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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8)p51-55
   

信仰境界的躍昇—約伯書新探

 


鈕則誠

 


信仰透過考驗會益形堅強,而唯有通過考驗的信仰才是真正的信仰。舊約約伯書四十二章,是一則講信仰的故事,曾被丁尼生和毛姆譽為最偉大的詩篇和散文,作者藉此表達了自己對信仰的體驗和反省,闡述人生苦難的由來與價值;更進而成為以色列人培育他們的子民在流離患難中堅守對天主信仰的智慧書。
根據聖經的說法,天主曾為人類創造一座樂園,人卻受到撒殫引誘而破壞了它。這一回,撒殫又打算破壞人心中的樂園,使最虔誠的人失去他信仰的憑藉,而背叛創造者天主。祂選上胡茲人約伯,因為「世上沒有一個像他那樣十全十美,生性正直,敬畏天主,遠避邪惡的人」(一8)。
撒殫妒忌約伯的正直,並毀謗地說他敬畏天主並非無故(一9至11)。面臨這項信仰的考驗,天主容許撒殫有條件降禍於約伯。這是一項善惡勢力的對抗,我們不能視為天主漠視約伯的忠心,如果天主不給撒殫機會去證明約伯的信仰,則約伯虔誠與否無人能知;倘若約伯禁不起考驗,則惡勢力反而成為真理的象徵。撒殫豪不留情地使約伯家破人亡,病魔纏身(一13至19, 二7、8),這使約伯的妻子喪失了信心,開始違背天主,並勸她丈夫一同放棄信仰,但是約伯並沒有揚棄自己的信仰,他相信一切在冥冥中自有安排。「難道我們只由天主手中接受恩寵,而不接受災禍嗎?」(二10)他並斥責妻子「糊塗」,這是對不信者的嚴斥。
接著是約伯三位朋友的來訪與安慰,他們陪約伯對坐七天七夜,無人說話,直到約伯在極度痛苦中說出一段詛咒生辰、厭棄生命的獨白後,立刻引起包括旁觀者五個人一連串的爭辯。在第一次爭辯中,三友秉持「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成見,認為正義的天主只有在人犯罪後才施以苦難責罰,由此肯定約伯的遭遇必由犯罪所致。這是當時東方傳統因果報應的觀念,約伯無法接受,他答辯稱自己言行並無不善,遭此橫禍實覺於心不甘。何況一場自怨自艾的獨白只不過是在絕望中所發的囈語,並無損他對天主的信心,三友誤解他的處境頗使他不服。他以自生自滅的表面要求,依舊渴望獲得天主的救贖。
在第二次爭辯中,三友仍堅持成見認為遭禍者非善類,約伯的答辯認為禍福乃人生常事,但對三友堅稱他犯罪深表不滿,他以惡人未得惡報的事實來反駁三友的因果觀,但並非以此向天主抗議,他自覺與天主的關係不似外人,「要看見他站在我這一方,我親眼要看見他,並非外人」(十九27),可見其信心堅定不移。
到第三次爭辯,三友力勸約伯認罪悔改,他辯明自己無辜,對友人視他偽善甚表憤怒,於是他又論及惡人的結局,述及天主為惡人所定的命運(二七13至23)。他雖申明要向天主辯白自己的冤屈,其信念卻未動搖。「他洞悉我所有的行動......我的腳緊隨著他的足跡,謹守他的道,總沒有偏離。他所發的命令,我總沒有違背......」(二三10至12)。
在第三次爭辯內,有一首讚美智慧的詩歌。以開礦譬喻追求珍寶之不易,而點明智慧的價值較之寶物更高更難得,並且不是光憑一股鍥而不捨的精神就可有所收獲,因為人們缺少明燈指引。「但是智慧在哪裡尋覓,哪裡是明智之所在?」(二八12)只有人在敬畏天主,享見天主的同時,智慧才會出現。「惟獨天主認識它的道路,惟有祂知道它的處所」(二八23)。「敬畏上主,就是智慧;遠離邪惡,就是明智」(二八28)。這段詩歌是約伯與三友爭辯的主題所在,有德行的人就是朝向智慧之光—天主的人,約伯以其堅定的信仰把握住真理,「雖千萬人吾往矣」,在逆境中仍深信天主會還他一個清白,這是屬於內在信念的肯定,與三友以外表行為判定人的善惡大異其趣。
