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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80)p553-572
   

「不知之雲」與冒牌的靜觀     

                                           

 

Harvey D. Egan著

鄭  文  卿   譯



 〔本文內所引之頁數,係指鄭聖沖譯「不知之雲」(光啟出版社一九八O、10)〕


「不知之雲」(The Cloud of Unknowing)是一本匿名的作品,也是十四世紀密契學(Mysticism)的名著。它對冒牌的靜觀者有極為出色的描寫。為了解其他密契學名著,這也是一本基本的書。



由於最近對於換態意識(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高超的、顛峰的經驗,以及東方和西方密契學的興趣,蔚為一股強烈的潮流,在本文裡,我要專注於東西雙方密契傳統的眾所週知的一面,也就是今天不甚受人重視的一面:冒牌的密契。許多為著自己人格的成長而對上述現象有興趣的人,一律迅速假定,只要自己熱心,便不致陷於迷惑、幻覺、或錯誤之中。雖然偉大的密契學名著一致強調,密契的旅程應當會達到靈悟,達到對真理之毫無執著的真正領悟,達到從真愛所流露的智慧,但它們也說,這個旅程也能夠以嚴重的幻覺、迷惘,及心理上的創傷作為結束。
基督徒傳統裡的偉大密契家,都害怕冒牌的密契。因為它會使他們從真正的淨化,真正的光照,以及從愛之源泉所受的默化中,被引入歧途。他們從經驗獲知,冒牌的密契會導致人性的墮落,潛力的喪失,人格的崩潰,思想的混亂,以及精神上、心靈上、心理上,和肉體上的損害。因此,即便偶爾翻閱一下密契學名著,也會發現聖經關於分辨神類的告誡,密契家是非常認真遵守的
因為真假密契之分辨,乃是一種藝術,而不是一種科學;因為這種藝術只有在活的宗教傳統裡,在高明的神師與其弟子之間的交往上才能實踐;因為即便分辨神類的大師依納爵•羅耀拉,也只能提供幾條規則,使在某種範圍內能觀察並了解,在靈魂上所產生的不同動態——好的,可以接受的動態;或壞的,應予排斥的動態(神操第三一三號),我對於這非常困難的冒牌密契的問題,只準備提供幾點經過選擇的意見(1)。因為這問題在當前的重要性,即便有限度的解說,也是非常需要的。此外,因為「不知之雲」(以下簡稱「雲」)這部匿名的十四世紀密契學名著,對於「冒牌的靜觀」有極為生動的描寫,我要用該書的講解作為基礎,以便在這個基礎上能與其他的密契學名著彼此參照(2)



「雲」一書用沒有系統的和緊湊的形式,描繪出神秘的昇登之三個有名階段——煉路、明路、合路。書中一再提及的愛之微弱火焰,有煉淨和醫療的效用(pp 40, 75)。這愛之微弱火焰導致人格的整合和一致(p.77)。可是,最為重要的是,它導致與「愛」本身作圓滿的結合,把靜觀者轉化為聖體愛的肖像(pp. 66, 130)。
由於「雲」一書的教導,我要和一位密契學的著名權威安德希爾(E. Underhill)一起強調:「密契乃是一種有機的歷程,它要達到愛天主的極致」(3)。因此,純真的密契不僅包含顛峰的經驗和換態的意識,它乃是一個完整的生活體系,自行保證其真實性,自行確定其義務行為(4)。故此,密契經驗,不論其如何非凡,其意識如何換態,祇要是純真的,都是內心生活及其歷程的外在化。這種密契經驗逐漸浸潤了密契家生活及意識的各面,從而重新整理其生活與意識,使之以愛天主為中心。有以上的認識作為背景,現在讓我們明白地把我們注意力轉向冒牌的密契。



