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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8)p77-93
   

—「悠閒」的神學

 


張春申


見到「悠閒」二字或許有人會望文生主義,揣測這是一篇談到與「度假」有關的神學反省。事實上,本文所謂的「悠閒」是一種神修生活的境界,是使整個神修能躍入超然的生活藝術,達於至善之境。神修浸入生活的全部,與人日常生活的一切密不可分,所以,本文的主要內容不是要談到一些「度假」時的悠閒生活,而是希望藉此討論使得我們日常生活的神修生活,日復一日,愈來愈達到逍遙自在的超脫境界;並且使我們在宣講和傳教的生涯中,更深地體認生活的豐盈內容,而欣賞充滿生命的人生旅程。全文分為四部分討論:
一、「悠閒」與「工作」;
二、 各種「悠閒」的方式;
三、「悠閒」的神學解釋;
四、 修會生活中「悠閒」的需要;

一、「悠閒」與「工作」
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在本文中為使「悠閒」的意義襯托出來,「工作」包含一種特殊的意義。為使後來的討論清晰起見,我們先分別描繪這兩個名詞,以顯示其間的區別。
提及工作,人們定會聯想起一連串的活動,活動本身象徵著豐富的生命力,使大地和他人也分享其豐富。但是,當我們稱一些活動為「工作」時,意味著在活動中的人一意追求它能達到的效果,換言之,他們在乎的不是活動本身,而是這活動的終點,是活動本身以外的一件事。
在這種態度中「工作」,通常無法讓人覺得他在這些活動中發揮自己豐盈的生命力,也不會體驗到在活動中他的生命和豐盈與周遭的一切互惠交流後產生的新生命和新豐盈。相反地,這類的人,為了「工作」常會覺得好辛苦、好勞累,有時更會產生一種厭煩的情緒和心理,不可言喻的抗拒感,為了繼續「工作」,他得克服一些阻礙和倦怠。這一切之所以會如此,只是由於他們汲汲於追求的是工作的目標和效果,是在「做事」!而沒有體驗到活動內蘊的豐盈。因此我們曾聽說過有的人為了 「工作」而心力交瘁,最終不是精神失常,就是疲憊而死,這些人大部分可能就是一些「工作」的人。
其實,工作本身是相當積極的,勤奮工作的人是值得稱許的,但若是如上述描繪一般地「工作」,那就對於生命的意義有本末倒置之嫌了。為使本文中所謂的「工作」蘊義更為明顯,下面我們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來說明。
譬如:「讀書」,有人讀書只是為了一張文憑,這念頭是如此地左右著他,以致他根本無暇品嚐書中的真髓,也無法享受讀書的樂趣。每天手不釋卷,夜以繼日的苦讀,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巴不得把書都吞了下去......只是為了那一張文憑!這種的讀書態度使得不少人在文憑到手,或是考試通過,功成名就之際突然精神失常......他因「讀書」而亡。這種讀書的態度乃視讀書為「工作」。
在教育工作上也會有類似的情況發生,教育工作本來為的是作育英才,使文化生命綿延不絕;但是在教育界有一幫人,通常人們稱之為「教書匠」,他們教書,從事教育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生計,就是為了賺錢。於是教育界的異象屢現:有的每日授足六小時的課;有的白天在學校授課,晚上又趕到補習班......這類的教育為「工作」,他們實際上是在從事買賣知識的勾當,已失落品嚐作育英才的快樂,他們日夜地「趕場」,精力消耗了,還得克服不少精神和身體上的疲憊;在這種情況下,那還有餘力懷著「愛心」教育下一代?這種視教育為「工作」的人,以教育為達到其目的的手段。
