有博士學位才能實現其神聖使命。其深造過程在此只能長話短說,由於自視甚高,當然要選擇最有名的學府;而讀書又未完全專心,結果考試不能通過。最後不但讀書不成,而且也放棄了鐸職,甚至連信仰都有了問題。
在輔導過程中筆者更看到不少的積極成長實例。如將此正負兩面合在一起,再加上個人生命中的一點體驗,可歸納為這樣的一個模式:我們「喜歡」的就一定想辦法要得到(在心理方面會找出各式各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和別人為何一定要如此)。反之,如果我們不喜歡,我們也同樣會找出各種理由而予以拒絕。其實此種本能傾向,我們從小都多多少少經驗過。比如小時候不喜歡上學,會摸?牆走彎路,有時也會頭痛、肚子痛;回到家裡很快就不痛了。這模式的「不踏實」,到此可說已碰到了根,露出了「真相」。所以「踏實」的練習也就顯而易見:僅就人的層面來說,首先要深切體認,這樣「合理化的志在必得」,不但不幫助人積極成長,反而使人停滯於幼稚、封閉中 — 「自以為是」。再加上靈修與奉獻生活的基本要求,此種合理化必須從根加以調整: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我們度奉獻生活的兄弟姊妹,必須主動地把握機會,練習超越此種本能傾向,在「小事」上多多去體驗「天主藉?人在引領照顧我」的真實、平安、喜樂。如果我們把「志在必得」用在超越此種「不踏實 — 合理化」上,我們的靈修與奉獻生活自然就會日益踏實,日益有所體悟。反過來說,如不肯認真練習,那麼以上所說的自討苦吃也自會不言而喻。
再者就是「操之在我的絕對化」,可說是靈修與奉獻生活中的另一個主要盲點。簡而言之,其模式為:「我詳加計劃,全力以赴,結果必然會實現」。此種「盲」與不踏實,是在於把「計劃 — 實現 — 成就」(反之就是失敗)認為是絕對的 — 非此不可。而事實上中國文化傳統也告訴我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或「盡人事,聽天命」等);只要我努力作我能作的 — 盡其在我,至於事之成敗利鈍,我皆可、也應該全無愧恨而心安理得。如將此生命體驗帶入靈修與奉獻生活中,天父的照顧豈不更顯得親切動人?祂看我們盡心努力就非常滿足,而事之本身為祂原是可有可無!如果計劃的「不實現 — 失敗」我們能「看」作加強、加深對天父之「信任、孺慕」的好機會,我們的生活便自會因此練習而日益踏實、穩定、和諧 — 靜觀皆詠讚,天心不言中。反之,如果不會利用這些機會來認真練習,事實上也不改變什麼,惟有徒增煩惱、痛苦而已。我們小時候讀書作功課,不是很多次都是在父母的勉強下而完成的嗎?比如不作完功課就沒有糖果吃和玩具玩等等。長大之後,對父母的這些「勉強」我們都會感激不盡,終生難忘。同樣,假如在靈修奉獻生活中,樣樣都照我們的計劃實現,那麼我們對天父的信任又如何落實呢?假如事事都非「如我所願」不可,那我們所誦念的「願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是否完全空洞、矛盾、可笑?其實此種心態,雖然我們往往並未清楚意識到,一方面是非常幼稚,不可理喻(就如孩童時看到小老虎非常好玩,就哭鬧著非要媽媽抱回家不行);另一方面,又可說是「目空一切」,連信仰的基本條件也抹殺了(信仰的起碼條件是:相信天主的智慧比我的大,祂能用一些我想不到的方法,讓一些我一下無法了解的事情發生等;再加上基督的啟示,天父非常照顧我們,祂心愛的子女)。這可使我們清楚看出,在此「非如我願不行」的模式中,不論我們意識到與否,自討苦吃已是勢所必然,而目中無「天」的驕傲根柢也同時暴露無遺。
內心充實 生死仰天心 以上的一些練習可說主要還是對事,這裡要進一步指出的更是「直指人心」。突破、超越了「合理化、絕對化」的盲點後,我們已開始接觸到心與生命的本身。換句話說,除對人、地、事、物要練習體驗其可有可無外,對自己的生命本身也必須去體驗「死生有命」12.的真實、可貴(中國文化傳統),並進而體驗生死有「父」的欣幸與充實。「貪生怕死」原是人之常情(保護生命更是人之天職),但如方法不當,使「貪生」保命適為傷害生命,而怕懼死亡卻正是加速死亡,這時我們就必須加以調整,不是嗎?說得更白話一些:越「擔心」生病,病就會更多;越「怕」死,死得就更快,而且還會更苦。這在另一篇拙文中已和大家分享過,此處就不再重贅13.。但這裡要加上一點,尤其為我們度奉獻生活的兄弟姊妹,就是:基督帶來的「豐富生命」是否已使我們的生命日益豐富而充實?如果我們已與「生命」打成一片 — 擁有生命之源,而對此生的死亡仍和一般人一樣擔心恐懼,甚或怕得要命,那豈不是矛盾之至,令人啼笑皆非?在此如能認真練習,超越此種「心虛」的矛盾可笑,生命活泉便會由心底湧流奔放,使我們清楚體驗到究竟什麼是「生命充實」— 惟有心會而不易言傳的充實。有了這番體驗後,我們的心自然會完全「安」定下來,不再輕易掉進「庸人自擾」的陷阱裡,更不會再輕易受到外在事物的激盪與騷擾。相反,在一切外在的「風雲變幻」中,內心深處卻是「靜觀皆自得,生死仰天心」。「生命好消息」到此開始成為生活傳真,無須多言了。

