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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1)p519-538
   

建設中國地方教會的正確觀念及所面臨的困難    

 

 

房志榮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九日在彰化靜山

全國教友領導人共融研習會中講

這個演講題範圍很廣,也很複雜,我自己一定不敢選這樣一個題目來作演講。但教友傳協會負責人既然給我出了這個題,就只好勉為其難,盡力而為。另一個預先聲明是,下面所講的只是個人的觀點,在理解、經驗、實用各方面,都有其限度。所以敢於說出,是因為相信這次研習會深具時代意義,無論是教會、是國家、是世界,我們是在一個大轉變的時代,在這時代裡教友的角色十分突出,我是懷著很大的希望和憧憬來作這一次演講。現在先將演講題略加解釋,然後分三段來講。
題解:建設:建設教會和建設一個事業、一個制度不同。教會不是一個事業,也不只是一個制度或組織,而基本上是一個生活,或一種生活方式:福音的生活方式。福音不僅講進,也講退;不僅講成功,也講失敗;不僅講生命,也講死亡;並且強調必須經過死亡才能獲得真實的生命。因此建設教會的方法和途徑是非常特殊的。
中國:有臺灣、有大陸、有傳統文化、有現代化的種種需要。在與基督福音碰面時,重點應該放在哪裡?建教與建國應該如何配合,如何相互為用,彼此參考?
地方教會與普世教會的關係和來往究竟怎樣?我們對教宗及羅馬教廷除了服從以外,是否有其他的義務或職責?我們對世界其他教會——特別是亞洲諸教會開放如何?交流如何?
教會有許多可能的模式:制度的教會、共融的教會、聖事的教會、宣揚福音的教會、服務的教會、學習的教會。當然這些模式互相關聯、互相補充,但不同時代、不同地點、不同人群,能有不同的重點,我們應將重點放在哪裡?
所面臨的困難有外在的、內在的、傳統的、現代的、可以克服的、不易克服的。在今年正月所開的全國堂區教務座談會中,經過小組討論發現了不少困難(見鐸聲二O四期50~74頁):缺少參與感、缺乏使命感,教友間交往不夠,家庭之間交往不夠;信仰表達的方式不夠本位化,堂區裡沒有朝氣。總之信仰缺根、不深、被動。本堂神父與堂區人事沒有協調(如修女、傳道員、教友代表、義務使徒、傳協會)。過份倚重聖事形式,未充分注重福音精神。太注重道理知識,未使道理影響生活。聖職人員過分注重行政形式。工作與人口流動性太大,教友歸屬感之培養不夠。組織太多,人力分散,參加的善會太多。沒有「誠於中、形於外」的表現。彼此缺乏關心、相愛、互助、團結。現代思潮講求物質享受,減低宗教信仰的價值。社會型態變遷,在生活競爭壓力下,影響教友信仰生活。過去忽略了地方問題,與地方村里沒有接觸。認為信仰純屬個人的事,在教外人中不敢承認自己是教友,體會不到信仰的喜樂,而以信仰為一責任、重擔,不會在日常生活中表達信仰……按今年全國堂區教務座談會的格式,以上所列舉的是一些問題及其原因,如今在建立教會的觀點下來看,就是我們所面臨的困難。
在我把本演講題略作解釋之後,諸位可以看出這的確是一個很廣、很複雜的題目。如今我就分以下三段來講:一、從傳教區到本地教會;二、建設中國地方教會所面臨的困難;三、整體地、具體地、逐步地建設中國地方教會。

一、從傳教區到本地教會
教會將近二千年的歷史,從耶穌基督創立教會直到我們目前為止,可以分成七個時期或階段。在談建立中國地方教會時,一個簡短的回顧十分有用,因為我們可以由之看出,我們是在哪一個階段,並該以哪一個階段為重,哪一個階段為輕,甚至應該揚棄什麼,應該選擇什麼。
1.  第一個階段是宗徒的時期:這是教會開創的階段,它的特點是多采多姿,既統一,又多元、又不斷演進。統一表現在基督的一體上:是救恩史的一致性,是天主救人計劃的逐步完成:由舊約而新約,而信者的團體,以基督為中心,為合一的力量和動機。多元表現在一個統一教會的眾多方面:不同的職務,聖言的宣講,神恩、名義、組織,各按其能,各依所需。就像耶路撒冷、安底約基、格林多都屬同一的基督教會,但彼此是非常的不同。不斷的演進表現在隨從聖神引導適應不同的需要及情勢上。教會同時是地方教會,也是普世教會,只有雙方兼顧,才能實現天主在耶穌基督身上所完成的整個奧跡。