最後,連在傳教時也能發生這種偏差。若是一位傳教士去宣講或是舉行聖事,其動機只是基於「得」服從長上的命令,於是抱著一種心不甘情不願無可奈何的態度去做 彌撒、宣講、聽告解。若是這種態度不轉變,無論他作了十幾小時的宣講,聽了十幾小時的告解神工,或是舉行幾台彌撒......對他而言都只能稱之為「工 作」,因為在這些活動中,他幾乎無法經驗到,也無能體味到活動的內涵,他只是不得不完成長上的命令......所以這一切都只是一連串的「工作」。
至於「悠閒」,首先在名詞的運用上我們已經避免與「空閒」混淆。因為人們一講到「空閒」,腦海裡馬上浮現一幅「無所事事」的圖像。「悠閒」本身並不蘊含這種 消極的意義,相反的,它本身充滿著活動。但是「悠閒」中的活動與「工作」時的活動並不相同,不同之處在於其體驗所在。「悠閒」的人在活動時,主要地並不是 為了一個外在的目的,達到某些成果;他體驗自己的活動。
所謂「體驗活動」,意謂活動的人將注意力置於活動的本身。在活動時,活動的人經驗到自己的生命,在活動中體會自己生命內在的豐富,生命力的旺盛...... 他在活動時覺察到生命賦與自己獨特的稟賦:有人是聰明,有人是體貼,有人是隨和......等等。總之,在這一切活動中他經驗到自己,更深更廣地認識自 己。可見:「悠閒」表達的是一個人在活動中,懷有童稚的心情,優哉遊哉地更深地體驗到自己生命的豐盈,這種境界是所謂的「悠閒」。下面我們也舉出一些例子 使本文中「悠閒」的蘊義更為明顯。
譬如「唱歌」,不可否認的,有人視唱歌為一種「工作」,像職業歌星之流是。但是即使連他們也不可一概而論﹐其中可能也有例外。但撇開歌星不談,一般人歌唱 時,通常是表達一種內在的心情,他經驗到生命的豐富,情不自禁地想唱出這豐盈的喜悅,在自己的歌聲中,他再度經驗自己豐盈的生命,這種交會使他們自己陶醉 其中,全然享受到唱歌的快樂。所以,當他在唱歌時實在是在自我經驗,經驗的是他自己的豐盈。因此,他唱歌時為的就是唱歌,因為在唱時,在歌聲中,他自我經 驗,體驗自己內蘊的豐盈。
欣賞音樂時,也會有這些意境產生,音樂本身的悠揚已經能帶給人一種悠然的氣氛。但是也有人無法享受到這種氣氛,就是那些不得不陪別人去欣賞音樂的人,這時,這種享受的時刻,變成了一件「工作」,人家是沈醉其間,他卻是如坐針氈。但是對那些喜歡欣賞音樂的人確是一種莫大的享受,隨著旋律的抑揚頓挫,他在聲音中 體驗作者的生命、宇宙的生命、人類的生命,以及自己的生命......這一切在樂曲中匯成一股洪流:生命之流,有時高昂,有時低沈,有時歡樂,有時悲哀......生命和感情奔放其中......他實實在在地在體認、經驗、享受著豐盈的生命,這是一種「悠閒」的活動。
欣賞戲劇時,這經驗會更加鮮明。這裡的戲劇是包含以各種方式演出的:電影、電視、舞臺劇......等。一切如前面描繪的,也有人因為不得不看戲,使得看戲成為「工作」,實際上大部分的人去看戲時並不會如此。所說在欣賞戲劇時這經驗會更加鮮明,因為人生本來就是像一齣戲,劇作家只是將人生的百態搬上舞臺,有時可能會誇大些,有時可能是充滿著諷刺的幽默,有時......但其最深處是演出人生。所以人在觀賞時,不知不覺地與劇情產生共鳴,因為接觸到了自己生命 的經驗:有時可能是自己意識到的;有時卻是尚未浮現在意識層面的混沌。總之,在觀賞時,藉著戲劇的演出經驗到自己生命的內涵,漸漸地:我和戲、戲和我,打 成一片,分不清是我,還是戲,我是戲?抑是戲是我......這時,所體驗到的是自己生命的豐盈,一個有歡樂、有痛苦、有挫折......的生命。這時人 觀賞戲劇已達忘我之境,他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在共鳴中體驗,享受自己內蘊生命的豐盈。所以,人若是在生命的活動中,能自我經驗就達到一種「悠閒」的境界。