「雲」一書強調真正的靜觀完全超越人的能力。「你絕不會想望度靜觀的生活,除非那不可言說的與不可知道的感動了你,使你去渴求那不可言說的與不可知道的」(p. 86—87)。只有當一個人發現他有一顆淨化的良心,習慣地被愛心的盲目激動所吸引,聽到或談到有關靜觀的事時,即感熱情如狂,一種盲目的愛火常阻礙他的正常祈禱,一旦對靜觀的渴望去而復返,則渴望靜觀之心愈加強烈,只有這樣的人,才算有真正的聖召度嚴格意義的密契生活(p. 173)。
在另一方面,冒牌的靜觀者出於大膽和妄測,太快地離開謙遜的祈禱和靈修上的規誡,即開始(自認為可以開始)靜觀的工作(p. 125)。「雲」警告說:自己的獨創努力(p. 23)和心靈及想像力的濫用,只能產生假的成果(p. 23)。此外,冒牌密契家常把有關玄妙事物的自然好奇心與真正的靜觀混為一談(p.p. 81,125)。由於自大、好奇及浪漫主義的傾向,他於是陷入白日作夢,異想天開,或複雜的推理之中(p. 23)。屬於靈修奧義的話語,他卻按字面解釋,因而愚蠢地濫用體力和情感的資源,而至於無理的程度(p. 110)。魔鬼最有力的武器常常是針對人的驕傲、情慾和智力上的自大(p. 111)以摧毀他的體力。
真正的靜觀是從肉身與靈魂的溫良而怡人的氣質中產生的(p. 114)「病態的抑制」,「不自然的麼制」,「暴力行為」,以及「官能的濫用」等,都能造成假的靜觀,愚蠢而不自然(p. 111)。其甚者,此種假靜觀會變成肉身與靈魂通往死亡的捷徑。因為假靜觀乃是一種脫離正軌的行為,終必導致瘋狂(p. 125)。
「雲」的作者很謹慎地警告靜觀的初學者,在飲食、睡眠、讀書、祈禱、作補贖等一類事上,不要太過份,也不要走極端。他奉勸他們要避免生病,因為靜觀要求在肉身和精神上都處於鬆弛的、健康的、及活力充沛的狀態(p. 103)此外,該書作者亦深知,緊張和放縱都會使初學者在設法減輕所受的痛苦時,終於陷入空洞形式的鬆弛,這種鬆弛毫無用處(p. 109)。因此,恰與世俗所相信的相反,真實無偽的靜觀必須在緊張與放縱之間、採取中庸之道(p. 101)。
除了緊張與放縱這兩個現象之外,「雲」的作者還能從冒牌靜觀者的怪癖行為上認出他們來。「天主的朋友們永遠帶著純樸的恩寵」(p.127)。「假靜觀會使他不自然地引起強烈的情感,或使他自己工作得發瘋」(p.109)。「冒牌的靜觀者會呆然凝視,有如一個瘋子」(p.127-129)。「他們會像看見魔鬼的人」(p.127)。「他們的習性是可笑的、不得體的,和女性化的」(p. 128)。「他們會張開大口,好像要抓蒼蠅」(p.137)。「有時他們的眼睛看來像瀕死的、受傷綿羊的眼睛」(p.127)。「他們永遠露齒而笑,說話像輕浮的女學生,或沒有教養的傻小丑」(p.128)。「有的則發出尖銳的叫聲」(p.128)。「悲鳴或啜泣」(p.128)。「或用一種猶豫而羞怯的聲音說話」(p.131)。他們切望在別人面前顯出有聖德的樣子,道貌岸然,因此藉口出於兄弟之愛,自命為有權教訓別人,出言粗魯而不合時宜(p. 135)。又自以為負有高級聖職的任務,熱心監督基督徒生活的各面(p. 132)。不消說,倘有人膽敢反對他們,他們一定要大發雷霆(p. 128)。
因此,「雲」的作者深知,「魔鬼之掌握假靜觀者,正如天主之掌握真靜觀者一樣地有把握」(p. 111)。假靜觀者無疑地認為他的緊張與放縱都是為天主服務,實際上他是降服於典型的誘惑之下。因為他的受騙,不是受邪惡的騙,而是受表面上看來是好的事物之騙。「雲」的作者又注意到魔鬼會按照受騙者之不同心態和癖性,運用無數的偽裝和色調……(p. 111)。「雲」一書不過把這些偽裝寫下來,以見冒牌經驗之一斑(p. 111)。