2.  第二個階段是君斯坦丁前的教會:一個少數人的教會,被迫害的教會;各地教會自認是一個奧秘,須決心為信仰作證、吃苦,是一個作證的教會。在這個時期內教會確定了聖經正典,以主教為各地方教會的首腦及聖事,而形成君主的結構:聖體聖事促進大家的共融,聖統制及其他聖事為大家服務。
3.  第三個階段是君斯坦丁後的教會:教會人數眾多,分佈在鄉村各地,地方教會的界線轉移,教區漸漸形成,反映著帝國的行省地區,新的結構及管理方式出現,基督信仰(Christianity)變成了基督帝國(Christendom),把宗教、文化、政治囊括無餘,使得精神界與社會—物質界的分野模糊不清。
4.  第四個階段是中世紀的教會:它出自上期的基督帝國,教會須在政治勢力(Regnum)與宗教勢力(Sacerdotium)之間,重新認清自己、肯定自己,因為二者混淆不清,常想控制對方。教會成了「作戰」的教會,派遣十字軍東征並從事其他的權力鬥爭。另一方面教會越來越用法律的關係來表達自己,於是引起各種分裂,教宗被放逐,教會法庭成立,神職界腐敗,主教與人民脫節。
5.  第五個階段:近代時期隨著一連串的新事件和新發現而產生:印刷術,革新教會的建立,特利騰大公會議,新大陸的發現,傳教區的發展……這時期教會又須重新體認自己。一方面教會分裂了,另一方面教會的結構和制度越發緊湊,而稍後呈現出一種凱旋教會的形象。這時各地方教會被中央集權的、日益擴張的羅馬公教會所吞併,而變得黯然無光,或消聲斂跡。
6.  第六個階段:上述的那種教會在新時代中,受到各方的衝激和影響:非基督信仰的思想型態、理性主義、工業革命、自滿自足等,而形成「教會是一完整社會」的想法,使教會也成為一個自滿自足的倫理機構。這是教會與國家分離的時期,主教們回到管理人員的職務上,而教會的社會權力大大削弱,這種權力削弱又反過來引起一種反應:教會鞏固自己內在的結構而成為一個「完美的教會」,一塊堅定不移的磐石,天主神國的滿全,真理的寶座。「不能錯誤」的道理就是這種心態的一種表面化。
7.  第七個階段是現代: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由於新的及前所未有的世界性事故的發生,教會不得不作一次深刻的自我檢討,那些事故是兩次的世界大戰,社會革命,傳播工具的爆發,價值觀的變化,信仰及一切制度的危機,人文科學所發現的文化……今日教會極願適當地、坦誠地表達自己,新舊圖像先後出籠:「基督的奧身」(比約十二),「天主的子民」……又用各種新的努力來填補歷來所造成的鴻溝,本地化,追尋意義、交談、大公運動。特別是地方教會,又像最初幾個世紀一樣,成為大家關注、及反映生活教會的焦點,地方教會才是具體的教會事實,在此,基督信仰的最深體驗及傳統的道理才能發揮其作用及意義:道成人身,圓滿、救恩、團體、解救……
這樣一個簡短的回顧催促我們反省:我們的地方教會是在哪個階段、哪個時期?第三、四、五、六階段,即君斯坦丁後、中古、近代、及新時代四個階段顯然不適於我們,或不是我們所要的。但可惜的、甚至可怕的是,也許我們還停留在其中的某一階段。要想建設中國地方教會,就該把握住第一、第二階段,即宗徒的教會與作證的教會,而即刻跳到今日的教會,及教會在聖神的領導下所作的努力及坦誠的自我認同。果敢地丟開許多不必要的傳統包袱,隨時敢於創新,敢於在天主啟示的活力推動下重新開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講到這裡,才能解釋什麼是「建設中國地方教會的正確觀念」,這一觀念的正確與否,完全看你對「教會」兩字的了解是否正確。我們所要建設的教會是基督的教會,是宗徒們傳下來的教會,是「小小羊群」在無數困難和迫害中為信仰作證,為主基督殉道的教會,不是基督帝國的教會,不是爭權好戰的教會,不是中央集權、凱旋主義的教會,不是自滿自足,處處自以為是的教會。總之一句,要把基督訊息的核心及巴斯卦奧跡的深切體驗和經驗,作為建設中國地方教會的本質,及永不涸竭的活泉和能源。其他因素都是各時代、各地區所附加的人為傳統,我們不必把近東、希臘、羅馬、北非或美洲的人為傳統加在中國的地方教會上。