由上文的描繪和舉例,相信已能具體地區分本文中的「工作」與「悠閒」之差異。

二、各種「悠閒」的方式
在第一部分我們只是為了分辨「工作」和「悠閒」,所以舉出了一些例子,但是這些例子都是相當地普遍,並未觸及修道生活中深刻的層面,這一部分我們將「悠閒」置於人身上去分析。人擁有的是相當豐富的生命,他是一個有深度的人,由不同的層面交織而成,因此在一個人身上就有不同層面的「悠閒」,自然,最深的是天人之交的層面。下文我們就以此為討論的重心。
人本身可以說是相當地豐富,因為他的形式相當複雜:人是由許多層面構成的。大約而論能分為四個層面:軀幹的層面——人的身體;感覺的層面——一切感覺:聽、看、觸;精神的層面——思想和愛;超越的層面——天人交往的層面。超越的層面是四個層面中最深奧、最神聖的一面,按照今日的人學,大都承認:形成人的整體時這超越的層面是不可或缺的,這種「神——人」的關係是屬於整體的人之主要因素之一,若缺乏這關係,這人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完整的人。
若是人本身是由這四個層面交織而成的,那麼,「悠閒」的境界也應當出現在這四個層面上。下面我們便就四個層面或多或少地討論其「悠閒」的狀態。
軀體層面:跳舞和韻律運動是屬於軀體方面的活動。當人透過跳舞或韻律運動表現及更深地體驗自己的生命力之際,軀體的「悠閒」狀態便出現了,當我們在電視或電影中看到一些山地人或非洲土人的跳舞,連自己都感染到這份生命力,只因為他們在跳舞中傳遞自己對其自身豐富生命力的體驗。若是有人想問他們要如此地跳舞的原因,他們一定不懂為什麼還要問這類的問題,因為對他們而言,生命是如此地滿盈與豐富,怎能不把這內涵表達出來呢?這就是一種軀體上「悠閒」的境界,他沒有別的目的,只是願意在軀體的活動中品嚐並傳遞自己豐富的生命。
感覺層面:感覺方面的「悠閒」狀態,在上文中或多或少討論過,譬如欣賞音樂、唱歌......等等都屬於這層面內的活動,因為是透過顏色和聲音......等可感覺的因素,人自我表達及自我欣賞經驗其豐盈的生命。由於上文多次提及,所以在此不再贅述。
精神層面:大藝術家往往是這層面的代表性人物,他們當中包含哲人、詩人、畫家、宗教家和慈善家,都以某一角度來表達生命的藝術。當一個人在思考時,經驗到生 命中的真理,他體認這種精神生活的豐盈和滿足,於是他要將它表達出來,在表達時,人們稱他為哲人、詩人或畫家,則是以文字或畫面表達出自己在精神生活中經 驗的美。宗教家和慈善家表達的是自己經驗的善,在這些真善美表達時他們再度經驗到自己豐富的精神生命,這是所謂在精神層面上的「悠閒」。在這些人身上無須 問他們為什麼要表達,因為事實上多次是因為他們經驗到生命中真善美是如此豐富,情不自禁地傾溢出來,又在傾溢當時再度加深這生命的體驗。
超越層面:超越層面的「悠閒」狀態,最高代表性的活動是祈禱。祈禱是人與神晤談的時刻,是一個凡人與超越的一位面面相逢之時,是一種人與超越交融的經驗,在 此時此刻體會到生命最深度的豐盈,是天人生命的交融。這時,人根本無法問出一個為什魔,問這問題無異是一種褻聖,因為在祈禱中,在天人生命交融時,天主將 自身視為一件禮物贈送給人,這樣,如何還能因一外在的、受造的因素而祈禱?若視天主生命給予的場合為一種工具和手段、豈不是褻聖的行為?因此,祈禱是在超 越層面上的「悠閒」境界,人在祈禱中並不汲汲於追求效果,只是安祥地停留在祈禱中,享受並經驗天人生命交融的豐盈。
