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標題很長，但有其必要，這樣讀者一望就知文中的內容。第三世界神學家大公協會是什麼？第一屆亞洲神學會議何時何地何人召開，在神學論集第廿九號、三十號及四十號已由筆者及谷寒松神父向讀者報告過。這次筆者又在香港聖神修院參加了第二屆亞洲神學會議(一九八四年八月二日至十一日)，覺得有必要向神學論集的讀者繼續報告，因為最後這幾年第三世界的神學的確有了發展。在此以前筆者曾寫過一篇「第二屆亞洲神學會議簡評」，登在香港公教報九月七日及十四日兩期，今收入本篇附錄中，那裡已講過的，本文不再重複。

一、由第一屆到第二屆亞洲神學會議
第三世界神學家自從一九七六年八月在東非坦尚尼亞首都達萊撒蘭開完大會以後，直至本年(一九八四)又開了六次大小不同的會議。前三次以洲為單位，先後在迦納、斯里藍卡，及巴西開了非洲、亞洲及拉丁美洲地區會議。第四次是在印度的新德里(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七日至廿九日)，目的是要把過去的會議作一綜合，然後再繼續前進。第五次是一九八三年元月在瑞士日內瓦所開的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神學家的交談會，這次交談好似並不十分成功。第六次就是本年八月在香港召開的第二屆亞洲神學會議。
新德里的那次會議果然做到了某種綜合的程度，這可從神學家的新覺悟及一些新的神學方法看出，下面就將這兩點略予介紹。

1.亞洲神學家的新覺悟
任何一種運動，初創時總不免慷慨激昂，理想很高，易於偏激。然後因了時間的考驗和人事的衝激，會冷靜下來而慢慢找出中道。亞洲神學家當初以為可以建立一個亞洲神學，為改革窮國的命運可以依賴社會主義的大國，資本主義為萬惡之源等等。在新德里會議中他們卻看出這些問題不但很大，並且很複雜，太樂觀或只知一面倒，並解決不了那些問題。下面是他們最後聲明的一些片段。
a、同中有異：「我們常以一九七六年的達萊撒蘭會議為依據：這次在德里我們加深了基督徒的共融，並在我們的神學裡發現了新的共同點，但同時我們也看出，在語言及步驟上這些神學也有相當大的差異。我們發覺現在就要做出過去五年的綜合，或將第三世界神學說成一個神學，的確是言之過早」(德里會議最後聲明，第7號。下仝)。
b、社會主義國家：「在資本主義世界所呈現的暗淡畫面前，社會主義好像是唯一可行的一條路。可是，無論是第二世界或第三世界的社會主義國家有他們自己的許多問題要解決。從達萊撒蘭會議到今天，社會主義的實施方式給我們帶來與日俱增的關注。為國民權利及政治權利的鬥爭，為了更大參與而作的種種要求，失業及內部的權力鬥爭，社會主義國家間的彼此衝突，對資本主義的經濟依賴，封建及資本心態和機構的殘餘等，這些都是社會主義國家今天必須面對的問題」(第24號)
c、武器競賽：「在結構上，資本主義不能不製造武器，不能沒有戰爭。因此在武器競賽上西方是始作俑者。但社會主義國家像蘇俄者，也被逼跟進大造武器，其毀滅性的特質和效果則是互相伯仲的」(25號)。
d、人民的宗教經驗：「第三世界的社會革命不能不顧及人民的宗教經驗，並使之投入行列，否則任何革命都不會成功，更不會持久。這是德里會議的一大發現，使我們與會者感受到極大的衝激」(第27號)。
e、傳統神學的不夠敷用：「我們發覺基督諸教會的神學主流仍然是西方形式的，對第三世界的情況沒有多大關聯………對第三世界來說，西方神學是被隔離的，並且使人隔離………它未能了解我們的宗教，我們的本地文化和傳統，也未能以尊敬的態度與之往來」(第32號)。

