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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2)p551-561
   

俗化(Secularization)的意義

張春申講 張雪珠記錄

 

 

今天討論俗化這題目,是很有意義的,因為這是在神學界裡普通討論的一個問題,而且,神學所反映的是當代世界裡的情形,而這個俗化卻正是我們今日的世界所敏銳感覺到的一面。這並不是說俗化到我們這一時代方才開始,其實可以說:一部人類史就是一部人類俗化史,因為整個人類的歷史是在走向俗化。至於它在過去無聲無息,好像無人過問,今天竟在眾人的口中喧騰,實在只是因為我們這一世代比較敏感的意識到這個世界有這樣一個俗化的幅度。因此,我們把這一問題提出來討論上又是一個切身而真實的問題,因為我們是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正在俗化中的世界裡。事實上,這不僅是在神學裡討論而已,就是在教會文件上,雖然沒有明顯的提出這一名詞,但確實承認世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俗化,尤其教會在梵二的論教會在現代世界牧職憲章中更是承認了世界的這一面。

雖然在過去的時代裡,世界也是往俗化的方向在邁進,但是並沒有很清楚的讓人感覺到;然而它在今天卻昭然若揭的呈現在人眼前,使人深深的意會到它是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前推進。因此,在本文中我們首先提出一些我們今日世界中特殊的現象,讓我們觀察一下我們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它與過去有何不同。給這世界做了一番描述之後,我們再討論一下,何謂俗化,因為除非對現代世界有了概念之後,我們便不能容易瞭解俗化的意義。最後,我們探索並分析一下產生俗化的來源。

壹.今日社會現象的描寫
這裡對今日世界的描寫,並不嚴格的依據社會學家們所提供的材料,而僅憑我們一般人的經驗和對這世界的觀察。下面我們從四方面來觀看這個世界:一、今日社會中的人際關係;二、今日人的價值觀;三、今日社會的制度;四、今日人的處事之道。

一.今日社會中的人際關係
今天的社會普遍的走向工業化和都市化,這也是我們臺灣今日的情況,乃時勢使然,而且也應當迎頭趕上。正因為在工業化,因而人群就大批湧向城市。然而,在這個往來行人、車輛熙熙攘攘的都市裡,我們發現人的處境跟過去在農村社會裡大不相同。在小小的農村社會裡,村子裡的人大家都彼此認識,他人對你的身世來歷、脾氣、性格、無不瞭若指掌。可是進入工業化與都市化的社會裡,人好像就變成「無名」了;因為在都市裡,那些天天跟你搭同一路車,與你挨肩擦背而過的人,對你竟不相識。更有甚者,就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彼此也是陌生人;諸如都市裡的大公寓,辦公大廈裡的情形無不如此。

而且,在工業化與都市化裡,人際關係的建立,與農村社會裡的情況也各異其趣。在一個小村莊裡,村民彼此的關係可能大部份都有血統關連,他們也可能都信奉同一宗教,而彼此更加團結,純樸的情感也使他們能同甘共苦,守望相助。這樣,我們可以說,農村社會裡人際關係是建立於彼此的情感,共同的信仰或連鎖的血統關係上。可是,在一個工業化與都市化了的社會裡,我們發現在農村社會中建立人際關係的那些因素,在這裡並不佔有怎樣重要的地位,有時候甚至一點也沒有關係。大概而論,都市化的社會裡,人際關係往往是決定在作用上,就是你按照你所做的事情,而跟人開始發生關係。你替他工作,他給你錢,這樣在你們彼此之間遂建立起了老闆與雇員的關係。而這一作用關係的建立,還是在於彼此的效用;就是你需要他的錢過活,他需要你的勞力和精力來發展他的事業,你沒有他的錢不能生活,他沒有你的勞力也沒有事業。因此,他要求你做事的能力達到某一效果,他才雇用你,你同樣也要他付給你某一數額的薪金,你才替他工作。在這情形下,老闆跟你的關係沒有情感可言,而只在彼此的作用,除此之外,宗教的不同或身世如何,都無關緊要。