上面我們已經將個人生命中四個層次的「悠閒」分別說明了,由於人是社會性的,因此這四種「悠閒」的狀態也會在團體中表露無遺。下面我們簡略地提出,讀書必然能立即融會貫通。
軀體層面:團體舞和團體的韻律操是相當普遍的活動,這時候,是這一群人在舞蹈中,在體操裡感覺並體驗自己的生命力,這是一種團體性在軀體層面中的「悠閒」狀態。
感覺層面:合唱時是一個團體在一種和諧的聲音中自我經驗其間的生命力與和諧,所以通常在一個合唱團裡不應當有某人的聲音特別突出,到最後只是一個和聲,充滿生命及諧和的樂聲,這群人也在其間自我經驗和欣賞。此時是態覺層面上的「悠閒」。
精神層面:今日的思想界、文學界、藝術界、宗教界,都有集體創作的現象,這一切都表達這一類的人不但願以其獨特的特色表達並經驗其生命中對真善美的經驗,而 且更進一步地,希望一起表達某些共同的經驗,並且在其中彼此完成,在完成中更深地體驗在他們生命中共同的豐盈,這能說是在精神的層次上,集體通傳的「悠 閒」。
超越層面:禮儀生活,特別是在感恩祭中,我們能經驗到超越層面的「悠閒」,在感恩祭中,一群在聖神中答覆天父召叫的人,藉著種種的象徵共同體認他們所共有的 生命是何等地豐盈......這體驗使得這一群人不得不在感恩祭的象徵中再表達,以詩、以歌來頌揚。如此,若有人居然能詢問為什麼要參與彌撒,對這群人而 言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問題:偌大的豐盈就在這象徵中體驗、表達、加深......這實在是超越層面上的「悠閒」。在修會裡團體生活本身也能算是一段「悠閒」 的時候,尤其在一些已經完成初學訓練的傳教團體中,每位會士整日奔波於各種傳教工作,晚飯時共聚一堂,這時是整個團體的「悠閒」時刻:在這段時間中重要的 不是談些什麼,而是整個的團體在一起體驗到我們共同的蒙召生命:不同的人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價值體系......所談的可能也是一些平常 的事......但是卻被一個召叫聚合在一起度共同的生活......因此,在這半小時或一小時中,聚在一起經驗到的是共同被召叫的生命之豐盈。這是一段 異常「悠閒」的時刻,每位會士在享受滿盈恩惠的聖召生命。若有人視其為時間表的一部分不得不參與;或是想利用這時刻好好地自己休息一下,好能繼續工作,這 種心理狀態已把團體生活的「悠閒」意境一掃而空。對他而言,已成為一種「工作」了。於是,完全失落了個中精髓。可見,禮儀生活和修院的團體生活都是超越層 面上的「悠閒」。
經過上文的討論,「悠閒」的各種樣式可以說已經發揮得淋漓盡致,人生活的四個層面都能表達出一種「悠閒」的境界,有時是個人的;有時是團體的。
在上文中為了分辨「悠閒」和「工作」,我們曾經強調過:「工作」是人在活動時只汲汲地追求效果,不顧活動本身內蘊的豐盈;但是,在將於有關「悠閒」的討論告 一段落之前,我們要再三地聲明,「悠閒」意境的重點雖然在於活動本身的豐盈,但是並不妨害效果的產生,其產生是一種自然的後果,這並不妨害在活動中活動者 猶保持其「悠閒」境界。
以藝術家為例,偉大的藝術品幾乎都是成就於其「悠閒」的創作。他靈敏的心感受到生命的美,這美感如此地滿溢令他無法不在顏色和畫面中表達出來,在表達時他沈 醉在這感受中,在經驗中再度加深其豐盈。......這時一幅曠世名畫就於「悠閒」中成就。但是當他在作畫時,完全未想到要賺錢,要求別人的讚 賞......他只是如癡如狂地將心靈經歷的美畫出。由此可見,一種「悠閒」中的創作可能會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是創作者還依然保有悠閒之情。