2.神學方法中新突出的一些因素
德里會議的成就從這些神學方法的新因素裡可見一斑。所謂新就是適中，這裡也就是一種辯證性的看法和研究方式，能多顧到一點人的複雜特性和存在。下面是另一批最後聲明中的片段。
a、行動與默觀：「為服務人民而採取的行動是作真實的神學反省所不可或缺的，但安靜的默觀也同樣的重要。原來參與人民為社會正義的鬥爭，同時在這種獻身參與中默觀天主，二者共同形成神學的基本母體」(第39號)。
b、平民神學與學院神學：「一般市民本著信仰所作的一些生活反省和釋義是真正的神學。按照傳統的意義來說，神學是一種科學和藝術，要求技術和理論的訓練和專長。不過無論是平民或學院的神學，二者都須介入民間並出於一個解放了的意識，才能成為有用的學問(第41號)。
c、以歷史批判或在今日現況中研讀聖經？「聖經是我們信仰反省的主要基礎。有人曾嘗試由歷史的底層 —— 平民的生活來重讀聖經，另一些人則認為這種解釋聖經的方法不免主觀……但今天讀聖經必受到我們歷史經驗的限定是可以肯定的。當然，我們今天的讀法也不會把聖經的意義全部汲盡」(第42號)。
d、社會分析與天國的價值觀：「社會分析是解放神學不可少的媒介和基本工具。它能指出在我們的情況中，天國的各種價值，諸如愛、正義、真理是否得到實踐或否定」(第43號)。
e、社會經濟及文化宗教的幅度：「我們深信一個真正關切第三世界的神學必須兼顧人民生活的文化及社會經濟兩個幅度。今日神學界的努力大多?重一面，而使另一面近乎絕跡……毫無疑惑，宗教文化及社會經濟各因素的綜合處理是今後第三世界神學的必然課題」(第44號)。

3.亞洲神學努力的方向
一九八三年初在日內瓦所開的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神學家的交談雖然沒有引人注目的成績，但在該會中Samuel Rayan神父的一篇演講卻很有代表性，今把他所列出的亞洲神學四個特點略加介紹。
a、要想使神學為人的整體生活有貢獻，它必須由信仰及亞洲事實的會晤點噴射而出 —— 亞洲事實就是亞洲的人民，它的貧窮，它的政治與社會背景，它的宗教性。
b、亞洲神學的主要資源是人民及他們的解放潛力，以及他們的文化與宗教傳統 —— 這些傳統中有十分古老的經典和民間傳說，此外還有他們精神生活的歷史。
c、亞洲神學將是一個發現天主，並加入天主行列的過程。天主正在為亞洲的窮人生活，工作，而窮人在亞洲佔人口的大多數。亞洲的窮人大部分不是基督徒，那麼在窮人身上遇到天主就是在非基督徒的窮人身上，在他們的信仰、希望、和象徵中。
d、在亞洲講神學，必須一改過去的作風而更多多注意天主干預的摧毀幅度。我們過去已太多太久把天主繪成一幅「現狀的保證者」及「法律與秩序的守衛」的圖像。今後神學應該轉向另一種模樣的天主，祂與之認同的是婦女，是無寸土之地的人，是那些不許觸摸的人(印度最低階級的人)，是失業者，是受監禁者，是那些飢餓、受辱而身心不支的人。