二.今日人的價值觀
在這樣一個工業化與都市化了的社會裡,價值的評定自有其標準。大體而論,在社會上所看重的是正確,效力或功能;在今日的社會裡就是這樣,做得越精確,效力越高,則越有價值,越受社會的重視。就個人而論,今天人所強調的個人的目的,所重視的是個人的負責;你這個人的價值,就在於你是否對你的本分負責到底,是否把人家交托給你的工作完全做好。
這一個人負責的價值觀,也反映在我們教會的修道生活上。今天,修會對一位會士所要求、所重視的,不再是像過去一樣,只要他熱心於神業,並只以熱心與否來評定會士的好壞;而現在所著重的是會土個人的負責,他對自己、對別人、對天主、對他的工作、對他所屬的修會……個人的負責;所要求的也是他在修會中有什麼具體的貢獻。
因此,凡是一種多少「神化」性的東西,個人給人某種「神秘」性的感覺,已不是我們今天的人所看重的價值,而是在這個世界裡,你個人的負責,你做事的正確與效能是你這個人價值的所在,一個顯明例子,今天的科學家把太空人送往月球,成功與否,最主要的就在於計算的精確性;而我們對它最大的敬意與讚美,也是由於它的奇特的精確。

三.今日社會的制度
今天的社會是民主時代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有自由發言的權利。就是在修會團體裡,團體的事情總是用團體討論的方式求解決,一反過去上命下行的官僚作風,每個人在修會中都有足夠發言的權力。
對於所謂的權威,在過去,只要是來自教會、老師、甚至神父、修士、修女、無不奉為圭臬。但是在今天,由於所強調的是民主,因此一切所謂傳統的解釋,一切所謂來自神話性的講法、信譽一落千丈,不足為訓。要人接受你的意見,你必須把事物內在的道理提出來。譬如,今天一個修會的長上,他說的話如果被會士接受了,很重要的因素之一是因為他言之有理。

四.今日人的處事之道
今天的人沒有所謂解決問題的絕對辦法,而只有相對的方法。現在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就是「試驗」:先試試看,效果好就採用,不好再試另一個。因為我們注意的是實證的與功用的,方法是常常可以改變的,而且應當不斷的改變。
以上對今日世界種種現象的描寫,假如你還沒有經歷到,相信不久你就會經歷到,縱使你已經經歷到了,保證你將來還要有這方面更深的體驗。因為今天的社會學家一致給我們指出來,不管你要不要,這世界是這樣在走向工業化和都市化,其中人際的關係、價值觀、制度、處事的方法確是如此與過去大相逕庭,而且將來也將是如此。

貳.俗化的意義
在千變萬化、五色繽紛的世界裡,到底它的那一個幅度,讓我們確定它是在俗化?換言之,所謂的俗化是指世界裡的那一個現象?為解答這一問題,我們依次先從社會、政治、文化及宗教的觀點來觀察這個世界,然後再給所謂的俗化一個積極的和消極的定義。

一、俗化在社會範疇理的意義
在上文已描寫了今日的世界是在工業化和都市化,而在這工業化和都市化的社會裡,有它獨特的一些現象,因這些現象,我們說這個社會是在走向俗化。這意思就是說,社會對於它自身一切問題的解決,有了一個趨向,就是按照社會問題的本身尋求解決,而解決方式總是靠著社會學家所提出來的一些社會的內在因素,不靠一切外來的因素,諸如自「神化」的與宗教的外在因素。我們用一個比方來講,問題就比較清楚了。歐洲中古時代的社會給我們的印象是宗教與社會不分,在那裡,不論是聰明幹練的,或是庸碌遲鈍的,只要是主教、神父、修士、修女、在社會上就有他們獨特的地位,社會上一切的經濟、教育、家庭……等問題,都來請教他們,就好像他們是無事不通,無所不能的一樣。歐洲中古時代的這一現象,是由於他們那時候社會與宗教水乳交融,一脈相連所致。至於今日的歐洲,如同今天的世界各地普遍的一個現象,社會與宗教分得很清楚,經濟有問題,請教經濟學家,教育問題請教教育學家,再也沒有任何事到教會去求解決的現象發生。
因此,我們看出來,在今天的社會裡,所謂的俗化就是把來自「神化」性,宗教性的一切劃不清的事情,自社會問題的領域裡分開,社會問題就是社會的問題,有它自己解決的途徑,不需外來因素的指正,假如在今天,還是拿社會的問題去請教主教、或神父、修女、並不是為了他們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們有真才實學。

