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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3)p.71-88
   
動盪世界中的修會革新

 

過去三個月中,為準備兩年以後召開的耶穌會全代表大會,個人參加了專案研究小組,特別研究修會生活及有關的問題。由於這實際的需要,所以從最近三年內的會士月刊中 (Review for Reli-gious) ,選讀了八篇有關會團體的文章。該八篇文章涉及甚廣,凡有關社會、心理、神修、神學、傳教和組織等問題,都有詳盡的探討。研讀後個人獲益良多,感受亦深,今綜合資料整理成文,題名為在「動盪世界中的修會革新」,向同道報告。為修會團題的革新,諒有所助益,雖不敢說是復興的藍本,至少可供革新聲中反省的資料。


作者謹識
本文從兩方面著手討論:首先從修會本身討論,提到專家們對修會的看法,以及修會的性質和目標。其次從現代修會的處境討論,涉及變化的社會和應變時會士可能採取的態度,繼而特別提出普通引人注意的兩個問題:(一) 會士的心靈寂莫與處理上的態度,(二) 多元與修會生活。最後,提出有關修會的革新該注意的幾點,作為本文的結論和進一步討論的資料。
 
壹. 何謂修會團體
一. 不同的觀點
每人對修會團體的定義有不同的意見,專家因立場不同,亦莫衷一是:
(一) 神學家從信德的觀點看修會團體,認為這是因著信德、藉著信德、在信德內,為著特殊的目的或工作,組成的團體。
(二) 教律學家心目中的修會團體,是指按教會當局或正權人所立的法規,而建立的團體,這個團體中的成員決意按照特殊標準和法律,度一共同的生活。
(三) 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眼中的修會團體,是從行為科學的觀點和標準來審核。心理學家所指的團體,往往是以人際關係的素質和深度作為判斷的準則。換句話說,心理學家研究如何因著人際關係產生了全人的整合和團體的共融,探討如何表揚人格的尊嚴和神聖,如何在團體的發展和自由的氣氛中,謀求個人需要的滿足。心理學家重視人格,決不把人格當作方法看待,甚而認為人格本身就是目的,因為人真正的重要性並不在於他們做甚麼,而在於他們是甚麼。但事實上,人的工作的確也能使人格發展,而唯有在團體中,人的潛能才得以實現。心理學家又認為人格是一種發展的過程,故此,如果只是與別人共處,這還不足以助人成長,非得與人不斷的交往,彼此接受差異;非得承認缺陷與過失,是不會長進的。他們並認為自我揭露和接受別人絕不會戕害團體,反而有助於個人和團體的進步,因為互相瞭解是互相愛護的捷徑。
(四) 社會學家所關心的是團體的形成和操作,成員間的職業的關係和成熟的交往。社會學家專心研究為達到團體的遠近目標的能力與效率,並測量團體與其行為的標準吻合與違反的程度。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在研究團體的出發點上顯然有所不同,簡單地說,社會學家著眼在服務和工作的機構上,而心理學家所注意的是家庭氣氛和生活團體上。如推而至其極,社會學家認為心理學家犯了「溫情主義」的毛病,而心理學家則認為社會學家有「功利主義」之嫌。其實,人際關係有助於工作效率和合作,工作效率和成就亦有助於彼此瞭解和團體感,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所重視的雖然不同,卻顯然是相輔相成的。
說到這裡,有一點當予以注釋:現代青年會士非常重視人際關係和友誼,這確有其見地,這也正是工業社會中所缺少,而為現代人所需要的。可是,在基督信徒的立場來說,我們對別人有愛德,並不一定對他有好感,真正的愛德行為不一定每次都可能用良好的人際關係表達出來,基督徒愛人助人的程度,遠遠超過在彌撒中握手或鞠躬時所能表達的深度。固然,情緒上的共融確能促進彼此間的愛德,愛德也應當含有情緒的成份。但是,把愛德和情緒混為一談,可能引起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因為,善良的撒瑪利雅人在路旁見到被強擊傷的行人,固然動了慈心,予以包紮和額外的照料,但並不忙於和受傷的行人建立起「你我」的人際關係,而繼續趕他的路程,撒瑪利雅人卻仍不失為受傷者的近人。由此可見,基督徒愛德所達到的深度,遠遠超過心理學家們所提出的人際關係,基督徒的愛德遠比心理學家們所說的人際關係更有創造性,更需要勇氣,更為難得。可是,話還說回來,基督徒的愛德若能擁有一份人情味,那該是件多麼美好的事!闡明了各家學說之後,我們可以肯定:修會團體在革新的路途上應體地注意神學家、教律學家、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們所立的路標,唯有如此,才不致有掛一漏萬,顧此失彼之虞。