二、第二屆亞洲神學會議
在附錄的那篇「簡評」中我已介紹了這次會議最後聲明的一些重點。聲明的結論很短，因為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意而須重寫。現在李景雄博士的新草案已寄來了，雖然還在徵求意見的階段，但大致會通過，今將其主旨介紹在這裡，以作上次報告的補充。
信仰的實踐實在是神學進程重要的一部份，因此這次會議的聲明不能不對此有所交代。希望幾年以後，下屆會議中能有更豐富的公開實踐信仰的經驗彼此分享，並道出其中的神學意義。這一段時間內，以下幾點值得特別注意。
1.有社會新秩序的「第三條路」可走嗎？這不是一個理論的選擇，而是有些地方歷史的力量似乎讓「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同生並存，彼此發生作用。因了這些交互作用能突出一個新秩序來嗎？在此過程中神學批判的功能是什麼？
2.如何由基督信仰的神學觀點給當地的宗教文化因素一個評估？這一問題在第一屆亞洲神學會議中已經提出，本屆會議中雖多次觸及，但沒有廣泛討論，因此暗示還須多加注意。
3.平民信友團體興教會之間的關係是怎樣？在亞洲很多地區許多基督團及民間運動相繼出生，現示聖神藉?許多新管道在為世界的得救而工作，這些團體會影響到教會的結構嗎？
4.在目前亞洲的脈絡裡，基督信友須找出，製造新的語言嗎？如何能使舊的翻新呢？對哪些事件須應用新語言？
協會副主席Sergio Torres神父參加了本屆會議的前一大段。八月七日他給大家報告拉丁美洲的狀況，其中有一段話值得在此介紹出來：「我們的神學是來自實踐及人民的宗教 —— 這最後一重點是新的。 a.大家?重尋找歷史中的耶穌：當時的法利賽人、撒杜才人、羅馬人，耶穌是地上的鹽… b.…在許多痛苦及死亡中把天主視為生命的天主； c.基督徒團體發現古老教會學的意義，如由人民選舉主教…… d.目前特別注重靈修，比方殉道者在顯露天主的、一種新的臨在。
在會議中韓國代表及斯里蘭卡和菲律賓代表都作面書面的報告，以討論在亞洲從事神學的方法。本可一一介紹，來擴展我們的視野，因為那些方法與我們傳統的方法實在有所不同。但為了不將本文拉的太長，只好割愛，下面只介紹筆者在會中所提出的七點，當做對這次亞洲神學會議的續評(繼公教報中所登的簡評)。
(1)人民與生命：這一對詞句這幾天在會議中時常出現，特別是在小組討論中，但對這兩個詞句的概念或懂法卻不同：「人民」包括統治者和壓迫者嗎？天主子民究竟包括哪些人？哪些運動是真正的人民運動？「生命」僅指謂殘存(活下去)或有其屬靈方向？生命僅是現世的，或者也是宇宙性的，甚至是超越宇宙和末世的？亞洲的不同文化和宗教及其億兆的人民和十分豐富的人命能共同去找不同的出路及多采多姿的答案。如何在基督信仰及救恩史的觀點下去看這些答案和解決方案是亞洲神學的課題。
 (2)聖經模型的探索：在小組裡進行信仰反省時，聖經模型的探索是大家不斷努力的一個目標。其間慢慢發現，聖經不只是認識及公平判斷人間事件的資源，並且同時應該是介入人民生活的動機和德能(dynamis)，因為聖經本身就是出自天主子民的實踐與經驗，然後才筆之於書的。這就是說，不僅須誦讀聖經，研究聖經，還須用聖經來祈禱。在聖經中有許多坦誠的、有力的禱詞，對救恩史的形成發生過極大的作用。因此聖經的確是祈禱的模型，就像它是行動的模型一樣。
(3)歸納與演譯的程序：在全體會議及小組討論中，歸納法被視為認同及評估歷史進程的當然程序，這是無可厚非的。然而，當神學反省開始進行時，純粹的歸納法就顯得不足。理由很簡單：那些從事認同及評估的人，明中或暗中，潛意識的或顯意識的，都有自己的立場。有立場並不是壞事，問題在於所採立場是正確的，或者是錯誤的。一個人採取教條式的或絕對化的立場，和一個人採取折衷式的或相對化的立場和態度，其結果一定大有出入。那麼什麼是正確的立場呢？這個問題更好由另一問題來代替並予以答覆：在認同及評估歷史進程時，基督信仰的啟示是否一開始就該發生其作用和影響？如果我們想想，天主及祂的先知在說出上主的神諭前，並沒有作任何社會或心理調查，那時我們的答案應該不是否定的。
(4)團體與教會：這最後一個多星期裡，整個會議中明顯地瀰漫著一種對各教會不信任的氣氛，特別是對制度化的教會。我們不否認在研討歷史進程中，教會有時扮演了反記號的角色；承認這一點就是誠實。但如果因了這一事實，而想在教會外另起爐灶，另建團體，那就是一個錯誤的想法，誰能保證這一團體不會變成另一教會，而使分裂、離心的過程永無休止？我們這次大多數與會者都屬於某一教會，都意識到經由教會的仲介所受的種種恩典：洗禮、聖體……中國人因了孝的傳統對這一點十分敏感。我的父母能有缺陷、能有差錯，我也能糾正他們，忠告他們，但我總不能否定他們是我的父母。
 (5)時間與時機(kairos)：我們是在香港，這一撮爾之地的空間和環境正充滿看九七大限的焦慮，這是一個時間問題，但不少基督徒 —— 也許我們在內，把這時間看做一個時機，一個天主眷顧的時間，祂要以祂特殊的方式用這時間來完成祂的計劃及祂救恩的策略。這不能不使我們想起若二1~11的記載。耶穌對祂的母親說：「我的時刻尚未到」。雖然如此，耶穌仍在這裡、加利利的加納行了祂第一個奇跡，藉以顯示了祂的光榮，並使祂的門徒們信從了祂。在時間與時機之間夾?瑪利亞的轉禱，又一次顯示出祈禱與轉禱在歷史及解放的進展中所有的角色。
(6)鬥爭與修好：我知道我是在唱反調。在一個以「鬥爭」、「解放」為主調的會議裡，我卻提倡修好。這裡仍然是個時機問題。主耶穌也說過：「不要以為我是帶和平到世上來的，我沒有帶來和平，而是帶來刀劍」(瑪十34)，耶穌也有鬥爭的時間。但從耶穌的生活及日後保祿關於耶穌所說的看來，祂的整個使命仍然是修好(參閱格後五18~19)。這從蘇博士(韓國代表)及李景雄博士的討論大綱上也可看出：建立基督徒團體的基本因素是：十字架 —— 餐桌(聖體共融) —— 復活的主 —— 修好。我要說的無非是，在鬥爭與解放的努力中總不可忘懷，人類的彼此修好常是最後要達到的目標。
(7)正義和平與真理事實的完整：這是我所提的最後一個「兼顧」，好讓第三世界神學家能以辯證的方式從事神學事工。在推行正義的圈子裡提出「和諧」是不受歡迎的，因為過去的經驗現示，提倡和諧每每是統治者及壓迫階級用以安撫、馴服人民的一種手段。也許可用「平衡」二字來代替「和諧」。在促進含有正義的和平時，總須顧到平衡，以免怨怨相報，演成無止境的鬥爭。為能達到這樣的平衡，一個重要的途徑是努力顧到真理和事實的全面。從檢討歷史進程始，經過信仰反省，直至改革的行動都是如此。亞洲的文化與宗教跟基督信仰與啟示一起，一定能對這種平衡與完整作出很多很大的貢獻。