三 圓通忘言
經過以上的積極練習與體驗後,依據我們對悟的體認,其結果自然是不負對生命「有心」者的熱望,而且還往往會超出我們的想望,使人口啞舌結,渾然忘言。在此我們就以簡短的兩點來表達這「無言勝有言」的心境,希望不是畫蛇添足吧。
搬柴運水成妙用 中國禪宗傳統中很強調日常生活,使人在最平凡的生活中能「明心見性」,就如唐代一位居士所說的:「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14.。對我們的靈修與奉獻生活來說,真正的成長、成熟也是如此 — 逐漸會在平凡的生活中體驗到「祂」的親臨。這時的一切都顯得單純、自然、和諧,如果和以前的複雜、忙亂、矛盾等相互參照,我們會清楚「看」出,當時的煩惱、痛苦原是我們自己在「無理取鬧」!就如小時候我們玩小汽車、小飛機等,本來是小巧靈活,非常好玩;但我們會自作聰明,把它們一一拆開,最後成了一堆零件,無法拚合起來。這時我們會生氣甚或哭鬧著給媽媽說:「妳看,都不好玩!」聖思定「找回自己」之後,就如以前已經提過,不禁感嘆高呼:「主啊,你是無舊無新的美,我愛你太晚了,大晚了!你怎會在我內而我在我外?......你在我身邊,我卻醉心於世物,遠離了你」15.。這時對過去的自作聰明、糊塗可憐等,雖然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但在內心深處卻更是充滿?無盡的感激與喜樂,而不再是悔恨、苦澀、悲痛。這時對工作、事物的本身好像都「看透」了 — 根本不值得我們「志在必得」,它們全是可有可無;但同時又是很寶貴,很有意義,因為我們清楚意識到,天父所喜悅的就是我如此工作、生活,儘管在外表上是「運水搬柴」一樣的平淡無奇。基督的「鄉居」生活這時顯得特別親切而「韻味」無窮:一心中悅天父,對自身的一切需要毫無掛慮;大自然的飛鳥野花都在天父的照顧下優然自得,祂心愛的子女又當如何呢?— 生命活泉心底湧,別有天地與人間16.。
月現湖心水無痕 此種境界的第二個特徵,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稱之為「中和」—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17.。人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了「中和」,對其他一切便更會接納欣賞而使之人盡其才,地盡其利,事盡其宜,物盡其用。我們的古聖先賢所體驗到的「天人合一」就是這樣來「參助天地之化育」而與天道相合18.,甚或「同於大通」而到達坐忘19.。禪宗的「十牛圖」中以「人牛俱忘」來表達此時的自性圓通,而面對人、地、事、物時已是「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的清淨自如20.。這些對生命的熱切追尋與深切體驗,正可用來表達我們的靈修與奉獻生活的當前心境。其不同之處自然是在於對「根、源」的體認:前者對「天、道」或圓通真如已是無言可言,但我們在此卻能體驗這一切是在「父子情深」的交流共融中!以下的一個小小實例或許更能表達出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何異同。
兩三年前,一位修會的姊妹參觀一個佛教書畫展,事後和筆者分享了她很欣賞的一幅對聯: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從「鏡花水月」(鏡中花、水中月都是影,都是空)的角度來欣賞,這幅對聯的作者確已有了「不凡」的體悟。但一般的困難是,「鏡中花、水中月」固然是影是空,但鏡外之花、天上之月又如何呢?……此後不久我有機會在天祥小住,正值暑假,一天晚上看到曇花開放,質素香清,淡雅宜人。就在此驚喜讚嘆之際(生平第一次看到曇花開放),忽然對「鏡花水月」與「父子情深」之截然不同有所了悟,同時也浮現出了一幅對聯:曇開午夜芳有道,月現湖心水無痕21.。內心如此圓明「有父」時,還有什麼話要說呢?