二. 修會團體的性質
修會團體的形成,最初由於隨從基督的旨意:「叫他們合而為一,就如我們原為一體一樣。」修會的本質顯然不僅只是為同居共處,也不只為工作如教書或社會工作而集合一起,更不是找幾位性格相投的人組成團契。修會的團體是以聖體的奧蹟為典範,三位而一體,聖父與聖子和聖神活著同一生命,愛的生命。修會的團體反映聖三的團體生命,因愛德、為愛德、在愛德內生活。修會的成員參與聖三的愛,因這愛而生活和行動。愛天主在萬有之上又像天主一般地眷愛他人,使我們成為天主義子,參與天主的生命和團,對待近人一如手足,這樣的愛和常人所謂的可情或友誼實有壤之別!


三. 修會團體的目標
修會團體既是在天主的聖愛中生活和行動的團體,很明顯的這些團體擁有三重目標:(一) 超脫,(二) 見證,(三) 使徒。
(一) 超脫
所謂超脫是指以現世為基礎而超越過去,又同時解脫限制我們超越的障礙。所以修會生活決不是厭世或輕世,而是藉天主聖神的能力,修身養性,脫離自私和自我中心的傾向,使全部生活指向永生,為巴斯卦奧蹟作見證,為博愛立楷模。正如基督教神學家潘霍華 (Bonhoeffer) 所說的「團體生活不只是局限於人與人的關係,因為如果團體生活只限於人際關係的話,一旦人際關係擱淺了,那麼團體生活便接著破碎了。因為遇到這種情形時,成員首先對人不滿,甚至控告弟兄的罪行,繼而則由尤人而怨天,最後因對自身失望而不能自宥,這是只以人際關係為修會基礎的終局。團體的基礎是天主立的,因為天主在基督內把人類結合在一起,我們之互為手足原是天主的恩惠,不是我們自己的傑作,所以應當抱著感恩的心情,從天主的手中接受祂的恩惠,使我們能因祂而集合成一個團體。這件事實也教訓我們,總不可單憑自己的能力有所作為,而該不斷地因基督的言語和行為將我們聯合成一體,在基督內得到罪的赦免。」由此可見,基督徒的團體不只是人因心理因素而組成的單元而已。
(二) 見證
修會團體當成為旅途中教會的活標記。「凡信了的人,常齊集在一處,一切所有的皆歸共用。...... 也挨戶分餅,懷著歡樂和誠實的心一起進食。」
修會團體是基督徒對上主信、望、愛有形的表現,這種共融的生活是來自天主的恩寵。任何神聖的生活對人的影響既廣且深,因此,若這神聖的生活以團體的方式表達出來,其指證的能力豈不更為有力?修會團體強調存在勝於擁有;生命勝於死亡;愛情勝於憎恨與冷漠;天主勝於人;並藉著具體的生活方式表現出教會存於世間而向著永生邁進。修會團體不僅邁向永生,還將永生的光輝在現世表達出來。但俗化的觀點使許多學問很合理地獨立起來,卻也很容易地會使教會和其他的團體一樣,成為社會革新機構之一,這樣便完全失卻了其超越性和見證的使命,在俗化的觀點之下,很容易把人類和現世絕對化,徹底替代了天主和永生。其後果不難設想:欽崇天主的意識消失了,不承認天主的愛是一種恩惠,再也沒有瞻仰超然之美善和愛情的能力。祈禱變為恢復元氣和活力的方法,而不是與生命之源 ─ 天主的交往,不再與祂發生在生活上的關係,對基督的信仰也完全變了質。由此可見,在俗化主義的世界裡,矢發公開聖願的修會指證超越的價值有著多麼重大的使命!
此外修會團體是實現教會初期的信友生活與愛情的團體,使聖三家庭在現世出現,也使信友的日常生活成為傳達天主的喜訊和聖愛的方式,這種傳達的方式清澈非凡,使常人都能瞭解這種生活方式所包含的喜訊和聖愛。
(三) 使徒
修會的團體有其結構和組織,但結構和組織的本身並非目的,其目的是為集合成員的精力和才能,使之在服務教會的工作上發揮最大的效能,並在服務中充實教會的內在生命。各修會在本質上雖然相同,但在服務和生活方式上因其特殊的目標而有所不同,全體成員可按修會的特殊目標共同商榷並自由決定其工作和生活方式。參加某修會,不只是自由選擇了該修會的特殊目標,並願意為之效勞,更是具體選擇了其他同會會士,甘心接受該修會的限度,在彼此信任愛護的氣氛投身修會之中。
修會的創始人根據許多歷史、社會、心理、教律上的因素,召集同志,實行修會的目標,使成員能集體地追隨背十字架的基督,使人們見到他們的生活,就是見到了天主,使天主的神國早日來臨。但唯有成熟的人才能在修會的生活方式和限度下,自由而且甘心地,為更高的目標奉獻自己和個人的理想。按心理治療學家麥加利斯德醫師 (Dr. McAllister) 之意,成熟會士至少要有下列三個條件:1. 他在心理上有能力和別人一起共奔目標,並為達到這目標,精誠團結,不求己益。2. 他有相當穩定的自我意識和個性,並能在具體環境中對天主作有意義的答覆。在修會方面也該給人一個清晰畫像,使人能作這有意義的答覆。3. 有了穩定的自我意識和個性後,他應能和修會成員建立起良好的關係。他參加修會不僅為求得自己需要的滿足,還努力成為有益於修會和他人的份子。多少有了以上三條件的人方可考慮度修會生活。
為促使修會的目標的實現,修會的負責人也應達到以下各點的要求:1. 熟悉修會客觀的歷史。2. 客觀地瞭解目前具體情況的需要,並瞭解修會為迎合這些需要當作的服務。3. 瞭解為建立修會當具備的條件,不致使修會淪為家庭的代用品,或職業介紹所,工作機構或其他團體,而該名符其實地、持久而又有組織地共同度福音勸諭的生活。
在平靜的環境中,願度修會生活和要達到修會生活的目標已非易事,如果要想在動態的社會中做到這點,必定更為困難。現在,我們要探討一下,在動態的社會中,所能產生種種現象,和會士們當持的態度。
 