二、建設中國地方教會所面臨的困難
在解釋演講題時所列出的那些困難這裡不必重複。許多外在的,不在我們把握中的困難,如世俗化、物質主義等這裡也不必多講。我這裡寧願提出兩種困難來請教於各位:一種是內在於中華民族性及中國文化的困難,是傳統的也好,是現代的也好;另一種可說是跟基督福音與生俱來的,因為無論福音傳到哪裡,都會引起又多又大的困難,不如此,就不是真正的福音了。
1.  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本身就是接受福音的一大障礙,這話說出來很難聽,但如果冷靜觀察事實,這句話的真實性不亞於它的挑戰性。加里利的一群漁夫在中國——中心大國——的碩彥鴻儒前算得什麼?他們能傳來什麼福音?許多自詡維護中國道統的學者,及學界政界多次所表現的官方立場或輿論觀點,都是這一心態的表露。連我們自己,身為基督徒的中國人,也不甘被稱為亞巴郎的後裔,而似乎以耶穌基督未出生在中國為遺憾。
其實說中國文化是接受福音的障礙,不但不降低中國文化的地位,反而使之身價百倍,因為這樣才顯出中國文化自成一體,歷久而不衰。文化較低的民族和地區,福音一到,很容易被接受。但容易得到的,也容易失去,這樣接受福音,根子不會深。中國文化並不如此,它能抗拒福音,但也能與福音並駕齊驅,而使中國地方教會光芒萬丈,進而使普世教會增加丰采。
問題在於如何使二者碰面、衝激,而達到和諧。清末民初,西學東漸時,曾有人喊出「國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口號,誤認西方科技文明勝過我們,而精神文化則不及我們。我們是否可說以基督福音為體,而以中國文化為用呢?我想這種說法並不完整,也不適用。福音有淨化、提昇任何文化的作用,但與文化站在不同的層面,勉強說出二者的區別,只能說文化屬於創造的層面,享有天主創造的一切美好和限度,福音屬於拯救或救恩的層面,其開始、演進及完成與天言成人言及道成人身的救恩史平行前進。持志、知言、養氣,能是一個有意義的類比,說出創造界與救恩界可以接近。
2.  儒家的唯我獨尊阻礙人接受福音的挑戰:儒家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及對中華民族的巨大影響是不容否認的,但它同時也是使中華民族老化、守舊、不愛動、不敢變、封閉、不會開放、不善交談等弊病的主因。以儒家倫理道德為生活標準的人無法接受基督福音的許多挑戰:基督不是帶來和平,而是帶來刀劍;要做基督門徒必須放棄父母、妻子、兄弟、姊妹;想獲得生命,須放棄生命……
其實中國文化不僅儒家一門,而是諸子百家爭奇鬥妍的天下,真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好園圃。為何讓儒家獨尊,為何在任何人間文化已有的限度上再加限度,使人不能自由自在地在園中遨遊?僅就中國文化與福音碰面一點來說,儒家所不能了解、不能接受的,還有墨家、道家、釋家可以幫忙。墨子的尊崇天志,提倡愛人,力主非攻,廣施節約,實踐了很多的福音教導。老莊的以退為進,無為而無不為,讓人自由發展,以及與造物者遊的崇高理想,與福音精神又是多麼接近!至於釋家的以悟為重,以超脫塵世,減輕人間痛苦為修行的目標,也有很多與福音吻合的觀念及做法。
全部福音超過儒家的接受能力是很明顯的事實,即使整個中國文化也該受到基督福音的提昇和淨化,這是我們中國基督徒所應接受的事實。  國父孫中山及先總統  蔣公都是維護中國道統的先知先覺人物,但他們二人的額上都劃過十字,心中都懷有基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那樣偉大——雖然很多教科書、學校、機構及官場都想盡力抹殺這一事實。
