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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4)p 0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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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更深皈依的存在主義者    

—— 約伯真正的形象 ——         

胡國楨



 
   每個時代的人都會按自己心目中的典型形象,來塑造合乎當時代理想的英雄人物。這個說法應用到宗教信仰圈中,也會是正確的。信仰至上的時代,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常是堅忍虔誠的精修聖人或殉道者。反盲信或信仰價值觀念混淆的時代,人們所崇拜的,往往屬於心中喜歡打抱不平、充滿反抗性格的人物,甚而更傾向認同「為反抗而反抗」的變態英雄人物。
   我們這個時代,在宗教信仰上的英雄形象若何?這個問題實在很難回答,因為這個時代本身就是個不很簡單的時代。本時代的最大特色在於「宗教信仰建基於俗化世界之中」:人們一方面肯定一切事物本身都具有其本有的意義,願意利用人類自己的理智,來發掘真理的價值,不可能茫茫然地堅忍盲信;另方面人們同時也肯定超越的存在,承認其價值,不過要求這超越的價值,能經驗起存在性批判的考驗,顯得出其存在性意義。
因而這個時代宗教人士心目中的英雄,不會只是一個單純的堅忍虔誠的聖者,也不可能是一個僅僅擁有反抗性格的簡單人物;他必定是個融合了二者的怪傑。信仰至上的人們認為他充滿了反抗意識;反盲信人士又以為他是個盲目的信仰者。
舊約聖經「約伯傳」一書的主角就是這麼一位怪傑。筆者願在本文中嘗試給約伯的故事做一個小小的分析,希望能透顯出約伯真正的形象。

「約伯傳」鳥瞰
「約伯傳」,在許多聖經學者及釋經家眼中是一本謎樣的作品:不容易詮釋,不容易掌握主題訊息,有些人還以為連翻譯都不可能。給學者造成這些困擾的主要原因,無法確定:「約伯傳」的最後定本是在怎麼樣的一個情況下編輯而成的?其中的詩歌體裁和散文體裁是如何合併的?二者關係若何?問題中最棘手的還是:書中有幾個觀點看似彼此分離對立的單元,如何能使之相互和諧調適呢?
「約伯傳」一書,雖然在學術研究上有其令人難解的困難,但是約伯這個人卻一直被信仰至上的人們視為英雄典範。多少世紀以來,世界三大宗教傳承——猶太宗教、基督宗教和回教——都把約伯塑造成一位能在面對禍患災難時堅忍受苦、支持到底的榜樣。新約雅各伯書的作者就是持有這一態度的代表,他勸勉信友:
「看哪,我們稱那些先前堅忍的人是有福的:約伯的堅忍,你們聽見了;上主賜給他的結局,你們也看見了,因為上主是滿懷憐憫和慈愛的。」(雅五11)
可是,近年來反盲信人士又把約伯塑造成了另一類型的英雄。他們認為約伯並不是一個堅忍的虔信者,而是一位反抗者的模範。存在主義者也宣稱,約伯屬於存在主義集團的一員。在他們的筆下,今天的約伯不再有傳統約伯的美德——對天主有十足的信從依賴心,即使在患難中也不喪失對天主的忠實和服從。在他們的筆下:今天的約伯正揮舞著拳頭,控訴上天的暴行及加諸自己的迫害;今天的約伯正沈思著,在追索生命的意義,感到迷惑不安而焦慮。在這些人心中,約伯不再是一個堅忍的虔信者了,而是一個忍耐的反抗型人物。
我們會問:為什麼同一個角色可以塑造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對立形象呢?其實是因為「約伯傳」本身的文學結構使然。「約伯傳」全書佈局如下:

  1. 序幕                             一~二章
  2. 約伯的詛咒及與友人的辯論           三~廿七章
  3. 幕間插曲:一首智慧頌讚詩         廿八章
  4. 繼續辯論                         廿九~卅七章
  5. 上主顯現發表訓言                 卅八~四一章
  6. 終場                             四二章