貳. 劇變世界中的修會
一. 劇變的世界
人類在生活方式上發生的劇變,引起了思想和態度上的變化,思想和態度上的變化,也會引起生活方式上的改變。現代生活方式改變最顯著的,是由於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和工作上精密的分門別類。各門各類的工作,都需要專門人才攜手合作,這些專門人才為著共同的目標,努力奮鬥,凡有責任都共同負擔,凡有權利則共同享受。他們必須不斷地力求改進,使自己的知識和技能,配合時代的需要,庶幾幸免淘汰的末途。處在這種情形之下,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能力、經歷、學識和貢獻,獲得一份相當的酬報,雙方的契約也就成了義務和權利,工作和酬報的依據,為此特權階級已漸漸失去了它的意義和地位。此外,因著大眾傳播和交通工具的發達,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大為縮短,彼此間的利害更顯得息息相關,生活也互相依賴和影響,倍增人類一家和世界大同的感覺。獨立自主的人格和合作共融的團體,兩者之間原來沒有也無須存有對立,然而在劇變的世界中,合群的需要和成就的需要並不普遍地同時受到注意,個人與團體的利益原不必存有對立的現象,然而在工業社會中,要想並重兼顧,決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伴隨著生活方式的變化,有著思想、習俗和態度上的改變。這方面的改變最顯著的,莫如人類的全部生活脫離宗教而獨立。從好的方面來講,人類脫離了啟蒙階段而成長,人類的學問和活動的領域漸漸獲得其應有的獨立而擴大,不受宗教過份的干預。但是從壞的方面來講,人類對於宗教信仰和精神生活,不再像以往那末重視了,這就是所謂俗化運動。真正的俗化主義的信徒,雖然不一定且也無須對宗教抱著敵對的態度;但卻無可否認的,他們往往對宗教採取漠視的立場,認為宗教與他無多大關係。據實而論,宗教既不是許多學問中間的一門,也不是侵佔現世生活領域的特殊力量,而是滲透於現世生活的各面,同時又給這些生活面以新的意義和目標、活力和新的關係。誤解了這點的人,不論他是站在俗化的立場或宗教的立場,都會採取自衛的立場,排斥異己,因為他們認為宗教在侵犯現世的領域或貶謫現世的價值。不然,便認為肯定現世即在否定宗教的最後價值,在作法上往往生硬地將宗教和任何學問和領域揉合在一起,幾乎認為宗教當給與人類所有的問題一個滿意的解答。這兩種趨勢形成思想和態度上的混淆,給宗教生活和修會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危機。我們一天不接受俗化運動的積極的一面,這宗教的危機便將繼續存在一天,我們一天不淨化宗教和修會生活的本質,這種危機也將繼續延長下去。