3.  從傳統講到現代:我們能說中華民族是一個大族、許多小族,一種文字、許多方言,一個文化、但有南北方式(見中庸第十章子路問強)。這些都是建設中國地方教會時所有的困難,但是一個基督、一個洗禮、一位聖神,能使這許多複雜的因素緊湊地合為一個中國地方教會。漢族以外的各小族像聖經中所說的少數民族,受到法律及在權人的特別保護和尊重。各地方言是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應該加以推進和運用,使人民在家庭及小型集會中能用自己吃奶時所學的話向天主祈禱,與他人分享。但在隆重慶典,龐大會議中,特別是有全國代表在場時,應該有一種共同語言來傳達思想、互想溝通。
至於南北的性格不同,及表達文化的方式各異,在孔子時代即已界限分明,互見短長。互相的隔膜固是一種困難,但如果能學習聆聽,盡力地了解對方,以達到互相啟發,與截長補短的境地,反而使得雙方受益,而建設出一個更豐富的教會了。人的性格受地理環境及氣候變化的影響極大,北方有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有嚴寒酷熱的冬夏,有晴空萬里、皓月當空的秋天,因此人民耿直爽朗,忠誠悲壯(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南方則山清水秀,氣候較為溫和,出產較為富饒,因此人民較多動腦筋,較善用手法來達到自己的目標。當然這二者之間還有許多的變化和可能,總之,以中國的地大物博,人民的風采各異,蘊藏著無限的潛能。我們只該促其自由發展,不該勉強加以控制和劃一,重蹈中共的覆轍。
4.  最後來看看臺灣:在臺灣的中華民族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求生存」。無論是數百年前由福建、廣東及其他沿海地區渡海來臺的祖先,或是把荷蘭人打敗並把他們趕出臺灣的鄭成功等民族英雄,或是抗日勝利後為了逃避禍國殃民的共產黨而遷徙來臺的二百萬左右的大陸同胞,都可用「求生存」三字來說明他們來臺及留臺的動機。
臺灣各地,寺廟林立,臺灣人的家庭都供著神龕神像,燃著電燈蠟燭,不能不使人感覺臺灣寶島充滿著宗教氣氛。但我們日常的觀察,及較學術性的調查研究,卻揭發出來,那些求神拜佛、進廟燒香的人大多是為了解決現世生活的問題,或為了生意興隆、事業順利,很少會有一些較超越的目標。
最近幾十年來的著重科技,發展經濟,促進國際貿易,也無非是求生存的一些現代方式和途徑。最後一批來自大陸及海外的同胞,帶來了不少文物和人才,在保存國粹,繼續中國文化的命脈上,多少發生了一些作用,在世界各國的文化及漢學中心,慢慢受到重視而站有一席地位。這也是一種求生存,是在一個較高的層次,求文化、道統、及國體的生存。
「求生存」也是建設中國地方教會的一個困難嗎?也是也不是,正和前面三段所說的一樣。生存受到求生存之累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只要放眼看看交通的紊亂,因車禍喪生的人數,空氣及水源的污染,到處髒亂的為害等就可信服。不過我這裡要講的重點並不在此,而在於求今生外還會求永生。「民以食為天」是天經地義的事,但要建立地方教會,也須大家慢慢作到「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的高超理想(參閱神學論集47.頁九九~一三O)。
5.  以上所說都是一些內在於中國文化或民族的困難:在建設中國地方教會上這些困難是阻礙,但也是資本和富源。只要會克服困難的一面,提昇積極的一面,就能使中國地方教會五光十色,生氣蓬勃。最後這一段還要講講基督福音本身所帶來的困難。
耶穌宣講天國的過程可分為兩段,一段是上坡路,另一段是下坡路。所謂上坡路是指祂的權威和聲望,日日上升,越來越多的群眾喜歡聽祂講道,更喜歡祂驅魔治病,以少許的魚和餅使成千的人吃飽的奇能。可惜好景不常,耶穌乘祂聲望升高的時刻想給人民講一點比較高超的道理,但是人民無法接受、無法消化。不得已,耶穌乃求其次,不再多給民眾宣講,而著意培養祂的門徒,開始給他們講十字架的道理。耶穌的門徒也是一批凡夫俗子,十字架的道理怎麼也聽不入耳,更不會入心。耶穌遠離群眾開始所走的下坡路到此又降低一級,連祂自己的門人弟子也不能了解祂,他們又如何繼承祂的衣缽呢?