三、對第二屆亞神會的一些感想
1.把這次香港的亞神會與八年前在東非所參加的會議相比，我覺得這次要貼切得多，因為與會者同是亞洲人，同是在為不計其數的亞洲窮苦民眾從事神學反省。印度次大陸、斯里藍卡及菲律賓的現狀還是很窮的。我能看出這些地區的有心人士的確在為他們國家的命運憂心沖沖，而想有所挽救。大陸和臺灣的形勢也許好些，但大陸還在與現代化掙扎，臺灣的經濟條件也十分脆弱而極易受外力控制，我們並不能大意。從傳福音的觀點來說，多與貧苦無靠的人認同，多培養正義感，敢於跟社會的惡勢力戰鬥，是不可沒有的服務天國喜訊的條件。過去大陸的經驗是夠慘痛的，可怕的是今日臺灣教會很容易忘記那些歷史的教訓。
2.有的怕開會，總覺是耽誤時間、浪費精力。我的經驗卻是：這些果然是應付的一些代價，但也會有可觀的收穫。首先這類國際性會議與自己在家裡做學問的氣氛就很不同。這裡出來演講或表達意見的人普通都有一套，好的觀點和透視能予以吸收，不能同意的觀點或說法能與之挑戰或辯論。比方這次會議中有些說法不斷出現，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常聽到的：

•經濟民主 —— 意謂沒有經濟後盾，政治民主沒有用。
•時代訊號 —— 反訊號。會中每每說教會多次是反訊號。
•向聖言投身 —— 意謂只聽只懂不夠。
•打破天主的圖像 —— 意謂我們給天主所製的假像。
•世界市場的偶像 —— 是依賴出口的國家所有的誘惑。
•發展的消極面 —— 即不顧人民所需，只顧發展或國外需求。
•基督徒在人民運動中的認同。
•民眾神學，群眾的參與。
•教會的自我批判。

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說我以正統自居，或要去糾正別人。但這批好心及有真實基督信仰的人，對教會、聖統、訓導權等好像沒有興趣。從未引用梵二文件，從來不提教宗。為他們只有聖經，並且是按照他們的釋經法所懂的聖經。這完全表達了第三世界神學家及大公協會的面貌。不過我想這樣下去，不會有好處。因此在關鍵性的時刻我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一次是有關神學方法，七項提議已在本文第二部分介紹過。當時大家似乎也很注意地在聽。另一次是在討論「結論」時，我要求大家表決一下，是否大多數贊成以一個社會主義的未來當做我們的理想。結果沒有通過而須重寫結論。李景雄博士的新草案語氣緩和了很多，其重點也在本文第二部分介紹過。
4.總之，我覺得這是一次很有趣的交談。大家都是明白人，也都有雅量，都很開放。因此只要有準備，有見地，同時態度好，加上一點明智，別人還是肯聽的。合一運動不在於妥協，不該作無理的讓步。而該坦誠相見，憑理說話，時時處處保持?愛心和諒解而能誠于中，形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