序幕和終場屬散文體裁,其餘部分大多是詩歌體裁。序幕中,約伯是一個堅忍的虔信者;上主發表完訓言時,他也表示臣服;最後還懺悔了(參閱:四十3~5;四二1~6):這些片段足以使人塑造一個堅忍虔信的約伯形象。可是,從詛咒及與友人的辯論中,卻能讓人描繪出一張完全不同的畫像——不單單不懂得忍耐是什麼,簡直就是一個反抗者。
至此,我們曉得約伯之所以會有兩個不同的形象,是由於雙方人士都按自己的喜好和意願,在「約伯傳」卻斷章取義,只採取對自己有利的章節,來塑造心目中的約伯形象,沒有顧及「約伯傳」全書的整體意義。事實上,我們若用這種「一瞥定型」的辦法來給約伯塑造形象,他應該有三個不同的形象才對:除了堅忍的虔信者和不會忍耐的反抗者外,還有一個「懺悔者」的形象。如此只以一瞥的印象來塑造約伯形象的結果,當然無異於瞎子摸象,各是其所摸,彼此矛盾,毫不足奇。認定約伯只是一個不會忍耐的反抗者的人,大多忽略了他最後的懺悔,好像「約伯傳」中的約伯是一個不知懺悔為何物的人物。可是按照聖經學家安德森(Bernhard W. Anderson)的看法,約最後的懺悔才是「約伯傳」全書整體意義的關鍵所在1.。
包括安德森在內的一些聖經學者2.,強調「約伯傳」應視做一個整體性的故事來讀,不可分割。若要把一本書視做一個整體故事,讀的時候就應先決性地肯定,書中的各個單元是彼此連屬的,有不可互缺的關係。在這先決性肯定之下讀「約伯傳」,我們就不可以在堅忍的約伯或反抗者約伯二者之中只取其一來給約伯定形象了。這兩個形象都不足以單獨地反映出「約伯傳」整個故事的主旨。假使有人只選了約伯的反抗者形象,而不管其堅忍及懺悔的另一面(反之亦然),他必定會誤解「約伯傳」作者欲傳達的正確訊息:因為約伯的一生至少可劃分成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對約伯來說都是重要的。「約伯傳」的主角所表現的是一個過程,他不斷地努力,以求更了解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苦難,更了解自己所處的世界,而且更了解天主之所以為天主。所以,若要把握作者正確的訊息,就必須耐心地把約伯這個人整個的心路歷程讀出:從他開始的容忍,歷經公開的反抗,直別最後的懺悔、與天主重新修好為止。這是動態的生命歷程,不可以靜態的生命片段來整體詮釋。