二. 應付變動的態度
修院在社會變化的衝擊之下,會士可能採取對峙的立場:新一代和老一化之間的對立,前進派和保守派之間的對立。在革新的初期,因為大家都抱著很大的熱忱與愛心,因此這種對立的現象,和其同時所產生的緊張狀態,並不顯著。但是,經過不斷的交談和爭辯,失敗和悲觀的氣氛與緊張的局面便接踵而來,若不幸地有分裂的現象的話,更會令人感到不安。按竇凱恩和茂登之意 (Durkheim & Merton),面對這種迷惘不安的情況,個人和社會可能採取四種不同的態度:(一) 革新的態度:為適應變化,不惜放棄陳舊的方法,採取創新的方法,以達到個人與社團的目的。(二) 搪塞責任:堅持固有的辦法,不求改進,徒循故事,敷衍塞責,行為上只求予人盡己所能的印象,而所謂的盡職,也只是徒在其表而已。(三) 逃避職務:採取漠不關心或置身事外的態度。(四) 背叛反抗:捨棄理想,目標和方法。由以上四種態度很明顯的看出,唯有革新圖強,個人和社團才有前途和希望可言。但是,我們不能不問,為甚麼個人和社團會不採取有效的方法?為甚麼個人和團體不努力面對現實?為解答這些問題,我們可以探討通常逃避現實的三種方法。
(一) 鎮壓
這是掩耳盜鈴的方式,採用這類方式的個人或團體,基本上認為,凡我看不見或不願意看的都是不存在的。譬如:我憎恨別人,但因著憎恨人會引起無限的不安,於是設法把憎恨隱藏起來,或是置之不理,把它驅入下意識中,因此,我變得麻木不仁,我既意識不到自己的怒火,對我來說它似乎已不存在了。久而久之,自己竟也相信,它確實不再存在。但社會的變化是鐵一般的事實,為避免變化帶給人的恐懼不安,我們很可能抱著不予理會的態度,這樣便不致感到恐懼不安了。
(二) 鎮壓
生活中的任何經驗,都會在心理上或多或少地留下印象和作用,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復甦,要求人肯定其存在。不在現在必在將來;不作正面攻擊必作側面旁擊,甚至與原先毫無關係的地帶,也會突然出現而發揮其威力。轉移作用在方式上可能將內在問題外在化,也可能將外在的問題內在化。譬如:有的長上容易把外在的問題內在化,一切都歸結於內修生活和熱心上,而屬下卻很容易地把內在問題外在化,一切都歸罪於結構和組織上。
(三) 理性主義
這是知識份子最容易犯的錯誤。他們認為,凡可以理解的,都可予以控制,只要能控制了,就可以高枕無憂。不論是內心的衝動或感覺,或是人際的關係或反應,只要能夠控制,似乎一切都可由自己支配。他們想一切既然由我支配,那麼,別人便無法過分親近我們,同時別人也不易傷害我。殊不知這樣的作法,使人際關係變成了物際關係;使交往變為交易;人們所關注的,不是此時此刻真正的感受,而是此時此刻應有的感受。這樣,自然自在的關係在控制的鐵拳下殘喘;自動自發的精神也在控制的鐵拳下窒息。因此,過度理性主義者,有時不知自己是樂抑是悲;是怒抑是愛;因為他從未坦誠地面對過自己的感受。所以,外表的平靜無事,不一定能遮掩住潛伏著的危機。理性的外貌可能是終身逃避真正的感受和情緒的後果,同時也會切斷了日新再生的源頭。
但是,為甚麼個人和團體不願繼續發展成長,而願採取自衛的手段?自衛的理由隨個人和團體而異,但在基本上,都是因為感到自己脆弱的生命受到威脅,好像微弱的燭光曝露在狂風中,為使燭光不致熄滅,自然要用燈罩或其他方法予以保護。又譬如主人得知有人要侵入他的田園,即使他所得的情報毫無根據,也會立刻建築起圍牆,防禦外人的侵佔。遇到這種情形,最初的目標是為阻礙不速之客,而實際上,慢慢地把親友也拒之於門外,甚至把自己最親信的朋友都得罪了。
同樣地,置身於變動時局中的會士和修會,很容易採取類似的態度,尤其面對自己的弱點和新穎的環境時,自然而然地自衛起來,從廣大的世界和大公的教會中孤立起來;原本愛德和開放是修會生活的要素,結果因為自衛機構,無意識地化友為敵。所以,應付變動的環境和接受自身的弱點,實在是維護修會要素的先決條件。在萬惡的環境中而不同流合污;在自身的限度和弱點前而能敞開愛的心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在變動的世界中參與巴斯卦奧的奧蹟,在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失望、憎恨、懷疑、無能和寂莫時,信、望、愛三德才能生根,天主的神國才會來臨。而天主的神國常發生在衝突人心的深處,當人發現自己內心有善的傾向和惡的傾向,聖人的動力和罪人的隋性,面對這些衝突時,願以罪人的身份結成團體,共同期待基督救恩的來臨。在這團體中,沒有一位能自認無罪,而以為自己勝過他人,或以為自己不需要被救贖。在這樣的團體中,每一位不必顧忌受人譏笑、誤會或利用,因為大家都是被救贖與被赦免的,還應該彼此求赦與愛護,那麼,一種出死入生的生命便能漸漸孕育而成。在救贖史中,既然人人平等,也就不必顧到為人輕視,反而能拿出勇氣,自由抉擇愛或恨;信仰或懷疑;開放或關閉;希望或失望;生或死。
 