與冒牌的靜觀者相反,真實無偽的靜觀者用分辨神類的雙刃利劍,很快就認出魔鬼的誘惑及其策略(p. 87)。他對於具有淨化、照明,及感化力的天主的愛所引起的溫和激動,非常敏感,因而他的肉體會被精神的傾向所影響……即其精神的內在警覺性,會影響他的外在癖性(p. 146)。正如基督帶著人性回到父那裡,成為三位中的一位(p. 145我的強調),真實無偽的靜觀者也學會了保持內心生活與外在生活之間的正當關係。真實無偽的靜觀者甚至在肉體生活上也變成天主的「醫療愛」與「感化愛」之肖像。
「雲」的作者非常重視人性的尊嚴(p. 147)。該書說明在真實無偽的靜觀中、應如何發展人性的自然潛能(p. 33),假的靜觀如何會導致精神上、肉體上、心理上、感情上,和道德上的損害。因此,按照「雲」一書所描寫的,若從人的態度和行為上去分辨誰是真正地被那愛的微弱火焰所點燃,即被那產生光輝的黑暗,不知之知,以及在豐富、深沉、單純的祈禱中,被一種超越言語與思想的沉默之愛火所點燃,誰是充滿著虛假經驗和虛假善工的冒牌靜觀者,是非常簡單的事。
一個真實無偽的靜觀者會發射出聖神的神恩。他的愛心、快樂、和平、忍耐、仁慈、良善、忠信、溫良、和自制,都說明了他是一個真實無偽的靜觀者。因為他經驗到住在天主的愛內之平安與快樂,在肉身上似乎也發生了變化。他雖然在本性上也許不適於靜觀,但現在卻愉快地有所見了(p. 130)。他之發射聖神的神恩,吸引了別人,也加強了別人的信心。正如「雲」的作者所說的:「你的自尊是很自然的,不會被自大的心所毀,你對待別人的態度會很溫良,你的笑聲是很快樂的,因為你對每一件事都很喜歡,好像一個快樂的小孩」。事實上,從內心的愛火所產生的智慧,使你在與別人交往時有不可思議的鑑別力。「外在地說,你的整個人格會放射神愛的美麗,因為這是百無一失的真理,神的愛會在你與基督徒弟兄交往時,提示你最恰當的應對態度」。因為真實無偽的靜觀者本能地會辨認出,他所遇見的人具有何種性格,和處在何種情緒狀態之中。「他知道如何遷就每一個人」(p. 130)。
無疑地,真正的靜觀者,其最重要的特性是他的決心分擔基督救世所受的苦難(p. 69)。他的人格和生命必須是基督為別人而空虛自己的再版(p. 69)。「雲」明顯地教導說:「沒有一種愛比捨己為人更偉大的了,不論這個別人是自己的親兄弟,或是主內兄弟」。雖然「雲」的作者認為,實行靜觀主要是為著「幫助你的朋友們」(p. 36),「有益於煉獄中的靈魂」(p. 15),也是「全人類救恩的一條途徑」(p. 69),但他亦強調,「這乃是善與愛的實踐」(p. 68),「這種愛的溫暖不能不達到一切人身上」(p. 68)。事實上,一個真正的靜觀者不能有仇人,因為他把每一個人都看做兄弟(p. 68)。偉大的基督徒密契家們大家同意,效法基督的愛人榜樣,永遠是真實無偽的基督徒信仰經驗的試金石。