堅忍虔信者約伯的轉變
    「約伯傳」的第一、二兩章是序幕。出場的約伯是一個家財萬貫、牲畜眾多、僕婢成群的大富翁,而且生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以當時中東地區人們的眼光來看,財富和兒女的罪多是天主特別祝福的象徵。當然,約伯之所以配得天主這份特別的祝福,是因為他有超凡的義德:他為人「十全十美,生性正直,敬畏天主,遠離邪惡」(一1)。
他虔敬德性之深,可由他特別關懷子女的神修福祉一事上看出:
……清早起來,照子女的數目獻上全燔祭品,說:「恐怕我的兒子犯了罪,心中詛咒了天主。」約伯常常如此行事。(一5)
作者如此的描述,不只點出了約伯的虔敬德性,也道出了他的智慧。約伯知道自己的子女雖然已經有了應該滿懷知足之心,來向天主感恩的每一種理由,但是他們偶爾疏離天主的可能性總是存在的。所以他常常為子女可能的冒犯天主而獻祭祈禱。
惡運降臨,奪走了約伯的子女、僕婢和財富。約伯面臨這惡運的反應,正是智者該有的反應:對於失去的一切,他深感哀痛;但是對天主,他仍叩拜(一20)。他正如新約雅各伯書作者所說的——堅忍地面對一切苦難:懷著對天主的信賴之情,甘受損失。「約伯傳」作者如此描寫:
(約伯)俯伏在地叩拜,說:「我赤身脫離母胎,也要赤身歸去;上主賜的,上主收回。願上主的名受到讚美!」就這一切事而論,約伯並沒有犯罪,也沒有說抱怨天主的話。(一20~22)
尤有甚者,更壞的惡運把痛苦直接加到約伯自己身體上了。在切身的骨和肉都痛苦難擔的當兒,
約伯依舊堅忍虔信。他的妻子已經受不了了,但約伯對她的嘮叨仍然辯駁說:「難道我們只由天主那裡接受恩惠,而不接受災禍嗎?(二10)」
約伯持續地保有所謂的忍耐是因為他堅信:不論好與歹,一切都來自天主;因此,苦難必須接受且堅忍。這是當時中東地區一般虔信者的通俗看法(參閱:箴三11~12),「約伯傳」作者也不例外。
不必說,約伯的忍耐畢竟有限,並非能長期堅持。故事的序幕結束時,約伯的忍耐之心也隨之消逝了。接著而來的是以詩歌體裁出現的約伯的詛咒之辭,以及他與友人們的辯論。約伯並沒有詛咒天主,而是詛咒自我生命的存在:「願我誕生的那日消逝,願報告『懷了男胎』的那夜滅亡。(三3)」
他的朋友對他這種因情緒衝動而爆發的咒罵之辭加以疏導辯駁。他們認為天主恩賜的生命是神聖的。而且,他們還鄭重地指出,會因情緒衝動而埋怨詛咒,並非約伯原有的個性:他真是徹底地改變了。厄里法次如此說:
「看哪,你曾勸戒過許多人,堅固過軟弱無能的人;你的話扶起了跌倒的人,堅固了軟弱無力的人;但是現今災禍一臨到你,你就委靡不振;一接觸你,你就沮喪失意。」(四3~5)
約伯曾堅勵過他人,如今自己卻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應付不了自己的困厄;只好承認自己無力堅持忍耐下去(參閱六11~13);更願自己沒有活過,或早已長眠於陰間冥府(三13~19)。

約伯的「天主觀」未變
約伯的堅忍和智慧在面臨痛苦的當兒崩潰了。他的朋友厄里法次意識到:他已不再是原來的他了。他變得事事憤恨不平,也會尖銳地與友人爭辯。他堅決地聲稱自己絕對沒有犯罪,決不該承受如此這般的摧殘折磨(六10)。他情緒崩潰地直接向天主吶喊:「為何使我當你的箭靶,使我成為你的重擔?」(七20)他憤怒而魯莽地表示,他寧願與天主面對面地辯論,來洗脫自己的冤情,證明自己的清白(十三3~5)。
約伯改變了,這是不可否認的。有人認為約伯受不了那麼大的苦難打擊,所以他心中的「天主觀」3.徹底改變了。他不再和原先一樣對天主有所期待,也不再相信天主賞善罰惡,祝福義人,且公義地絕不懲戒正直虔信的人4.,所以他反抗了。真的如此嗎?真是因為約伯的「天主觀」改變了,才促使約伯由堅忍虔信者轉變成了一個反抗的人物嗎?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關鍵問題,涉及約伯究竟是不是只是一個單純的反抗者而已。
聖經學家穆費(Roland Murphy)可幫忙我們澄清這個問題。他提醒「約伯傳」的讀者,約伯從開始就體驗到「天主的陰暗面」5.:天主應允了撒殫去試探約伯(一8~12;二3~6)。作者在序幕?雖未曾點明:約伯已體驗到苦難是間接來自天主的陰暗面;但後來第七、九、十二章的辯辭,都可看出約伯肯定此點。何況在序幕中,約伯一再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與天主的作為連在一起想;也一再聲稱由天主來的不論好歹都該接受。而且在約伯的詛咒中也從未懷疑過天主有此陰暗面的存在。所以「天主觀」在約伯心中並未改變:序幕中約伯所叩拜的天主,就是他後來在詛咒和辯論中所憤恨的天主。
由此可知,並不是由於在約伯心中的天主,由一個公義慈善的好父親變成一個不分善惡的暴君,
他才起來要跟天主攤牌,要面對面地向天主討回公道,解除自己的痛苦和創傷。若是如此,約伯就真是一個單純的反抗者了。