三. 修會生活與寂寞問題
討論修會生活的文章中,常提到的一個問題是會士內心的寂寞和如何處理的問題。對這問題的通常答案是強調人際關係,並指出共融共享的團體生活,有助於人格的發展,增進友愛與幸福,「弟兄同居共處,其樂也融融!」這是千真萬確的。但是,有人認為友愛和幸福只應在自己的修院中去尋找,若往外面去尋找就是對同會兄弟姐妹不忠。修會中的人際關係一面應當與奉獻者的身份符合,同時,又不妨礙與本修會會士間的關係為原則,這是顯而易見的。至於會士的友誼是否只限於本修會或本會院的弟兄姐妹?本會或本院的會士是否一定是友誼的主要和唯一的泉源?我們認為能和自己修會或修院的弟兄姐妹建立起真正的友誼,固然很理想,事實上,許多會士確已做到。但是, 如果要求一切人都能和自己修會或修院的弟兄姐妹建立起真正的友誼,恐怕是不容易做到的,如果硬性地把這點當作每人必須達到的理想,會引起會士們的反感,如果做不到,就很容易引起會士們的罪感。實際上正常和成熟的成年人的交往範圍通常很廣,不只限於自己的家庭或家族,他們在心理和精神上的需要,可從許多不同的關係中求得滿足,他們內心的潛能也在不同的交往和工作中獲得發展。就以夫婦來說,他們之間的關係該是最親密和深刻的,但他們除了親戚外,尚有許多家庭和家族以外的關係,他們倆所有的朋友並不一定完全相同,丈夫喜歡交往的朋友並不一定就是妻子的朋友;同樣的,妻子的朋友不一定是丈夫的朋友,只要兩人的朋友不損害他們倆之間的關係就無傷大雅;甚至兩人正因為有其他的交往,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致過分貧乏,也使得雙方不因日久天長地朝夕共處而感到負擔沈重,人生需要變化,夫妻之間的關係也需要調劑。修會生活又何嘗不然?
行文至此,似宜對寂寞的意義加以說明。莫斯塔卡斯 (C. Moustakas) 寫了一本小巧玲瓏的書,題名為「寂寞」。他指出我們可經驗到的寂寞,有截然不同的兩類。一為與生俱來的基本寂寞,這種感覺產生在、當人感到自己與眾不同的獨特性和與人不能混同的分隔性時,人人感到對自己和自己的行為有不可旁貸的責任。當我感到沒有人能代替我行動,沒有人能代替我生活;我必須做自己的工作,度自己的生活,必得獨自一人去面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這時會感到別人都愛莫能助,自己也感到形影相對的寂寞,莫斯塔卡斯稱之為存在的寂寞。如果為逃避存在的寂寞所帶來的恐懼與不安,不論是用否定其存在或麻醉自己的方法,退隱山林之間或縱身於聲色之中,將會帶給人更大的寂寞。因為存在的寂寞,只將人從人群中獨立起來,因各人該對自己的行為和生命負責,也正因為要對自己的行為和生命負責,所以與自己的行為和生命結下了不解之緣;換句話說,人與自己的活動和生命有著最深刻的存在上的關係。但若逃避存在的寂寞,無異和自己斷絕存在上的關係,在這情況下,人在表面上似乎與他人聯繫和交往,而實際上,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他付出了與自我隔絕的代價,因為他不願對自己行為和生命負責,所以,中止發展、失卻創造力、意識消滅及敏感衰退,從此便陷入更深的寂寞深淵中,而無法自拔。
另一類的寂寞,在本質上與前一類絕對不同。莫斯塔卡斯稱之為焦慮的寂寞或寂寞的焦慮。焦慮的寂寞是由於無法接受理想和實際之間差距而產生。譬如我願意成為歌星,於是設法與歌星為伍,用各種方法廝混在他們中間,只可惜我沒有一副天生的歌喉,我只好佯裝起一副歌星的派頭,以免被逐出歌星的隊伍。這時,抑制自己的理想罷,我不願意;接受自己的限度罷,我不甘心。這就像聖經上所說的:掘土麼?沒有力量;討飯麼?我感到羞愧。這樣的人會與別人格格不入,也和自己過不去,永遠在寂寞和焦慮中度日。現代無數的人生活在焦慮的寂寞中,推其原因恐怕不外乎因為生活沒有意義,價值觀的混淆,失去信念或信仰,唯恐被人孤立起來。為此,想要從焦慮的寂寞中自拔,總得找到生命的意義、建立價值觀念、獲得信念和信仰,才不怕孤獨地生活。
當會士受到寂寞的襲擊時,必須清楚分辨其性質。人際關係和友誼固然能減輕些存在的寂寞,卻替代不了每個人的責任,所以,存在的寂寞是任何人或團體所無法避免的。人際關係和友誼可以減輕些焦慮的寂寞,但卻不能作為人生觀、價值觀,信念和信仰的代用品。瞭解了寂寞的性質後,便不難採取正確的態度和適當的辦法,予以應付、接受或解決了。莫斯塔卡斯又說:「寂寞是實際生命的一部份,正像白天,黑夜,雨水和雷電一樣,應用得當,會使生命創新蓬勃。所以我們說:讓寂寞來臨罷!因為凡有寂寞的地方,人的感覺就會靈敏,靈敏的感覺加深人的意識、覺醒和希望。孤獨和人際關係是同一有機體的兩面,這兩面為了個人的成長和建立及加深友誼是必需的條件。所以,讓寂寞來臨罷!因為有寂寞的地方,必有愛情;有痛苦的地方,必有喜樂。」
任何團體都應當有友誼的溫暖、接納和深情,基督化的團體更不能例外,然而要產生這溫暖、接納和深情,免不了要付出寂寞和孤獨的代價,寂寞和孤獨是自我接受和自我超越的據點,而寂寞和孤獨也是友誼的痛苦與死亡的一面,寂寞孤獨和友誼愛情的關係,無異於生命上呼與吸的關係,不可偏廢。
 