迄今為止,我們的注意主要集中在真假密契的外在表現。可是,真假密契的問題,乃從學習者的內心經驗開始。例如,密契經驗的根源是從那裡來的?他如何認出或沒有認出這個根源?以及他對於密契經驗如何處理?....
「雲」描寫到一種「精神上的明悟」,以及一種「盲目的渴望」。這兩種情形都是當靜觀的學習者在祈禱有進步時,開始顯露出來的。如上所述,學習者早晚要獲得訊號,表明他可以從散漫的祈禱進入嚴格意義的靜觀之中。這些訊號指出聖神現在比以前更加明顯地從初學者的內心深處,指引他的靜觀生活。如今只有天主才是真正的教導者。靜觀者越來越明顯地意識到,除了與天主在毫無約束的愛中,作圓滿的結合以外,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滿足他的渴望。
在這一點上,「雲」堅主靜觀的初學者應忘掉一切,而把他的全部渴望,不是全部思想,集中在天主身上。在他與一切受造物之間,他應製造一種混忘之雲,即便神聖的思想,有關天主、基督、天堂等思想,亦應視為分心與誘惑之源而予以擯棄(p.p. 27,36)。由於忘卻一切受造物,靜觀者便在自己與天主之間,建立起一道「不知之雲」。他必須學習如何安息在無知之黑暗裡,除了赤裸裸的意向以外,毫無感覺(p. 22)。只剩下愛之利箭才能穿透這「不知的雲」以達到天主,因為智力不能掌握天主(p. 20)。
「雲」的作者為了幫助實踐這困難的歷程,推薦一種靜觀的技巧。這個技巧和「超越的默想」(Transcendental Meditation)有其表面相似之處。靜觀者應選擇一個對自己有意義的簡短字語(p. 29)。他不應集中注意於這字語的意義,而是用此字語去克服分心,專注在渴望上。這一個字能夠使他在精神之高峰上保持警覺和待機而動的姿態(p. 91—92),使他在單純的、赤裸裸的、及盲目的愛中,舉心歸向天主。
這種愛之盲目興奮,特別在真假靜觀的判斷上,有其重要性及價值。此絕非誇張之語。正如作者所說:
應設法學習不斷地被對靜觀的、盲目的、虔敬的、滿心渴望的愛所佔據……我確信這種愛本身即能使你在善與惡之間,作無誤的分辨……要懷有信心地倚賴你心中的這種愛的溫柔活動……因為它乃是你此生最可靠的嚮導....(p. 119我的強調)。
因此,愛之盲目與興奮乃是標準的經驗,其他的靜觀經驗均可按此標準來衡量其真偽。在這種愛裡,其出於神聖的泉源是自明的;這種愛的本身不能加以測驗,因其內在的神聖性使它成為測驗其他一切靜觀經驗的標準。這種愛的品質在整個的靜觀生命裡成為無法否認的權威。它建立了真正靜觀的基調,或真實無偽的靜觀境界,以供將來分辨之用。總之,從天主而來的愛、和平、快樂,以及愛之火焰所生的光,不能含有欺騙,並且自我作證其純潔。其他一切的靜觀經驗,若不使此種愛火燒得更和平、更快樂、更光亮,則只有使它減弱或熄滅。任何足以促進愛之盲目興奮的事,同時也促進了真實無偽的靜觀;任何足以減弱或熄滅愛之盲目興奮之效果的,同時也促進了冒牌的靜觀。基督徒密契遺產、在描述此種純粹品質的神恩經驗方面,呈示了驚人的一致性。可見此種經驗的神聖根源是無可懷疑的。而此種經驗就可作為辨認其他一切靜觀經驗的試金石(5)
與通俗所相信的相反,真實無偽的靜觀並不一定有神魂超拔、狂歡大喜、非凡的絕頂經驗,以及靈魂脫離軀殼等現象。真正的靜觀可能含有一種難解的、微妙的、隱存的平安,只須一種赤裸裸的投奔天主的意向便已足夠(p. 28—30)。尤有進者,聖神的作用是如此微妙,靜觀者甚至還不知道他所經驗的乃是只有聖神才能給予的平安。「雲」很明顯地說到一種「秘密的愛」(p. 45),一種「淡淡地與日俱增的渴望」,以及一種「和緩的興奮」(p. 29)。可見聖神感動了靜觀者,使他生活在其生命的深度核心(p. 15),而不作任何引人注目的顯露。不過這種平安的品質在靜觀者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愛之微弱火焰也許只是單純地、深沉地、靜默地燃燒著,好讓靜觀者順其自然地安息在對天主之愛的靜觀裡。基督徒的靜觀傳統對此亦加以證實。
不幸地,此種在精神的高峰上保持警覺和待機而動的姿態所產生的真正靜觀者的寧靜,必須與基督徒傳統裡所常遇見的、破壞性的冒牌靜觀,加以區別。舉例來說,亞味拉的德蘭不但促人注意只有聖神才能給予的寧靜,同時也促人注意從魔鬼、從自己、及因生病而來的寧靜(6)
從魔鬼而來的寧靜不是真正的寧靜。這種寧靜最終必會擾亂心靈,閉塞智力,削弱謙遜的德性。由自己的努力所產生的寧靜,並無永久性的效果。它去得很快,然後靈魂便停留在乾枯之中。聖女德蘭注意到有些修女,由於健康欠佳,嚴厲的克苦和守夜,容易陷於非常深沉的寧靜之中,沉浸在深深的默禱裡,最後導致身體的虛弱。德蘭用她那特有的率直語氣,把有些修女認為是靜觀的「狂喜」狀態稱為愚蠢……因為她們什麼也不做,只在浪費時間……....毀壞自己的健康(7)。她很明智地建議,這些人應在正規的祈禱上少花時間,但要多吃、多睡。
雖然「雲」盼望從愛之黑夜裡所產生的密契寧靜,是「輕易的」(p. 74),但愛之火焰常常點燃了真正的靜觀者,使他們接受天主的恩寵時,忽然間神魂出殼(p. 43)。該書又說:「在實踐靜觀中所獲得的靈修智慧,很自然地從精神生命的內部深處爆發出來」。其強度之烈,我敢說,只有天主的力量能夠控制它,否則真不堪設想(p. 43)。
「雲」的作者很清楚地把真正的密契性神魂超拔與冒牌靜觀者的狂妄,加以區別。因為在前一種情形中,天主會讓你一瞥祂那不可言說的神聖智慧之秘密,你的愛情也會因著祂的愛有如著了火一般(p. 74)。亞味拉的德蘭也意識到密契性的狂喜與狂妄,女性的弱點,以及虛偽的狂喜之間的區別(8)。在這件事上,她的判斷標準和「雲」所揭示的標準完全一致。
聖女德蘭強調在神魂超拔中的高度被動的因素:靈魂似乎無法抵抗天主的淨化、照明,及變化心靈的愛的吸引力。真正神魂超拔的內在性是不可能看不出來的。在神魂超拔中也許會產生一種孤寂之感。在孤寂中,靈魂除天主以外不想別的。靈魂經驗到一種從世事世物中脫離出來的疏離感。但其中最重要的,乃是靈魂中有了偉大的愛,親切、謙遜,以及一種無法克制的自由之感。這些後果在分辨神類時也極為有用。真正的神魂超拔,其結果會使精神和肉體比前更強健。有神魂超拔經驗的人,對於自己的最小缺點,也能有更深的體認。並因深知自己的可憐景況,對天主的愛與仁慈發生更深的倚賴。他的虛榮心已被摧毀。他經驗到一種更新的勇氣,並發現自己的渴望極有活力。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對別人是多麼有益。甚至他感覺到自己的肉體也較前輕捷、強壯、爽快、健康。
「雲」與聖女德蘭完全同意聖方濟各•撒肋爵對於真正的神魂超拔所定的有名標準:「在工作和生活中的神魂超拔」(9)。真正的密契家以不平凡的方式,過著平凡的生活。他對別人的愛德與親切,他對天主誡命的忠信,以及他的道德操守,顯示即便在最平凡的行為中,他也有上升與下降的雙向運動。上升即把自己提升上達天主,下降即把天主從天上帶到人的生活裡。真正的密契家甚至在吃、喝、睡覺、走路,和說話裡,也能把天主那變化心靈的愛,表現在日常生活。正如「雲」的作者所說的:
「密契性的愛」要毫無錯誤地在你的一切生活上小心照管你,並神秘地教你如何在高度的、卓越的審慎之中,去開始及結束一切本性的行為……假如你有必要按照常人的樣子說話、吃飯,或與別人同住,或做任何其他屬於基督徒的共同習慣,以及屬於人的本性的事,則「密契性的愛」會首先柔和地激發你,去做那些合於人的本性的普通的事,不論這些事是什麼(10)
無疑地,要分辨真假的密契,最重要的準則就是密契家的日常生活。
除了密契性的寧靜和神魂超拔以外,「雲」還希望靜觀者去經驗不同形式的精神安慰與快樂,和感情上的安慰與快樂。因為愛之火焰既然淨化了,也改變了靜觀者,它也能允許感官受到甜密的感情和甜密的眼淚所營養、所強化(p. 121)。雖然「雲」作者非常看重這些感官經驗,視之為天主的恩賜,但他強調「我們應對一切感官上和精神上的喜樂與安慰十分小心(p. 121)。因為它們本身畢竟不是恩寵,不過是恩寵的表記而已。因此,真正的靜觀者深知恩寵本身是那麼崇高,那麼純潔,那麼神性,感覺上的熱心不過是恩寵的表記,而非恩寵本身。假如天主願意,他準備隨時放棄這些恩賜。真實無偽的靜觀者雖然也看重恩寵的表記,但總不致陷入冒牌靜觀者的那種精神的貪婪之中。他亦深知對於安慰的執著,會導致虛偽的甜密之感,那是魔鬼引人陷入迷途的設計。」
當然「雲」深知魔鬼也能偽造一些光亮或聲音,甜香或蜜味的幻象……並因而引起種種奇怪的感覺……(p. 125)。因此他勸告靜觀者對於從外面而來的安慰聲音、快樂,或喜悅,而不知其真正來源者,應加小心。因為它們能夠是好的,也能夠是壞的(p.117 )。有了這個認識以後,作者提供了一個卓越的辨別標準:「從滿溢的神樂和真正的虔禱中所產生的安慰,絕對無須加以懷疑」(p. 116)。凡出自靜觀者內心深處的體驗,均能自行保證其品質。從靜觀者的靈魂之顛所發出的愛,其真實無偽性是不容懷疑的(p. 116)。
許多密契家作證說,只有天主能進入靜觀者的精神中心。不過靜觀者必須防備,並小心分辨究竟從他的官能之窗進去的是什麼(p. 117)。魯斯勃羅克(Ruysbroeck)說得對:「天主對我們的影響是從內而外,一切受造物對我們的影響,則從外而內」(11)。因此,最大的問題,亦即要達到清晰的、內在的、分辨神類之關鍵性問題,乃在於靜觀者必須增進對其經驗品質之認識,以及此等經驗究係從內心的何種深度而來的認識。聖十字若望若有所見地說,靈魂有一個最深度的核心,同時還有其他較淺的核心。一旦靜觀者體味到天主的影響力是從這個最深度的核心向外發展,並品嘗到這種靜觀經驗的高度品質,那就能夠分辨那從外向內的影響,究屬何種品質,尤其是那由較淺的靈魂核心而來的影響,究屬何種品質。凡從靈魂最深度核心以外所來的影響,究竟應予接納或予排拒,端視此種影響究竟是增進抑或減損靈魂最深度核心的活動而定。