促使約伯反抗的因素
約伯從開始就知道天主有其陰暗面,會有時試探人。所以在自己受到苦難災禍的試探時,仍能保持平穩智慧的態度,坦然接受,也曾善意地堅勵勸勉別人如此做。可是人的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約伯也是在痛苦到了極點時,整個人在崩潰的情況下才發出了抱怨詛咒之聲。雖然如此,約伯仍然沒有攻擊天主:說天主沒有權利試探義人,反而憂怨地感嘆:
「人算什麼?你竟如此顯揚他,將他置之心頭,天天早晨看護他,時時不斷考察他。」(七17~18)
「人算什麼?」在猶太人的祈禱中是常用的格式,下文通常是讚美天主的語句(參閱詠八2~5;一四四3等)。此處約伯所說的卻顯然是情緒爆炸時的氣話。尤有甚者,他更充滿情緒地說:「監察人者啊!我即使犯罪,與你何干?(七20)」徹底否認天主與人之間應有的關係。
約伯的「天主觀」在極端痛苦的情緒中未變;改變的倒是他對自我存在價值的意識。他開始懷疑人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他意識到人生就像一個傭工在期待著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工資,但是只有失意和痛苦(七1~3)來到。他也深深體會到「我的生命無非像一口氣」(七7),一點兒基礎也沒有,隨時面臨消逝的命運。不可理解的痛苦更把這毫無意義的人生襯托得更為荒謬。約伯要是活在今天,
他會開始問:「人哪!你存在的基礎究竟在那裡?」
約伯在痛苦的歷練中有了對人生的終極關懷,觸及了人類生命裡的終極問題,希望解答自我存在的最終根源究竟何在。這是一個轉機,約伯將因此獲得一個更深、更真切的天主與人關係的視野。
可惜,約伯四周的世界並沒有改變。他的朋友仍然堅信:痛苦災難來自天主對罪惡的懲罰,不斷向約伯提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真理」,敦促約伯痛悔認罪,坦承接受天主的公義。他的朋友、他的知己,甚至他的妻子,都不能了解現有的心態,於是約伯感到自己被社會遺棄了。他哀鳴: 
「我的兄弟離棄了我,我的知己疏遠了我。鄰人和相識者都不見了,寄居我家的人都忘了我。我的婢女把我當作外人,視我如陌生人。我呼喚僕人,他不回答我;我必須親口央求他。我的氣味使妻子憎厭,我的同胞視我作臭物。連孩子們也輕慢我。我一起來,他們就凌辱我。我的知交密友都憎惡我,我所愛的人也對我變了臉。」(十九13~19)
這一切他感到挫折,使他增加憤怒。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點,也向友人表明了這一感受:
「我難道是抱怨人?我失了忍耐,難道沒有理由?你們注意聽我,必要吃驚,且要用手堵住口。甚至我自己一回想,也會恐怖,全身戰慄。」(廿一4~6)
至此我們可以肯定:約伯絕不只是一個凡事只知忍耐的人。他激烈地反抗過,但是他的反抗是因為極度的痛苦所導致的情緒崩潰,和深度感到被社會遺棄所致。如此,我們也就可以了解,為什麼約伯那麼渴望能早已安臥陰府,享受平安寧靜了(參閱三13~17)。