在一般平面上的「悠閒」,我們已經作了相當詳盡的分析和解說。下文我們要更進一步地窺見堂奧之美。

三、「悠閒」的神學解釋
在這一部分我們試將生命中的「悠閒」和「工作」的現象,給一個神學上的解釋,那麼我們就不得不提及天主的「悠閒」、人的「悠閒」,及「悠閒」中的救恩。
事實上,若以一個字來描繪天主的整個生命,那就是「悠閒」,在祂的生命中絕無「工作」的狀態,雖然在聖經中也提及天主在工作,但是所謂的工作,在內容上無疑 就是本文所謂的「悠閒」。讀者經過下文由天主內在生活,及其外在行動兩方面的描繪之後,自能看出:那實在是一種豐盈無比的「悠閒」。
天主三位的內在生活,一般而言,是一種既密又深的活動,這活動常常只是為它本身,沒有其他任何外在的目的。永遠的天主父在自我認識中體驗其生命的豐盈,這現 實使祂怡然歡躍,祂享受欣賞這豐盈的生命,就在祂逍遙地體驗、瞻想、歡樂其中時,天主子於永遠就受生其間,祂反映、啟示父的豐盈生命,這是在「悠閒」中的 傑作,毫無「工作」的成份。父子之間的愛是豐盈且深邃的,在愛中彼此欣賞,驚慕共同生命的豐富,體驗到兩位間無可比癡的愛情,這愛的經驗沐浴著兩位的生命 並使其優遊歡躍於其間,這是聖神的被發。由此可見,天主聖三的內在生活完成在「悠閒」中:在「悠閒」中生子,在「悠閒」中發聖神。三位又在彼此瞻想和體驗 中形成一道逍遙自在的生活,祂們沒有任何外在的目的,只是彼此分享著豐盈的生命......可以說聖三內在的生活毫無「工作」,是無止境的「悠閒」。
至於聖三外在的行動,一般而言,我們均視之為一些工作的成果:如創造的工程、救贖的工程......等。描述本段之後,我們便會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天主在悠 然中豐盈的外溢,是一種「滿溢」而不是「工作」。其實這正說出了我們的信仰內容。在我們的信仰中認為天主不會有外在於自己的目的,天主的目的只是祂自己。 用我們的辭彙來表達,就是說:天主不可能有「工作」的態度,經過下文的討論,這內容自能闡釋得更為清楚。
在一切工程中,天主能勉強比擬為舉世無雙的藝術家,這最偉大的藝術家,深深地經驗到自己內在的生活是如此地真、如此地善和美,是如此地豐盈與和諧,祂願意將 其表達出來,這是欣賞之餘的流露,在流露中﹐創造完成了,這是流露天主生命的藝術傑作。所以創造工程不是天主的「工作」;反之,在創造工程中,人若有一顆 細緻的心......能與天主的生命交流互匯,體認到其間的無比豐盈及「悠閒」而沈醉其中,於是不知不覺地,人也感染了那分「悠閒」。可見創造工程本身是天主「悠閒」的流露。
降生救贖的工程也是如此,是天主體驗到自己內在生命的豐富,於是祂要分享、通傳。在通傳時天主並無任何外在的目的,只是要流露祂豐盈的生命,讓人分享,祂流露時並不加以選擇,祂想流露給一切的人,連罪人也不例外,這時便產生了所謂的救贖工程。
由此可見,以天主本身而論,祂自己的內在生活是一種全然「悠閒」的意境;祂的外在活動,任何創造,任何人類生命的出現,任何救贖的行為都是天主豐盈生命在 「悠閒」中的流溢。為此我們能把天主比喻為偉大的藝術家,一切的工程是其藝術生命的流露,蘊含著真、善、美、聖、和諧及豐盈,毫無「工作」的情形發生。