如上所述,「雲」對於真正靜觀者的優美風度極為激賞,生動地描繪出冒牌密契家的怪癖,反常與狂亂,而重視靜觀者的健康。不過,「雲」同時亦描寫真正靜觀者的真實無偽的淨化過程。這個過程在實踐時可能與冒牌密契的外在表現稍有相似。
「雲」教導說,靜觀者當最初的熱心減退之時,會經驗到誘惑、烈情,其至驚慌失措。此外,當愛之火焰開始其熾烈的淨化工作之時,靜觀者一生的罪都要起而折磨他。不管他轉向何處,罪永遠在他面前……其可怖之程度有如見瞥地獄(p. 161)。此種淨化過程嚴厲非凡,使靜觀者受絕望的誘惑,對於自己究能被治愈與否,失去信心(p. 161)。漸漸地他會經驗到沒有什麼特別的罪,不過是概括的罪(p. 161),而這個概括的罪不是別的,就是他自己(p. 163)。
因為「一切的事都容易忘記,就是『自己』不容易忘記」(p. 104),靜觀者的最大十宇架就是他自己。他的「我執」似乎要摧毀其尋求與天主結合的努力。可是最大的痛苦則在於靜觀者經驗到,他對天主的愛不能像他所願望之多。正如「雲」所說的,瑪利亞•瑪達肋納受愛心的折磨,「她因不能愛而感到失望」(p. 49)。
從基督徒密契的歷史裡看,無疑地,用愛之活火予靈魂以煉淨及變化的過程,可能使靜觀者產生短期的或長期的身心崩潰。因為這種活火能加強靜觀者身心的一切活動,並要求靜觀者全面調整其生活,以便以愛天主為其生活的中心。在靜觀者身上倘有任何部份發生反抗,則這個愛都要震撼他或攻擊他。因此,不用奇怪,在這個過程中,神經病、精神病,以及其他一切破壞人格的一致性的病,都要加強而變成表面化。不過這種現象僅是將來人格更大整合的預告而已。即便聖依納爵、聖十字若望、聖女德蘭的批評者們,對於聖人們於危機過去以後的實事求是,不屈不撓的精神,無不寄予欽佩之情。
不過,我堅決主張,真實無偽的密契即便在暫時的身心崩潰期中、仍然可以辨認出來,雖然這種辨認往往極為困難。對靜觀者較有認識的神師,以及靜觀者自己,都能夠體會到在其身心的外表現象之底下,還有一個更深沉的真實無偽的生命。此外,即便處於大危機之中,靜觀者的精神病、神經病,以及其最細微的缺點都已表面化,他仍然能表現出在不安全中的神秘信賴,在痛苦中的平安,在漸趨腐朽的生命中之新生機。有經驗的神師,也許靜觀者自己,會體驗到他已把密契家的人格核心、依附在變化的歷程上,舉凡精神病、神經病,和一切缺點,都正從這核心上被切除。從不諧和的人格中所流出之廢料,就是反面的訊號,證明在靜觀者的生命核心,有一個真實無偽的密契經驗之人格整合歷程,正在悄悄地進展著。
我自己認識一位在歐洲的靜觀者,她已在精神病院裡度過去好幾個年頭。精神病醫師業已診斷出她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而這診斷極可能沒有錯。在另一方面,她的女神師向她保證,還有別的事要發生,因為天主的造化能力、正在她的生命核心活動。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判斷是準確的。即使靜觀者在嚴重的身心病弱之中,機警的神師也能明白,究竟這是天主把靜觀者安置在其生命的中心,或者這乃是冒牌靜觀的破碎心靈,有待清除。不消說,在這個水準上,辨別神類不是一種科學,而乃是一種極不容易的藝術。不過,真正的生命,即便在密契性的死亡之中,仍能為自己的生命作證,且能被辨認出來。
也許在辨別神類上更困難的問題,乃是在於那些長期在身心失調下受苦的密契家們。一位在密契學上很有名的作者徐格爾(F. Von )提醒大家,對於聖女瑪加利大,熱那亞的聖女加大利納,依撒格•海克神父(Fr. Isaac Hecker),以及令人尊敬的陸卡迪修女(Sr. Lukardis)等生活中的夢幻………身心不正常及病態現象等,加以注意。因為這些現象令人對整個靜觀生活發生懷疑(13)。的確,有很多人會同意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有關聖瑪利亞•瑪加利大(St. Margaret Mary)的評語:「耶穌聖心的顯靈,對於瑪利亞瑪加利大的生命有何益處?看起來除了受苦、祈禱,心不在焉、暈倒,和神魂出竅以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可憐的修女……別的許多神魂出竅的人,若非崇拜者給予照顧,恐怕早已不存在了」(14)
雖然我們應當非常小心加以分辨,在「受傷害的靈魂裡」是什麼力量在活動。但我們也必須小心,不要用美國的實用主義,或自我實現主義的原則,去判斷真實無偽的密契家生活。縱然真實無偽的靜觀在很多情形中、均能從密契家的動人的和諧人格和生活風格上看出,可是一個受害靈魂生命之真實無偽性,則應用信德的眼光予以辨認。基督的受難、屈辱至死,祂在十字架上的寂寞與孤單,祂的被誤解、被埋葬,都是祂救世事業的一部份。基督徒密契遺產顯示,有些人的聖召是把基督救世生活中「受苦僕人」的一面、重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德日進神父有一次寫信給他那長期纏綿病榻的妹妹說:
「瑪格麗特,我的妹妹,當我漂洋過海把靈魂和肉身交付給宇宙可見的勢力去支配之時,我的整個生命開始痛苦地觀察著一切地上色調和陰影的加深;你卻不動地躺著,在病床上靜靜地,在你的內心深處,把世界上最灰暗的陰影,轉變成為光明。請告訴我,在造物者的眼中,我們兩人誰更有福氣呢」?(15)
真實無偽的受害靈魂與冒牌靜觀者之間的區別,可以從身心現象下面的生活品質上看出,亦可從他對於身心外表現象的反應中看出。有經驗的神師能夠在一段的時間中,辨認出靜觀者正慢慢地、靜靜地、秘密地,被更深度的生活和更佳的健康狀況所淨化、所照明。此外,在與一切的精神病徵、神經病徵,以及毛病與弱點的混和之中,會有不容置疑的天主臨在的訊號。那就是,即便在病苦中,仍然有平安、快樂、勇敢、愛心,與溫良等心情。因此,我絕對同意徐格爾的銳敏觀察:
「最後,我在這裡(在熱那亞的聖加大肋納的生活裡)發現了真的靜觀狀態與單純的身心健康狀況所困的情形之間,有極為明晰的對比——聖女本身很清楚地了解這個情形,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病態,那不過是為靜觀狀態所付出的代價,只有靜觀狀態才有靈修意義與價值(16)。」