二、俗化在政治範疇中的意義
中古時候,曾喻教宗有舌劍唇槍,因為當時誰在政治上處置不當,他就不顧情面的針鋒相對。這是由於那時候的歐洲政教不分,主教就是當地的所謂政治領袖,教宗則是全歐洲的大法官。可是,在今天的趨勢裡,不但政教兩立,而且認為不應當有互相錯雜的現象發生。這一情勢在義大利相當顯著,因為它與羅馬梵蒂岡城如此接近,以致在過去它的政治屢受宗教問題的影響;而在今天,義國的政治擺脫了宗教因素的羈絆,已走向俗化。意國政府之通過離婚的法案就是一個顯明的例子;雖然宗教不許離婚,但是他們行他們的政治,他們以政治的方法解決政治問題,而且,從此以後,政教互不干擾。就是在基督教領域以外的世界裡,古埃及的法郎稱為太陽之子,我國的皇帝稱為天子,也就是神權制度的時代。但是現在人類已走進人權主義的時代;美國已故前總統甘乃迪是位天主教徒,但誰也不能奢望他按照天主教的傳統施行他的政治,因為他認為政教是互不聞問的。
由政治制度的變遷可看出政治也在走向俗化,因為政治有它自己內在的一個結構和意義,不需要外在「神化」性或宗教性的因素來影響它,這就是所謂政治上的俗化。

三、俗化在文化範疇裡的意義
再看文化領域裡的情況。過去在一個基督教的國家裡,大街小巷,窮鄉僻壤,到處林立著十字架以及聖人聖女的雕像;他們的藝術和文學家也都從他們的宗教信仰裡去發掘靈感,以宗教的題材作為他們的主題,而人們每在做何行動之前,必先念一端經,求天主降福,甚至在公共場合中,大家也先劃聖號做祈禱,然後再開始他們的活動。因他們的文化是以宗教作為基礎,沒有基督徒的信仰,便沒有他們的文化:他們的文化只不過是他們宗教信仰在具體生活上的引伸和發揮。
然而今日的歐美,雖然在一些古老的城市裡,還能見到宗教性的藝術作品,但那只是供人瞻仰的歷史陳蹟,更現實的是為招徠更多的觀光旅客,好給國家掙來更多的外匯。過去這些視為聖像的,現在只是作為觀賞用的藝術珍品,因為在這時代,文化已從宗教中走出,如果此時還想說他們的宗教和文化有關係的話,只可以說宗教是他們文化中的一個點綴罷了。事實上,今天的文化不再以宗教為中心,而是以人本身為重點,在文化裡完全摒除了「神化」的或所謂神聖的氣氛。這就是文化走向俗化的一個顯著蹟象;文化脫離了宗教性的規格,有了它自己內在的形式。

四、俗化在宗教範疇理的意義
甚至於在宗教本身,也是在走向俗化。就在我們天主教裡,固然我們堅信我們的信仰是來自天主的啟示,可是,很清楚的我們願意在我們的信仰裡,剔除一切來自所謂神話性的因素,放棄一切來自古代的概念和思想方式的因素,只想要保持來自耶穌基督的純真信仰的真面目。最近幾年來的禮儀改革就是一個顯明的例子,在十幾年前,拉丁語與彌撒聖祭還不能分開,好像沒有拉丁語彌撒聖祭的有效性就有了問題一樣.這實在是混淆不清,因為拉丁語只是過去某一時代人們所應用的一種語言,為適應當時的人,舉行彌撒聖祭時才取用這種語言,它跟彌撒聖祭的有效性沒有一絲兒關聯。因此,彌撒禮儀的改革仍然經過了一陣分娩的痛楚之後,才得與拉丁語分袂,產生今日以本地語言舉祭的彌撒禮。在其他神學的討論裡也無不如此:對所謂信仰的內容與信仰的表達方式已分辨得很清楚,信仰的內容是始終應當保持的,但信仰內容的表達方式可適應時代而改變,其目的是僅要把握住信仰的內容,使信仰的內容能讓今天的人所瞭解。

五、何謂俗化
以上我們已從社會、政治、文化和宗教四方面指出這世界的一個俗化的幅度。現在我們可以按照這四方面的分析,給俗化下一個描寫性的定義。
積極一方面而論,所謂的俗化就是說,在我們今天的世界裡,所注意的是一切事物內在的價值,即一切事物都有解釋它自身的理由、它的存在、它的價值、它的意義、都在它本身上,也都是按照它內在的價值去解釋它自己世界裡的一個意義。