天主顯示自己就是存在的基礎
約伯的爭辯和反抗並不是為了控訴天主不公義,要向他討回公道,解除痛苦和災難。這一肯定的另一有力證據就是天主顯現時毫無為自己的公義提出申辯的跡象,也不涉及替約伯解除痛苦的誠意(參閱卅八~四一)。天主只是一再地、強而有力地追問一些與公義和痛苦無關的問題:我奠定大地基礎時,你在哪裡?你有能力支配控制大自然及一切受造物嗎?這一連串的追問,逼得約伯不得不投降,只好承認:「看哪,我這麼卑賤,我能回答什麼呢?」(四十4)最後還徹底地表示無條件地懺悔皈依:
「以前我只聽見了有關你的事,現今我親眼見了你。為此,我收回我所說過的話,坐在灰塵中懺悔。」(四二5~6)
天主為什麼這樣追問約伯?約伯為什麼就此表示臣服?顯然與約伯前面反抗及爭辯時的心態有關。
原來約伯最大的痛苦並非來自外在的損失及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理智上陷入了一個存在性的焦慮。他問:「人算什麼?」「人的存在有什麼價值?」他一切的反抗、一切的爭辯都導源於無法懂透這一奧秘,無法解開這一謎團;也因為環繞著他的家人親友都不能了解他的焦慮所在,讓他感到孤苦無助,甚而以為被社會遺棄了。他陷入了一個僵局,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無法脫身的困境中。
這困境正是今天存在主義者所面臨的困境。他們因自己特殊的個人體驗,發現了自己個人的存在,要去肯定或追尋這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於是他們和約伯一樣地逐漸發現,自己遭社會遺棄了;另方面,他們也發現自我存在的基礎也實在太薄弱了。惡運及死亡隨時威脅人肉軀生命的存在;空虛和無奈隨時侵蝕人精神生命的存在;罪惡感的責難又粉碎了人道德生活上的理想追求;這一切的一切都象徵人自我存在的荒謬。此時,無信仰或反信仰的存在主義者既得不到已拋棄了自己的社會的支援,只有固守這薄弱的自我存在,以自己生命的衝力去做最後的賭注,最後只好被埋葬在荒謬及矛盾中,痛苦地消逝;相反地,一個有信仰的存在主義者則會看清自身的有限性,走出自身,投向存在的最終基礎,把生命中的矛盾和荒謬用更高的境界加以統一,加以超越,使自己身在凡間的自我存在能與存在終極基礎結合為一,以歡悅快樂的心情接受了生命本有的限度。前者的例子是尼采(F. W. Nietzsche; 1844~1900),後者是祁克果 (S. Kierkegaard; 1813~1855) 6.。
約伯在困境中,天主親自出現了。天主在旋風中引導約伯神遊了一周大自然的宇宙:其間一切的現象、一切的植物、一切的動物,在在都顯示天主自己的權能和榮耀。就連那些愚癡笨重的野驢(卅九5~8)、野牛(卅九9~12)、鴕鳥(卅九13~18)、河馬(四十15~24)及鱷魚(四十25~四一26),它們有些在人看來醜陋無比,一無是處,有些甚至會危害人類,天主仍然詠詩讚美它們,因為它們在天主的眼中依舊是美好絕倫,值得稱揚。
天主頌讚這宇宙中的一切,連其中的人看起來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甚至有害人類的一切也都不例外。這點讓約伯呆住了。這真應驗了他先前的抱怨:「人算什麼,你竟如此顯揚他?」(七17)天主竟連比人還不如的醜陋無比、一無是處的東西也都加以顯揚。天主的話讓約伯深切地了解,自己並不是這宇宙的中心,人類也不是天主所唯一關懷的受造物。天主的話也使約伯體會到,宇宙的存在不單單是為給人類使用,宇宙間一切受造物的存在價值也不取決於人的賦予與否。人自我存在的基礎確實很薄弱,天主才是這一切存在的終極根源。
於是約伯覺悟到自己先前的反抗就是在和整個宇宙相對抗,跟宇宙存在的終極根源相對抗,如此,自然而然必定會失去自我存在的實質憑藉。天主讓約伯體會到自己實在知道得很少,了解得更少。要求去了解受苦的緣由,無異於要求得到一個超乎人類存在限度的價值意義。天主沒有輕易地給他答覆,卻確實肯定了約怕原先所疑惑之事是真的:人本身的存在基礎實在薄弱,因為連人所處的宇宙的存在價值也都不強,不過它有天主作為存在的終極根源。人首要的責任不是去了解、去掌握存在本身,而是去光榮宇宙間的一切受造物——存在終極根源的顯現。
至此約伯懺悔了。他懺悔因自己的反抗破壞了自己與那存在終極根源間原本正常的關係,企圖把自我存在的基礎放在自我身上,逐漸走入荒謬和矛盾之中。現在因為天主的顯現引導,他開始走出自我,再次投向天主——存在的最終基礎。