原來也難怪,自從世上有人類以來,無論古今中外,從來沒有一位老師講這樣古怪的道理:說要救人,反而不能自救,這是怎樣一種救人淑世之道呢?保祿在格林多前書第一第二章裡說的十分剴切:被釘十字架的基督為猶太人是絆腳石,為外邦人是瘋狂、是愚蠢,但為蒙召的人卻是天主的能力和智慧。宗徒們經過聖神的改造而脫胎換骨,然後一輩子宣講被釘死的耶穌基督及祂復活的德能,因此而把天國散佈到天涯海角——這是我們大家所知道的事。
可見福音所帶來的基本困難,也能說唯一的困難,就是十字架,就是吃苦犧牲,就是今天早上我們所聽到的、鄭爵銘神父在十幾年以前所說的:甘心在自己的痛苦上建立他人的幸福,而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基督就是如此捨己救人,這個十字架的道理和實踐的確是非常新奇的,是亙古所未見的。正因它這種獨特性,所以它也是非常有效的、非常持久的,要淑世救人,絕對找不到一條比基督的十字架更好的路。
十字架的困難在建設中國地方教會上有其特殊的意義和新的層面。我們講中庸、講五倫、愛和諧、愛和平。中庸裡的「大哉聖人」是明哲保身的人,而基督卻甘心受死,死在十字架上;五倫所造成的道德標準和倫理氣氛是把君臣、父子、夫妻、朋友、兄弟之外、與我無關或非我族類的人放在我們的關心和愛心的圈子以外。李國鼎先生很正確的指出這是我們缺乏公德,在生活中不知不覺作出很多損人利己的事的原因(見聯合報民70年三月廿九日)。今日早禱中我們卻聽到保祿說:「凡是領了洗歸於基督的人,就成了基督的化身,不再分猶太人或外邦人,奴隸或自由人,男人或女人」(迦三27、28)。這種把愛心和關懷延伸到五倫以外的最好解釋,就是耶穌所講的:「慈善的撒瑪黎雅人」的比喻(路十25~37)。
愛和諧是好的,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色,建立在「稼穡寒暑,冬夏晝夜,循環不息」(創八22)的大自然基礎上。但是大自然中不僅是「天地位矣,萬物生矣」,也有狂風暴雨,地裂山崩。從大自然講到人事上來,哪裡沒有對立,哪裡沒有齟齬?如其加以掩飾或壓抑,還不如化暗為明,面對事實。經過和解的和諧才是真正的和諧,站得住的和諧。和解就需要不怕對立,不怕坦誠,不怕面對實事實情。四部福音的每一部都繪聲繪形地給我們描寫出這樣一位坦誠而不怕對立的耶穌。
最後,愛和平也是好的,但粉飾和平或廉價的和平給國家、給人類帶來多大禍患,給人民給世界造成多少痛苦!奇怪的是我們在受過那麼多血腥的歷史教訓後,還是不愛聽或聽不懂耶穌的話——一些斬釘截鐵、最能挽救時弊的話:「你們以為我來是給地上送和平嗎?不,我告訴你們:我是來送分裂。因為從今以後,一家五口的將要分裂:三個反對兩個,兩個反對三個……」(路十二51、52)。
路加是描述耶穌慈愛的聖史,而正是路加記載了耶穌的這些話,表示分裂(瑪竇作「刀劍」)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超脫,為得到更真實、更永久的和平所應面對的事實,所應克服的困難。待耶穌復活後,祂到處祝福人平安,每次教人不要怕。復活的耶穌才給祂自己,才向世人描繪出了祂完整的肖像。講十字架而不講復活及新生命是不對的,因為十字架及死亡不是目標,而是途徑。但講復活、講新生命,而想跳過十字架不講,也未免操之過急,或想走一條不存在的捷徑,必不會達到目的地。

三、整體地、具體地、逐步地建設中國地方教會
1.  整體地建設中國地方教會:就是要從大處著眼,要顧全大局,要讓大家都有參與的機會。教會內有教友、有聖統、有在俗的、有修道的、有臺灣教會、有大陸教會、有少數的族系或團體、有多數的族系或團體……在建設中國地方教會上他們都有一份責任,一個角色,不必太著眼於尊卑高低,而更該注重和衷共濟,一同來宣揚福音。