消極一方面,所謂俗化,就是把我們過去對於事物處理與態度中的一切「神化」性、宗教性及神聖性的因素都除掉。除掉的意思是,事物的價值不在於加給它的「神化」性的解釋,也不在於加給它的宗教性的意義,而是它事物本身所有的,這我們用一句必須再加解釋的話說明:所謂俗化的消極意義,就是好像在這個世界上面「沒有天主」,這有什麼意義?這就是說:在處理一切事物的時候,既然事物本身已有了它的價值,有了它自己的意義,那麼也就不需要從天主那裡給它再加上一個「神化」性的意義或價值。做一比方:今天一位教授執教,他是一個完全負責與自由的人,教書之前他要準備,而且是靠他自己的能力努力準備,準備多少就教多少,沒有什麼外來的因素能影響他,因為他有他個人內在的意義和價值,他的能力和準備不能以三遍經文來代替,他所教的完完全全僅在於他的能力和努力,因此說,為他好像「沒有天主」。如果說一個「神化」性或宗教性的解釋,或許能夠增加事物的價值、或說、若沒有一個宗教性或「神化」性的解釋,事物就沒什麼價值了,這是俗化所徹底反對的:因為俗化重視的是事物本身內在已有的價值和意義。

剛才說過,俗化在消極一方面的意義是,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天主」,事實上,我們在這裡所談的俗化與神學上所講的「俗化主義」大不相同,神學裡所講的俗化主義(Secularism)是否定來世及超自然而言的思想:而我們所討論的俗化是對於事物的價值與意義的解釋。雖然我們講好像「沒有天主」,事實上,我們卻完全接受了一個天主。正因為天主造了這個世界,不是空虛的,而有了它本身內在的意義和價值。所以,一個真正的俗化實在是承認天主的創造,並不是一種無神主義。因為俗化的基本信念是來自天主的這個世界具有天主給它的內在意義和價值。因此不需要任何「神化」性或宗教性的解釋,來增加它的意義和價值。
總而言之,俗化在積極一方面是在一定事物本身內在的意義和價值,消極一方面則反對以任何宗教性,「神化」性的意義或價值來解釋事物本身,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按筆者的瞭解,事實上確是如此。無論在社會上、政治上、文化上及宗教上,我們是在走向俗化。試看今天的人已不再用「神化」的或宗教的意義去解釋自己,而是說,他靠他個人的努力:好像沒有天主而生活在這個世界裡。

三.俗化運動的來源
事實上,今天的人反而講俗化是來自聖經中天主創造的概念;因為天主創造這個世界是有它內在的意義和價值,天主所造的這個世界是一步一步的在走向俗化。
至於產生俗化運動的第二個原因,應當說是我們今天科學與民主時代的必然後果。因為科學與民主所強調的都是事物本身的價值;講科學與民主的人,從來不會「神化」事物,也不會以宗教來解釋事物。譬如,今天的科學家送太空人到月球,他應當盡其所能,做到最可能的精確,而不是靠神秘性的因素,因為為他「天主好像是不存在的」。

結語
關於俗化做了上面的一些描寫之後,我們引述三位著名的神學家的話,以供我們參考,並結束本文的討論。
首先我們介紹的神學家是馬雷(R. Marle)。對於所謂的俗化,他說:在這個世界裡,構成我們生活的一些因素、比如政治、文化、科學……等逐漸地都要達到一個跟宗教的、神聖的制度脫離關係的境界。換言之,解釋世上的事物不再依靠「神化」或甚至不正確的關於天主的概念來解釋它。
著名的拉內(Karl Rahner)神父說:在過去的時代裡。至少對歐洲人來講,世界史與教會史劃分不清,每一段世界史都含有教會的滲透,雖然教會的滲透是一個事實,但是問題是,教會以自己的存在觀點解釋一切事物,沒有給予世界史一個它自身的意義和價值。
再如有名的高克斯(H. Cox),他認為所謂的俗化,是人類歷史不可避免的一個趨勢;不管你要不要,這世界是在走向這方向。在那方向裡,我們再也不能夠用所謂形上與超性的概念去解釋我們這個世界中內在的事物。
以上只是對於俗化的初步說明,可見它所指的內容,與過去我們在一般宗教與神修著作中所見的不同,後者會有「腐化」與接近消極的罪過意義,實在與今天神學上所指的極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