靜觀者對於理性、聖經、教會的訓誨,以及對神師的態度,也是分辨其為真假靜觀的主要標準。舉例來說,雖然「雲」的作者堅決主張,在靜觀之中,一切的事即便是最高超的本性智慧都應予以捨棄,但他並沒有說,理性亦應予捨棄。確然,天主在靜觀者身上的作為超越人的理性,但亦絕非違反理性。該書作者對理性的尊重(p. 149),及其強調在靈修生活上,理性省察的重要,都是不容否認的。此外,他亦堅持靜觀應受常識指導。這個常識包括對靜觀者的狀況、年齡、生活環境等是否適合於靜觀生活的判斷。
「雲」的作者,作為一個基督徒,對於聖經當然有極深的敬意。他常常藉聖經來說明他的觀點,規勸靜觀者要合乎福音的要求。靜觀者的日常活動必須受聖經之光的指導。此外,時常誦讀聖經,並以聖經作默想材料,為達成靜觀生活的進步,也是絕對必要的。因為天主的話,不論是寫下來的或說出來的,都像一面鏡子(p. 89),靜觀者可從這面鏡子看到其真我。一個真實無偽的基督徒密契家,必須以聖經的真理為基礎,乃是自明之理。
該書作者在對於靜觀的教導中,從未忘記靜觀應有教會學的基礎。他把那些褻瀆聖人、聖事,及教會禮儀的人,視為偽君子和異端。他堅決主張真實無偽的靜觀者應對禮儀有最高的敬意(p. 111),應服從教會法律(p. 80),遵守教會的規誡。總之,他注意到冒牌的靜規者不遵從教理和教會的領導(p. 134)因而陷入狂亂和邪惡,終於導致對教會的毀謗(p. 56)從此可知,他暗示真實無偽的密契乃是真實無偽的宗教傳統的產物,並用經驗證實該宗教傳統之信條,象徵物,及禮儀之根源,基督徒的密契傳統至此又證實了,在真實無偽的密契學裡,教會學這一層次是多麼重要。
「雲」的作者堅決主張,靜觀者需要一位神師(p. 80),以便獲得指導(p. 80)。一位明智的神師可從外面支持他,正如天主聖神已從內心支持他一樣(p. 119)。雖然該書作者證實在傳統上,靜觀者需要一位神修導師,但他未說明什麼理由。在另一方面,聖十字若望關於神師的必要,卻提出十分清楚的理由:「靜觀者若不先向天主所派遣給他的靈魂上的法官請教,則他在靈魂上所得到的許多神聖的光照、力量,與安全感,便不能獲得完全的證實(17)」。聖十字若望由是證實了密契傳統上的一件事,對這件事雖然並非所有的人都抱同樣想法,但很多人是這樣想——即天主之最深沉,最內在的恩寵,需要一個社會性的,歷史性的,和人際關係性的母體、才能奏效。雖然在高級的祈禱中,天主是最高的導師,但聖十字若望說得真好:「弟子的靈修是悄悄地按照其老師的靈修模式而形成的(18)」。
亞味拉的德蘭也強調靜觀者需要一位富有經驗的、明智的,和有學問的神師(19)。她寫道:「一位有經驗的神師對於初學者尤其有幫助,因為在密契的道路上,他能安全地給予指導。在另一方面,因為她堅決主張靈修應建立在真理的基礎上,她特別喜歡有學問的神師。有學問的人,假如是謙遜的、有德性的,縱使他們未必有深度祈禱的經驗,對於指導靜觀者也會有極大的幫助。他們的學問會幫助靜觀者立即分辨出魔鬼的詐欺和詭計。他們的學問會防止靜觀者作出任何無理性的事;此外,他們對於聖經的研究,會在超性的事上,提供安全的保證。」