為將這點說得清楚些,我們不妨把米蘭總主教馬蒂尼當作例子:一九七九年年底他被任命為總主教後,即刻退到乃米湖畔退省,一九八O年正月六日在聖伯鐸大殿受教宗祝聖,八日他便驅車拜訪各地祈禱團體及革新團體,他在車內所帶的書是教會歷史,聖安博傳,討論教會法的著作及一本筆記簿,用以寫下他對米蘭教會所有的問題的各種答案。米蘭教區有五百萬教徒,七位助理主教,一一一四座堂區,二四OO位司鐸,一一五三位會士,一一三OO位修女及數不清的事業。面對這樣龐大的教區,馬蒂尼如何從大處著眼?我們聽聽他的話吧:
「今日教會的要務是宣講福音。像米蘭這樣的教區有足夠的問題把我嚇倒,但基本的事實只有一件:如果福音的訊息不佔絕對的優先,它便失去其意義。我若不把優先給予福音,便會感到窒息」經濟是米蘭教區的棘手問題,馬蒂尼說:「牧人有十個指頭,九個指頭為宣講福音,一個指頭為處理像經濟這一類的事件」。
宣講福音就須按照福音生活,馬蒂尼在羅馬執教時,常到城外市郊與貧民共度信仰生活:「我們把小吃店變為小堂來舉行彌撒,我們的禮儀用很多象徵,並且大家共同研讀福音」。他也到醫院及殘障之家去,而與聖神同禱及教理團體熟悉。「我們今天急需面對福音、反省我們的基本信仰情況。許多信友團體對今日教會內的爭論及猶豫不決已感厭倦,他們認為唯一重要的事是福音及彼此相愛。有一件事是確實的:大部分信友都有些教理知識,靈修生活及某些熱心敬禮,但有時他們從未聽過道地的福音宣講……因此我們的一個出發點應該是一個假設,就是為許多人道地的福音宣講是不存在的,而我們的一個迫切課題是把福音向今日的男男女女宣揚開來」。怎樣去宣揚呢?「把福音的恩寵傳給此時此地的人。用禮儀、用新的象徵、用懺悔儀式、用先知式的口吻來通傳,使人重獲希望的基礎。我給很多意大利主教說過:我們應該再度變成教理員才對」。
一九七四年的一次大公運動的會議中馬蒂尼說過:「意國天主教的特殊危險在於缺乏信仰的內在化,而使信仰變成了禮規」。基督信仰似乎由宣教階段走入了靜止階段:只關心一些地方人士,培養一批批特選的人,而忘記了使命的核心:「把基督傳給不信的人」。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羅馬說過:「不要說用福音作什麼,更好說福音使人接受天主的追問,要求人悔改,顛倒人間的價值體系。由政治觀點解釋福音,福音打倒一切壓制人的人際關係,由物質層面解釋聖經,聖經的確無所不包,聖經的確有一股強勁的歷史因素,拖著無盡的後果,來整頓世界的秩序」。
有人見他如此徹底,曾問過他是否要革命,他答說:「否,我不是革命家,但福音必須造成張力,人在福音前不可躲躲閃閃。教會的許多問題必須用貧窮及愛德的情操來面對,按照聖保祿給愛德所下的定義:忍耐的、謙遜的、合情理的、不趾高氣揚的。不錯,天主的話是鋒利的及斬釘截鐵的,但它鋒利的特徵正是來自謙虛」。關於服從、他說:「有一種服從以自衛為前提,就是希望接受命令的機會越少越好。另有一種服從很容易受傷。真正的自由卻在於無條件地交出自己來服從」。
教會的權力和法律又怎樣呢?馬蒂尼答說:「人容易把福音、救恩的訊息與法律混為一談,並把福音縮減成一系列的法律義務,使拯救人的生命之言變成了殺人的文字。教會在歷史中不斷受到這種誘惑,正因為它缺乏福音精神。假如我們研讀福音時,即刻開始討論生活的細節,我們會以解決個案收場,結果是一個巨大的黑影和憂傷會降到我們心中」。那麼教會的權威又如何呢?「我沒有特別的學說,只有一個愛字。我翻開若望福音而發現其中靜觀與權威的綜合。靜觀是基督徒經驗中最成熟的一種行動;而權威在基督徒團體中有多方的功用。二者的綜合幫助人分辨重要的和次要的因素,並指揮、統一各種不同的神恩」。
可見從大處著眼就是從福音著眼。馬蒂尼對意大利教會所說的種種為中國地方教會有特別的用途,因為中國教會受意大利及羅馬的影響既深且廣。如今馬蒂尼總主教向意大利教會吹起了號角,我們聽了也該抖擻精神,拋下那些不必要的包袱了。
2.  具體地建設中國地方教會:就是要從小處著手。大得無所不包、無遠弗屆的福音卻要在日常生活中去實現,一個小小的愛人行動,一次祈禱的內在化,一組禮儀的團體化都算不得什麼大事,但除非從這些日常生活小事上著手,我們就無從把福音的恩寵通傳給人,通傳給世界。這裡又不得不講到福音:講到「大」時離不了福音,講到「小」時,仍然是福音。正像莊子講「道」時一樣。從小處著手建設中國地方教會須參考福音關於教會提供的那些資料。