論到人,既然他是天主按自己的肖像所創造的,那麼基本上,在天主的元始計劃中,我們沒有任何「工作」,只有「悠閒」。聖經中對地堂的描繪隱約地顯示這景象。 在創世紀的記載裡,明顯看出「人的犯罪」是一個分界點。人在地堂中和天主有密切來往時,一切是「悠閒」。亞當厄娃並非天天遊手好閒,他們也工作,工作時也 流汗,也會產生身體上的勞累,但是這一切都是在一種「悠閒」的境界中,因為在無罪的境遇裡,天主的豐盈生命毫無阻礙地在一切中流露,因此在這些活動中,人 體驗到天主與他共享的生命,並無阻地品嘗其豐盈,因此,在天主的元始計劃中,人無論作什麼活動都是一種「悠閒」的活動,而不是「工作」。
但是犯罪後,「工作」的境遇產生了,人為生活而流汗、勞力、吃力的「工作」。這一切都是有罪的人和天主分裂後所產生的現象,人在活動中因著罪接觸不到天主、 欣賞不到生命,於是只有「工作」。更有甚者,有罪的人在旅途中,因自己罪的蒙蔽,往往已經失落心情去注意或體驗這活動的內在美,忽略活動中所流露的豐盈生 命,這生命原是他自己已經生活在其中的;卻汲汲地追求一個外在的效果。
由此可見,在人的生命中,工作本身原是一件相當有建設性的好事,創造之始,在天主的計劃中,本來就計劃著人以「悠閒」的態度去生活和工作,在其中體驗其豐盈 的生命,但是人的罪蒙蔽隔離了人,使得人忘記自己本身擁有的豐盈,在活動中只是汲汲地追求成效,失落了經驗自己生命的「悠閒」,使得一切的活動成為「工 作」。
人在罪的狀況中失落了工作時的「悠閒」;耶穌基督的救恩,要使人的「工作」變為「悠閒」。祂的出現,存在性地召叫著人在日常的「工作」中慢慢消除分裂和二元,在活動中將注意力投入活動本身去經驗自己來自天主的生命,並且去欣賞、去品嚐,逍遙地自出入於工作不得不產生的一些勞累、辛苦......之中,在這一些因素中與自己的生命相逢......體驗活動時的「悠閒」,剔除「工作」時為克服討厭、阻礙......等的倦怠。使人在旅途中慢慢地更「悠閒自在」 地工作。
這種救恩在人間早已實現過,也在實現中......。在聖人們身上我們能看出來這救恩的出現,聖德愈大的聖人,這現象就愈顯著,在這些人的生命裡度著深邃的神修生活,耶穌的救恩如此豐盈且無阻地深深進到其存在的核心,整個地融匯在生命裡,貫徹了整個的生命。人在他們工作時看不出來他們身上有二元的存在,也看不出來那些使人筋疲力盡的厭煩,無論作什麼工作,參加任何活動,人與其接觸立即體驗到天主的生命暢流其間,並躍躍欲出,通傳給那些與其接觸的人。因此在他身上經驗到的是一種生命的「悠閒」,沒有任何的阻礙、痛苦和分裂。他們傳教、宣講,最主要的不是接受了長上的命令,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需要,他經驗到天主 的救恩如此地怡人及豐盈,使其生命煥然一新,於是無法不流露、不分享,這時他需要去傳教、去宣講、去慶祝......他們沈醉在這些活動中,寢食皆忘,無 所欲求,別人與他接觸經驗到在他內所流露的天主生命......體認到旅途生活中生命的「悠閒」境界,這時他「工作」的時候愈來愈少;「悠閒」的時刻愈來 愈多。這就是基督給我們有罪的人帶來的救恩,將「工作」轉變為「悠閒」。
人的生命很廣,接觸的層面很多,生命的現象千奇萬化;但是,都可以統稱之為人生命的活動。若是我們真正分享基督的救恩,常常會逐漸使自己本來視為「工作」的 變為「悠閒」,但是,若是因罪使基督的救恩無法在他身上實現的人,看到的只是一連串「工作」的組合。連本身富有娛樂性,「悠閒」度甚高的活動也變得只是一 種「工作」。因為一個人的內心常常與天主保持距離,與人保持距離,天主的救恩便無從滲透,進入其間,這時一切「悠閒」都變為「工作」。譬如禮儀生活和團體 生活是在信仰中被召的團體最顯著的「悠閒」時刻。但是他參與禮儀時,無法與他人一般浸潤在禮儀氛圍中,品嚐獻身生活中天主生命的豐盈流溢,他只視為時間表 的一部分,希望禮儀快快結束,好從事別的工作;他參與團體生活時也是如此,尤其在一些節日裡,大家高高興興地聚在一起歡度佳節,在這種共融的和樂中經驗團 體生活的快活,高興地談,暢快地笑;他卻悶悶不樂地呆坐一旁,手足無措地痛苦萬分。因此,對這種人,本身是「悠閒」的活動都變成了「工作」。