結論
約伯不是一個只知堅忍的虔信者,也不只是一個蠻橫愛打抱不平的反抗者。他會在自己個人特殊的經驗中發掘個人存在的意義;不只是一個追隨社會既有的思想意識型態的人,人云亦云。他有著極深的信仰情操,在覺悟到存在的終極基礎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創造天主以後,能夠走出自我,回歸這存在終極根源,而不使自己繼續迷失在荒謬和矛盾之中。這就是約伯的懺悔。
約伯雖然懺悔了,但是天主仍然向他的朋友宣稱:「你們講論我,不如我僕約伯講論得正確。(四二7)」顯然,這?的懺悔並不涉及倫理方面的善惡。的確如此,約伯的朋友並沒有對自己的生命存在做過深度的反省,只是依循社會文化既有的結構認識天主,他們怎能比經過深度反省的約伯更深刻講論出天主來呢?這句話顯示「約伯傳」作者認同約伯的反抗,認為在走向更深皈依天主的路途上,心靈上的掙扎、反抗是必要的。
約伯確是這樣的一個人物。我們可以稱他為「追尋更深皈依的存在主義者」。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

  1. 劉家正等編著:「約伯面對朋友及天主」,(臺中光啟,民六三年初版)。
  2. MacKenzie, R.A.F., “The Jerome Biblical Commentary, (Englewood Cliffs, N. J.: Prentice-Hall, 1968), Vol I, 511-533.
  3. Moore, R.E., “The Integrity of Job, “The Catholic Biblical Quarterly, 45(1983)17-31.
  4. Murphy, R.E., The Psalms, Job, Proclamation Commentaries, (Philadelphia: Fortress Press, 1977).
  5. Nash, J., “Images of Job,” Review for Religious, 42(1983)28-33
  6. Pope, M.H., Job, Anchor Bible 15 (New York: Doubleday, 1973).
  7. Von Rad, G., Wisdom in Israel, (Nashville: Abingdon, 1972).
  8. Zerafa, P.P., The Wisdom of God in the Book of Job, (Roma: Herder, 1978).
    *其餘次要參考資料見註釋,不另條例。

 

註:

  1. B.W. Anderson, Understanding The Old Testament, (Englewood Cliffs: Prentice-Hall, 1959), p. 497.
  2. 包括:Nahum N. Glatzer, Robert Gordis, William J. Whedbee 等人。請參閱:Jesse Nash, “Images of Job,” in Review for Religious, 42(1983), pp. 28-33.
  3. 「天主觀」是譯自John Bowker的 “Sense of God”。他認為每個人的「天主觀」都會因其社會、文化及心理等方面的各種經驗而有所不同,也會因其經驗的增多而改變。請參閱其著作The Sense of Go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3).
  4. John Bowker, The Religious Imagination and the Sense of Go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8), p. 100.
  5. Roland E. Murphy, The Psalms, Job, Proclamation Commentaries, (Philadelphia: Fortress Press, 1977),p. 79.
  6. 請參考鄔昆如:「影響存在主義的三位大師——祁克果、尼采、胡塞爾」,[發展中的存在主義] (台北先知出版社,民六一年)頁四七~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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