在約伯與三友的爭辯由高潮跌入無言以對而告一段落後,旁觀者厄里鳥終於忍不住而發言了,他把爭辯雙方都加以批駁,卻因年少氣盛,未能真正點到重心,但他提出一種特出的概念,卻對約伯受難的事實有深一層的解釋。他認為天主是藉著痛苦使人更接近他,以便施以救援,這是對信仰的試煉,約伯的遭遇可為明證。
世俗的爭辯終究不如天主親身說法來得有力量。「用無知的話,使我的計劃模糊不清的是誰?」(三八2)在以色列民族中,天主顯現乃是其能力的見證,以及帶給人救贖。天主以創造者的姿態向約伯昭示了他的全知全能:日月山川,鳥獸蟲魚,全是由他所從出,宇宙間一切萬有的存在全係分享天主無限美善所致。是天主使萬有呈現一片欣欣向榮,井然有序;相形之下,人類又是多麼卑微、有限和無知?由此觀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古訓早已在天主的計劃中安排好了,實現只是早晚的問題。三友迫使約伯認罪,固然是對他的德行認識不清;而約伯以自身清白遭此不測,向天主發出很多怨言,也顯示他人性中的缺乏和信仰上的無知,他只是直覺地依恃天主,卻未能深究天主的本然和大能。三友和約伯的爭辯充其量只代表他們信仰中的充分條件,即對天主的「信念」,卻短缺了必要條件,即「信任」。人唯有從天主那兒才能夠找到安頓之處,約伯終於曉得應該擺脫「自我」的形象,回歸創造主。「請你聽我發言;我求你指教我」(四二4)。天主遂結束這一場信仰的考驗,賜約伯以應有的福分。
對約伯的故事有了初步的了解,我們可以嘗試從一個新的角度去思索信仰的問題,即信仰的「境界」。
佛家禪宗內有一段公案:「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祇是山,見水祇是水。」(指月錄卷廿八)這是一種境界的「躍昇」,頗有「辯證」的味道。第一個層面(正)是直覺的把握,但把握的對象往往不甚明朗,甚至誤假成真;第二個層面(反)是漸修的歷程,一切在變動中顯得支離破碎,慒不可解;到了第三個層面(合)則是頓悟後的喜悅,海闊天空,真理清晰明朗;但這又只不過是下一個境界層面的起點而已,如此發展辯證不已,始能力圖精進,止於至善。
信仰並非一潭死水或一紙教條,而是一種自覺的內在證道。唯有秉持一股對「道」無限仰慕的信念與信任,在面臨現實挑戰之際,能反身而誠,無向外馳求之誤,才算真正地「享見神」。
在自覺的洗鍊中,一個虔誠的信仰者往往可以體驗到「境界」提昇的歷程,約伯的遭遇可為例證。他早先的幸福是積善所得,與天主之道中「善有善報」的誡命兩相契合,信仰指向必然的人神對應,自覺成了可有可無的事;一旦災禍臨頭,他在苦難中始自覺到生命不是一成不變的享福,而是有樂有苦的,於是開始思索善惡的問題,開始追問信仰的本質,開始懷疑天主的公正,這時一切都顯得雜亂無章,傳統保守的直覺式信仰崩潰,人開始在他自身內找尋造物主的智慧。是祂的大能舖陳了每個人一生的計劃,唯有回歸到上主那兒,材能分享到聖、美、善、真、一。然而人終究是有缺陷的,自覺只是個起點,沒有信仰之道的長途跋涉是無法企及真理的。約伯的剖白只代表他對自身苦難的體驗認,卻不能肯定其所暗含的天主對人的信仰考驗的意義,要得等到天主自旋風中顯現,明白地向約伯展示祂無匹的威力,至此約伯才收回他人性自覺的疑惑,重新肯定天主無所不在,信仰的絕對確實性。
綜觀約伯受難前後三種不同的心態,我們可以得悉他信仰的辯證歷程,從無知到否定,再從否定到肯定,信仰仍是信仰,只是前後不一而已。約伯通過救贖後,可以被視為「再生」,此乃信仰使人復活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