為此,在天主元始的計劃裡人的一生是分享其「悠閒」,罪破壞了這計劃,使活動產生「工作」的狀態,耶穌基督的救恩使人能重拾「悠閒」之情,日益從「工作」邁向「悠閒」,人的生命就在「悠閒」中豐盈,滿溢天主的生命。

四、修會生活中「悠閒」的需要
這裡我們要說明「悠閒」神修的需要,在討論的過程中,我們會領悟人在生活中若無「悠閒」的心境,神修生活則難以深入,若在神修生活中無「悠閒」的 心境,連祈禱都似乎不可能。為此我們先提出一些修會生活裡忽略「悠閒」境界的現象,然後再進入所謂的「悠閒」神修。
教會內不少修會的神修,無形中都帶有一些半白拉奇主義的色彩。半白拉奇主義衍生自白拉奇主義,而白拉奇主義是教會中的異端,這一派的人主張傳教、得救等是靠 人的力量和人的努力去達成的,甚至於主張連救恩都是因為人的努力才開始賜與。所謂神修生活中的半白拉奇主義,意味著這些人在神修中只注意人的努力,其實在 神修生活中人的努力本身是舉足輕重的因素,這論點本身並無錯誤,但是人在這種強調中會忽略神修生活中「悠閒」的態度,汲汲於以人力達到一些神修工夫的效 果。這時,半白拉奇主義的色彩呈現出來了。下面只要舉出一些例子,讀者自能融會貫通。
以前在修會生活中事事有完整的規矩,有的修會連休閒的散心時刻也有一套規定,規定散心時談話的內容應只限於一些使人熱心的話、聖人的生活、傳教生活的榜樣 等。本來散心是為了休息,使人有些「悠閒」的心境,至少是整個身體停下來休息一下,聽聽音樂,談談天......是一段體驗自己生命的時刻。若是按會規一 板一眼地準備散心,無疑地等於給這段時間一個外在的目的,把休閒的氣氛和心情都破壞無遺,最後散心成了一種「工作」。甚至對某些人成為一種痛苦的負擔,因 為去散心前得先預備一套說話的材料,否則到了散心時便無好話可說,說不合乎該會標準會士的散心方式。因此,為了休息反而加增「工作」,休息前還得準備休息 的內容......這些瑣碎小事,使「悠閒」的心情一掃而空。
這種失去「悠閒」的神修方式,若只失落一些閒情逸緻,還是小事;嚴重的是長此以往會形成神修生活的功利主義,不管作任何神修工夫,只是為了成果,一些外在的目的,這會危害整個的神修生活,使真正的神修蕩然無存,下文我們先撇開人的其他層面,只就超越層面來指出這危機。
先以祈禱為例。在前文中曾討論過祈禱,而且體認出祈禱本身是超越層面上最深的「悠閒」,這活動本身不能有什麼外在目的的存在,因為在這活動中人享受欣賞天主 與人的交誼、生命的交流。但是在功利主義思想下的人去祈禱就不是這般:他要達到一個目的,或許是一些熱心的感受;或許是一些又深又神聖又能打動人心的思 想,或許是......在這些焦慮中,祈禱的人已失去品嚐體驗自己內蘊豐盈生命的閒情逸趣,只是一味地追求一個外在的目的,這時候的祈禱已失去祈禱的本 質,在祈禱中毫無「悠閒」可言,只是一連串的「工作」。在禮儀生活上有的修會也反映出這現象:過去,有些修會並不重視公唸日課、唱大禮彌撒等團體禮儀活 動。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可能與本文論及的息息相關,因為,若未能理會禮儀內含的豐富性,未想到禮儀本身是整個團體更深地在一起經驗它們與召叫的天主之間的 密切關係並慶祝交流其間的豐盈生命,再加上神修生活中的功利主義的影響,這一類的修會常認為花費一、兩個小時唱大禮彌撒、公唸日課,純屬時間上的奢侈,這 一類的禮儀最好是速戰速決,減低到最短的時間,剩下的一個半小時不如用在傳教和宣講上,反而收效更大,從這種論點可知在這類人心目中禮儀生活的「悠閒」境 界已經蕩然無存。事實上在教會中另有一群修會會士,對於禮儀生活內蘊的豐盈,早已經驗到並且「食髓知味」,因此,他們常優遊於禮儀生活中,唱大日課、唱大 禮彌撒......並樂此不倦,時間的逍逝宛若未覺,盡情優遊於天人生命的豐盈中,這群人就是歷代滋潤於禮儀生命中的本篤會士,他們在禮儀中的優然之情是眾所皆知的。