A.  瑪竇:受誘及受洗的敘述使我們看出耶穌認為祂由父得來的使命是做僕人式的默西亞。第一個誘惑引耶穌走方便的路、走捷徑,逼著天國來適應人的急需。耶穌以服從父的旨意克服了這一誘惑。第二個誘惑要耶穌「出風頭」,就是說,適應、接受世間的法律習慣,來操縱自己、操縱他人,甚至操縱天主。耶穌拒絕的方法是:天主之外祂不接受任何其他標準。第三個誘惑是要耶穌用權勢來為人行事,不讓別人獨立自主,卻要加以控制,使之屈服。耶穌的勝利在於祂已選擇了父的愛,這愛使祂做一個充滿愛心的僕人,而不是一個專橫的統制者。
瑪竇福音有時被稱為教會的福音,基督徒團體的形成可在本福音中找到主要的線索:形成團體的需要來自人民的種種急需:人間的疾苦引發我們的同情與愛心,這就是基督徒聖召及傳教使命的開始。團體的生活方式來自耶穌:跟隨祂,做與祂相同的工作,藉著同樣的聖神和能力——為別人而用的能力:宣講、醫病、分享、寬赦。團體的成員只須有一個條件,就是全心聽從天主的旨意,並予以實行。這團體免不了遭遇困難和迫害:受人拒絕、被人誤解、被人告發。但它仍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團體:雖然弱小,卻有耶穌的保證:要結豐盛的果實。這一團體的形成和長大可用三個象徵來予以綜合:餅:大家共同分享的餅;伯鐸:團體成長中的合一象徵,決心要和基督及祂生活的話永不分離;十字架:受苦的象徵。這團體要受苦,因為教會所帶來的自由不是世人所歡迎的。這樣,我們所形成的團體是聖體的團體,是與其他地方教會合一的團體,是為基督的救世使命作證、犧牲,以至捨生的團體。
瑪竇第十八章給我們描繪出一個團體生活的輪廓,一個不受法律束縛的生活:所有的成員都是天主的兒女,團體裡最小的是大家的中心,病人、老人,殘障的人是團體的寶貝。對團體中弱小及有罪的成員須寄以無止境的同情與開放,因此在發生不可避免的衝突時,這裡有具體的規範可循:先深自內省,然後用友愛的態度去規勸,話不投機時尊重對方,必須說明自己的立場時,不妨找一、二人來支持。這一切都作到了,對方仍要離開團體,那時才認可、接受他的決定。團體的活力來自祈禱,幾個人共同祈禱時,基督一定在他們中間。最重要的,這是一個會寬恕的團體,因為只有互相寬恕,團體才有未來,就是說常給人重新開始的機會。這團體的使命既然是解救人,使人得到自由,就必須走寬恕之道,因為不寬恕等於把整個團體荒唐地、愁苦地捆綁在它的過去中。
B.  路加著作:瑪竇著眼團體的內部生活,路加則強調耶穌(及教會)對世界歷史的關懷。歷史是耶穌救世行動的場所,天主與我們相遇的地方。天主的許諾及忠信是一個人間的事實,扎根於人類歷史中。瑪利亞是教會的象徵,說明了教會的事實:天主來,並不像一個外人,而是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祂來使窮人重獲希望,使弱小者得到安全,瑪利亞是這一切希望的表達:她結束了一段悠長的歷史,開創了新的一段。各種許諾和希望由耶穌來實現:上主的神在祂身上,藉著祂實現正義、自由、光明、恩寵等的新秩序。因此路加常透露喜樂的氣氛。誰真有耶穌的神,必會給四週帶來喜樂。
路加的兩部書有一個共同的中心主題:路加福音的序言,童年史,加里利的服務都指向一個漫長的路程:耶穌與門徒們走向耶路撒冷,在那裡祂要與當權者衝突,而受難、死亡、復活。宗徒大事錄也是一段路程:由耶京開始,經過猶大,而抵羅馬。教會跟耶穌一樣,常在路上,沒有安全,只有信賴天主的照顧。教會發現福音的價值觀與世界的價值觀大相徑庭。另一方面,正如耶穌的時代一樣,它所面對的是一個分裂的世界:窮人與富人,特權階級與被剝削者,健康的人與病人……在這情形下教會的聖召是祈禱,恆心地祈禱,好能治癒世間的分裂。它的作法不是袖手旁觀自視為局外人,而是進入人群,與弱小者站在一起,面對財富不與妥協。教會採取這種立場時,需要信仰和祈禱的支持,絕不敢自以為義,也不敢自視清高。