結語 對生命「有心」並在日常生活中肯認真「練習」,其結果自然是水到渠成而悠然忘懷。但在靈修成長過程中,這「有心」並非集中在「悟」上,好像把悟視為必須達成的目標;而是衷心有「祂」,和祂一起日益體驗「根源」上的無盡活力與充實 —「父子同心一體」的終極真如與圓融。在靈修輔導中多次會有幸看到深具「慧根」的兄弟姊妹,有時更能分享到「豁然開悟」的心靈喜悅。去年春天的一次神操靜修中,在分享此「心悟神樂」之餘,還留下了一個小小記錄:
春雨初霽一空新,日暖風和舞鳴禽;
應時草木青苞滿,順性身靈喜意深;
花衰果旺隨妙化,理得心安自乾坤;
流水四季天行健,看山又山忘古今。
祈願藉?在這方面的真誠分享和手足之間的互愛互助,能引發更多的天賦「慧根」,及時綻放出「澈悟」的千秋花朵 —「父子情深」的永恆圓融。

 

附 註

  1. 陶淵明「歸去來辭」(古文觀止)。
  2. 辛棄疾「醜奴兒」。
  3. 參閱「神學論集」55.,119 ~ 120頁。
  4. 陶洲明「飲酒詩」第五首(陶淵明全集)。
  5. 「懺悔錄」,應楓譯,光啟,民國五十年三版,81頁。
  6. 同上,189頁(卷十,第二十七章)。
  7. 大學傳七(四書讀本)。
  8. 參閱「六祖壇經」頓漸品第八。
  9. 同上。
  10. 參閱「神學論集」55.,123 ~ 125頁。
  11. Paul Adams The New Self-Hyposis, Parker, N.Y. 1970 (3rd ed.), pp. 30-31.
  12. 論語顏淵(十二)。
  13. 參閱拙文「心廣體壯自圓融」。
  14. 「禪學的黃金時代」,吳經熊著,商務,民國七十三年十二版,62頁。
  15. 「懺悔錄」,189頁。
  16. 參閱「神學論集」61,427頁。
  17. 中庸第一章(四書讀本)。
  18. 中庸第二十二章。
  19. 莊子大宗師。
  20. 參閱「禪詩牧牛圖頌彙編」,杜松柏編著,黎明,民國七十二年。
  21. 一切都由天父而來,皆自有其天性或「道」;當一切充分發揮其天性而顯示出來的和諧自如(就如曇花之開放),也正是在揭示天父之美善真如(雖然只是有限的一點點而已)。當湖水平靜時,天上之月自會映現湖心,清澈圓明,無可描繪。人之心湖清澈平靜時,其天性之原本真貌 — 父之肖像,不是也自會呈現無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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