四. 多元與修會生活
近幾年來,討論修會生活的文章中,常常提到多元的問題,這問題包括很廣,牽涉到人格、思想及神修諸方面。這問題如不能澄清,修會中不會安寧;這問題不能解決,許多衝突所能引起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何謂多元?多元的本意並非標新立異,崇尚奇特,也不是矢口否定真理存在和形上學的價值,以致徹底接受主觀論和個人主義。多元學說或多元論者認為人有其自由,他人不該任意控制或侵犯個人的權利、良心和尊嚴。人既然那麼不同,他人必須接受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不得採用違反人性的手段勉強別人接受自己的意見、思想、學說或人生觀。唯有用交談的方式,使光明進入他人的主體內,自由自動地接受。既然如此,那麼,不論在任何團體中,不僅應該容忍異見,還該歡迎不同的意見。不過,事實上無可否認的,彼此之間在許多基本的觀點上,仍有許多相同之處。如果雙方絕對相同的話,彼此還有甚麼可學習的?同樣地,如果雙方絕對不同,彼此何以溝通?而交談就是建立在同與異的基礎上,因為彼此相同,所以有溝通的可能;又因為彼此不完全相同,所以有所溝通。拉內 (K. Rahner) 說:「唯有造物主才有真正的統一性,受造物難免有異見。所以,多元不僅應該容忍,還當受到歡迎,這原是神聖的工作。」他又說:「在教會中,有一點永遠是單數,無法成為多數的,那就是永遠是絕無僅有的、千真萬確的、無法超越的、唯一的...... 一次完成的基督的特徵和位格,他的歷史和成就。」所以,教會中,有著不同的團體和修會,只要每個團體不求一己的利益,絕不會對教會有害。只要每個團體不用有違基督精神的方法,如恐嚇、壓力,不以人為的規條或世俗的手段取代福音的要求,是不會有害於教會的。教會的統一是聖神的工作,但也是藉著所有的成員在基督內不斷地淨化自己,在彼此坦誠的交談中所完成的。這樣才能使不同的人格、思想和神修不僅不成教會分裂的因素,反而會使之光輝燦爛、炫耀奪目。
 