路加筆下的教會總不認為自己知道一切,或知道的太多,而是一個學習的、成長中的教會,需要不斷分辨聖神在我們身上,在世界中有怎樣的行動和化工。這樣的分辨比較容易在地方教會中實踐,因為地方教會有更大的伸縮性和敏感度,不必為籠統的、抽象的成規所窒息,以致不易在他們具體的世界裡與基督及天主子民同行。當然這樣的分辨要求教會首先是一個祈禱的團體,正像福音中每件重要的事件以前必有祈禱。這裡瑪利亞再度是教會的模範:等待、接受事實——被天主聖神所領導、所挑戰的事實。瑪利亞將一切存在心中,深入事情的底蘊,在聖神光照下予以解釋。天主經是這團體的新式禱詞,一個信賴的禱詞。教會在人間的臨在特以窮人為重,因為窮人是天主臨在的聖事,天主所賜希望的保證:只照顧窮人不夠,教會本身應該是貧窮的。
C.若望福音:描繪出天主啟示的全貌:教會是舊約的天主子民所蛻變成的一個嶄新的存在。這個新的存在是聖神創造能力的化工,聖神給教會新生命,一個為聖言及聖事,特別是聖體——所滋養的生命。聖神是真理之神,因此教會是一個在黑暗世界中發光的團體。教會分享基督的榮耀,但必須先經過考驗、痛苦及死亡。
善牧問題的討論為教會特別具有意義:牧人可用不同的方法進入團體,但正當的路只有一條:從棧門進來。牧人認識團體,團體承認牧人,雙方才有彼此的呼應。當時耶穌的聽眾不懂這些話的含義,因此耶穌加以說明:善牧為他的羊捨生,羊和牧人彼此深切地認識、了解。外面還有別的羊,須把牠們領到羊棧裡來。
在葡萄樹及枝條的比喻中若望強調教會內合一的重要,與基督的結合是這合一的支柱。教會是一個被召而相愛的團體,就像基督愛了我們一樣。這種互愛的操練是在彼此的服務中,耶穌給門徒洗腳,隆重地聲明了這種服務的需要。最後教會是一個負有使命的團體,就像父派遣了耶穌到世界上來,耶穌也派遣門徒到世界上去。這種使命會招來誤會,考驗及殉道,但這一切正保證教會是在答覆耶穌的一再邀請:「跟隨我……跟隨我」(若廿一)。
3.  逐步地建設中國地方教會就是要接受事實,按部就班地去做。教友們開始大覺大悟了:建設地方教會也是他們的責任,這是可喜的現象,是一個事實,但我們神職界的同道大部分是半百的年齡了,後起之秀不是沒有,不過數目太不成比例,不易應付未來的需要,這也是一個事實。因此培養聖召是當務之急,而神職界的終身教育也是必須認真執行的。
在民國七十年八月廿二日的中央日報上有一篇關於終身教育的文章,說到教育觀念的改變及終身教育的興起。世界各國都在推行終身教育而想盡各種方法使國民有不斷學習的機會:開放大學,無牆大學,老人大學,第三年齡大學,人人大學,國民高等學校,長期修業,許多花樣,不一而足。臺灣的夜間部,空中教學,職業訓練班也是這一類的努力。教會自從梵二大公會議以來,不斷講革新,到處辦訓練,主教、神父、會士常有繼續學習,洗心革面的機會。一個教會的神職界若不理睬梵二的呼籲,若不徹底地革新自己,不分年齡,不分職守,終身教育自己,建設地方教會簡直無從談起。
民國七十年八月二十日「教友生活周刊」的社論有這樣一段話:「教廷希望地方教會提出適合當地需要的建議與方案,作為取向和決策的重要參考資料。但是許多地方教會當局,對此漠不關心,或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負責不如少負責的態度表示:上邊怎樣決定,我們就怎樣做。結果是許多應興應革的事就拖下去了,實在可惜!」這是另一個事實。接受這一事實便在於深自反省,我們是否受傳統式訓練的影響而覺手足被捆,動彈不得?是否能甩掉沉重的歷史包袱?因為同篇社論說的好:「只求做教廷眼中的『順民』或是『乖孩子』,那麼所謂建設地方教會只是徒具虛名而已」。
以上只提出了建設地方教會的兩步,就是革新自己、終身教育自己,及克服被動,擺脫許多無謂傳統的束縛。其他的步驟還可繼續提出,但必因人、因時、因地而不同,我也不必講下去了。還請各位加以補充,並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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