作為一個結論,我要建議,有分辨神類能力的神師,亦應留意靜觀者有否溫順的心靈,審慎而謙遜的思想,和受光照的理智。假如他發現靜觀者在裝假,忙著無用的事,心裡黑暗、混亂、固執、誇張、驕傲,及虛榮,則神師最好把他當冒牌的靜觀者看待。他也必須留意靜觀者有否內心的平安,真正的謙遜,信賴天主而不信賴自己,誠心接受指導,正直的意向,在困境中能忍耐、誠摯、精神自由,以及渴望效法基督忘我的愛等。在另一方面,假如他發現靜觀者不安靜、驕傲、盼望表現出比別人更有聖德、失望、頑固、走入迷途,在考驗中不忍耐,表裡不一致,與俗世分不開,以及假熱心等情形,則要讓他知道實情。總之,一位神師必須意識到那最終鼓舞一切靜觀經驗和靜觀狀況的生活品質。正因一個真實無偽的密契家是被天主的愛所淨化、所照明、所改變;由於分享天主的愛而與天主的愛合而為一,並變成被釘與復活生命的肖像,這種真實生命會自我作證其真實無偽性及有效性。但因這種真實的生命係表現在人生的情況裡,其真偽的分辨仍然不是一種科學,而是一種藝術。這種藝術乃天主所賜,為給予那些一心使自己降服於天主的淨化、照明,及變化氣質的愛之下的人。