結論
介紹了修會的性質和目標,及現代的環境可能引起的困難和反應,接著不能不問,在革新路途中修會應該注意些甚麼?現在將反省得,所為本文的結論。
一. 自從第二屆梵蒂岡公會議之後,各修會紛紛起而革新,值得大家贊許,然而至今尚未提供出整套的學說,綜合神學、聖經學、教律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學問,建立起獨立的「修會學」,更沒有擬出具體的方法,推行這學說,為此建立修會學,有其迫切和優先的需要。
二. 過去奉獻生活多少帶有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的色彩,現代奉獻生活的重心總得採取團體的方式,因為修會是對天主感恩圖報和對天主召喚的答覆,這不只是毫無聯繫或毫不相關的個人的答覆,而該以團體的方式,通過修練的工夫,見證的表達或使徒的工作,精誠團結,指證天國的來臨。
三. 修會的興亡和成敗,全靠會士們是否能徹底努力實現修會的精神,貫徹其目標,然而會士們之能否實現修的精神和貫徹其目標,又得看會士的素質和陶冶是否精萃合時。重質不重量為任何時代和任何工作,是當採循的原則,為動盪的時代,豈不更為重要?麥加利斯德醫生所提出的成熟條件,尤其值得負責會士陶冶者深思熟慮和普遍採納。
四. 會士陶冶的績效,一方面要看受薰陶者自動自發的程度,另一方面要看陶冶的計劃和內容,然而最關重要的是負責陶冶都本身的資質。此外他們對自己的修會實況和所處的環境,都要有充份的認識,對修會和世界的前途,也要有高瞻遠矚和真知灼見,並在他們的領導之下,應用團體審辨的方法,把理想和事實彼此接近,使修會成為合時和生活的團體。
五. 在變動的世界中,人人會感到孤獨和寂寞,惶恐和不安,遇到這種情形,修會的負責人當瞭解會士心中可能產生的反應,盡量接受他們自衛緊張的態度,設法積極予以疏導,化險為夷,使他們不故步自封,甚至陷於有違心理和精神健康的自衛機構之中。他們還得超越心理的層次,協助全體會士,在錯綜複雜的經驗和感受之中,找到巴斯卦奧蹟的意義。
六. 每位會士當深切瞭解寂寞的性質和種類,並予以適當的處理和接受,原來寂寞和孤獨可能成為愛情和喜樂的機遇,獨身的奉獻生活亦將富於創造性的意義。他們更能領悟耶穌所說的:「有些人卻是為了天國而自閹的。能領悟的就領悟罷!」
七. 多元論這名詞能夠引起許多截然不同的印象,現代會士瞭解其真實意義之後,不致畏縮不前,反而抱著正大光明和坦誠開放的態度,準備與任何人交談,充份發揮修會的真精神,信望愛的精神。
以上諸點雖為本文的結論,但也能作進一步討論的資料。
 
參考書

  1. E. C. Ahner, SVD, "Toward a Renewed Life in Community" RFR. vol.29, 1970, p.364 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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