上文我們只是舉出修會生活中某些現象來說明,但是若我們在自己的修會生活中反躬自省,我們便會發覺,在許多的場合中,無形地受到功利主義的軀使,失落了生命 中的「悠閒」,常常只追求一些外在的成效,未能把握住機會更深地去體驗在個人或者團體中,來自天主的生活是何等地豐盈。這現象令人深覺惋惜,若是一個人從 未體驗過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豐盈,是如此深地與天主的生命互匯交流,他所過的是一個平庸不堪的生活,身受天主恩惠卻茫然不覺,無法享受於其中。同樣,若是一個團體也有這情形,它平庸的團體生活無法成為天主臨在人間的恩寵標誌。
經過上文的剖析,大致能領會到「悠閒」在神修生活中無可取代的地位,這種領悟激發人體認「悠閒」的需要,這「悠閒」的意境要靠每個人在自己所在的修會生活方 式中,漸漸達到。雖然,生活在旅途中的人類,因著罪和有限,存在在我們生命中的某些分裂會使得我們在活動時傾向於「工作」,引起整個內修生活中不可避免的 對立狀態,是「工作」和「悠閒」的對立。但是在這種牽制中,切勿忽略我們也是一個已蒙受救恩,開始度救恩生活的人,在這充滿救恩的生活中,常有一些特殊的 時刻,提醒並加深我們對自己豐盈生命的體驗,若我們在這些「悠閒」的時刻,將自己投入,則日復一日,我們必從「工作」中解放,得到「悠閒」的意境。
當代的修會生活也經常敦勸會士達到這種神修意境,它常提醒會士們切勿一味埋頭於工作,追求效率,讓體驗自己豐盈生命的際遇消逝,成為一個平庸的「工作」者, 終日為克服「工作」時的阻礙而筋疲力盡,最後,生命崩潰、涸竭、死亡。它希望會士們能在每種生命的剎那中體驗生命的豐盈;有時在聲與色的感覺層面上,更重 要地是在超越的層面裡。
在團體共同生活的時刻,在彼此的閒談交匯中,體驗天主在蒙召生活中賞賜團體生活的豐盈;在個人祈禱時,體驗天人生命交流時的「悠閒」意境,享受分享天主生命 的豐盈;在禮儀的場合裡,參與禮儀的人共同經驗天主與我們的交往,慶祝在召叫中天人生命交流的豐盈......。在這些時刻中,沒有別的掛慮,也不追求任 何效果,只是浸潤在生命的豐盈中欣賞體驗生命,在交流中慶祝生命,更深一層地經驗自己內蘊生命及天人交流蒙召生命的豐盈。就是在這些際遇中,慢慢地在我們 有罪的旅途生活裡,從「工作」的生命走入「悠閒」的生命,把「工作」變化為「悠閒」。
在獻身的生活裡,傳教和宣講是生活中最頻繁的活動,不管是已經實際傳教的會士,或者正在受訓練中的未來傳教士,都應在這些活動中對準自己的方向,使自已的準備或是工作日益趨向「悠閒」的境界。其實這內容早在多瑪斯時已提過,他說:所謂的傳教是contemplata tradere。所謂contemplata,乃指在內心中所經驗到自己與天主的生活經驗,即本文中所謂的「悠閒」。Tradere意謂傳遞。於是多瑪斯說:傳教就是通傳此時你內心中品嚐到天人交往中的珍筵。這是一種藝術,是藝術家「悠閒」中的創作。
總之,若我們對準目標,把握機緣,我們便可一步步地走向完全得救的生活,在這方向下,也漸漸把生活中的「工作」變為「悠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