 

本文譯自

Harvey D. Egan“The Cloud of Unknowing and Pseudo-Contemplation”Thought Vol. 54 No 213 (June 1979) P. 162-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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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聖依納爵神操〔編者按:光啟出版社共推出三種譯本(王昌祉、房志榮、侯景文)〕本文所引為三種譯本共用之標準編號。
  2. William Johnston, S. J., ed., The Cloud of Unknowing the Book of Privy Counselling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73) 〔譯者按:中文本只翻譯了The Cloud of Unknowing未翻譯The Book of Privy Counselling〕本文中將簡稱本書為「雲」,我也將應用原作者對兩者祈禱清楚的區分:一為默想(開始者所作主動而推理的祈禱),一為靜觀(在坐忘和不知中,所發展晦暗靜默的密契祈禱)。
  3. Mysticism (New York: Dutton, 1961) p. 83.
  4. Mysticism, p. 76.
  5. 聖依納爵在神操三三O及三三六號中稱此為「沒有任何其他前因的」神慰。它「提拔人全心愛他的至尊天主。」並且「必不會有欺騙」。
  6.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t. Teresa of Avila, tr. by Kieran Kavanaugh and Otilio Rodriguez (Washington: The Institute of Carmelite Studies. 1976) vol. I, p. 106.
  7. Interior Castle, ed. by Allison Peers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61) pp. 92-93.
  8. Interior Castle, p. 149 & p. 156. For what follows, see: Collected Works, 116-139.
  9. St. Francis de Sales, Treatise on the Love of God, tr. by John Ryan (Rockford; Tan, 1975) vol. II, p. 30.
  10. Quoted by William Johnston, S. J., The Mysticism of the Cloud of Unknowing (New York: , 1967) pp. 122-123.
  11. The Spiritual Espousals (London: Faber, 1952) p. 92.
  12. The Collected Works of St. John of the Cross, tr. by Kieran Kavangh and Otilio Rodriguez (Washington: The Institute of Carmelite Studies., 1973) p. 582.
  13. The Mystical Element of Religion (Westminstter: Christian Classics 1961) vol. III, p. 57.
  14. 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58) pp. 268, 269, 317.
  15. Quoted by Henri de Lubac, S. J., The Religion of Teilhard de Chardin (Garden City: Doubleday, 1968) pp. 263-264.
  16. Mystical Element I, LX.
  17. Collected Works, 185-186.
  18. Ibid., 161.
  19. Collected Works, 89-97 & 227-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