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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2)p449-462
   

神修生活中神的一「在」一「缺」

 


甘易逢著 高淩霞譯

 

 

 

數十年來,基督信友因主「缺」而痛苦,有時感到空虛之至上,竟使旁門左道「先知」之輩上高聲疾呼:「神已死亡」。部份的人認為神已「死」了,因他們把神遺棄於遙不可即的飄渺之中。另外有人說神已死,因為他們想,在這個科學萬能的世界裡,神究竟有何用處?其他的人謂神自取了人性、全然否定他的所以然,也就扼殺了自己。

整個的教會因主「不在」而苦惱。教會對他的創立者並未失掉信心,唯一信仰有形的支柱,他那千載一脈的傳統,那些一向被重視的公式,即信仰的記號,已經失去了明顯的意義。整個教會陷入神靈的黑夜,步入「空缺」的荒漠中。漂浮於信友心中,那深而無可置疑的信仰幾乎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希望」之德。

每位信徒深受這轉變的影響。但受之最深的莫如司鐸、修士、修女,以及那成千累萬過著熱誠基督生活的善男信女。情形看來矛盾,有不少的司鐸、修士、修女們,捫心自問:他們的信仰,是否仍然存在?與他們談起天主時,他們只能張口結舌地說,「啊!天主!」這個空洞的名字已不知是誰的稱謂。但他們的胸中燒燃著非凡的烈火,他們有想「知」想「愛」的熱忱。那麼,「缺如」豈不已是「臨在」?因神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來臨了。

教會的確需要轉變。實在過多的人自信太甚。這班虔誠「專家」,過份自滿。他們先使真理順從己性。自信已「擁有」了真理,神也屬於他們所有了。豈不知該是真理和真神「擁有」了我們。如果真理和真神佔有了我們,我們只好一生隨著主的忽「在」忽「缺」而生活。這也是追尋上主活的方式。

這「在」「缺」的運行,是靈修生活的基本節奏。在「缺如」中,主依稀存在。幾年前,這班宣稱神已死亡的「先知」們似乎已獲得勝利。教會中千千萬萬的單純者視祈禱、靜觀、獨身制、聖召,皆為明日黃花。這些「形式」雖然都已失去,但神更從人的心中赫然而出。人本擬於此人性中,為神掘鑿墳墓,而神卻從中一躍而起。基督信友在希望中見神重新惠臨。時代的新標誌一再誕生,我們得重加以解說。

主「在」主「缺」,在人的、和教會的神修生活中奇巧地迭現迭沒。情形並非偶然,這原是內附於神,及人性理之中的二要素。人對神所擁有的知識須被否定,須消滅,較明確深刻的知識,才能繼之而起。二「知」接承之際,人只得感到空虛,欠缺,被剝奪。然而正當片段「小知」失去、甚至被否定之時,我們方獲得深刻的「大知」。

神修作者們都曾描繪這一過程,但最富人情味的敘述莫如雅歌中新娘的言語:「我的愛人,從門孔中伸進手來,我的五內大為感動。我起來給我的愛人開門……我給我的愛人開了門,我的愛人卻轉身走了,一見他走了,我好不傷心。我尋覓,卻沒有找著;我呼喚,他卻不答應」(歌五4—6)。

「在」「缺」的經驗反覆地出沒於神修的途徑上,因為是內附於此道。人靈起初踏步尋主之時,主乍「在」乍「缺」。直到後來,人靈已升達與主神秘結合之頂峰,主先「在」後「缺」,從「缺」而改易為「在」,「缺」後又完全地「在」,純淨的「臨在」。

一、「他已在世界上——但世界卻不認識他。」(若一10)
神修生活要人注意珍藏於實有中、及實有所揭示的神聖奧蘊。我們因而能與那位人稱之為神的建立個別的關係。人雖為神增添了一副面目,並設法說明神的玄奧,但神不是人憑空塑造出來的,人未曾思念及神,神已在自己之內,在世界中,在我們內。

往古來今,神不是以那股盲目的動力臨在萬有。而是以他的言語使一切物質、生命、歷史、尤其是人性有了意義。在若望福音的序言中,作者先說,聖言、神聖的「言語」是天主,隨後又加數語:「在他內有生命,這生命是人的光……那普照每人的真光,正在進入這世界;他已在世界上,世界原是藉他造成的,但世界卻不認識他。他來到自己的領域,自己的人卻沒有接待他。」(若一,1-4; 9-11)。

若望所講的,保祿致書羅馬人時也提及。他說:自神創世以來,人可憑他所造的萬物認出他來。但人們的心智「陷入了黑暗」。他們「將虛妄變作天主的真理,去崇拜事奉受造物,以代替造物主」(羅,一21、25)。

若人沒有在神所造的萬有中認出祂來,若神聖的「言語」來至其地,而不為人所接受,是因天主並不強迫人意。祂要人們自動自發地去認識祂,祂要人們自由地反應。祂擬定與人過往,首先親自來臨,繼而與人交談,最後與人彼此親密地內居於心。

神與人互相臨在的先決條件是目光清澈,明示方寸,反映出內心的底蘊。耶穌與尼苛德摩談話時,以珠璣妙語,向他解釋這道理:「光明來到了世界,世人卻愛黑暗甚於光明,也不來就光明,怕自己的行為彰顯出來。然而履行真理的,卻來就光明。」(若二19—21)因此,如上所述,保祿宗徒致羅馬人書中也說,人心陷入了黑暗。對此輩人士而言,世界空泛而無神聖臨在。

若望在他福音的序言中又說道:「但是,凡接受他的,他給他們,即給那些信他名字的人權能,好成為天主的子女」(若一12)。這子嗣的恩典啟示了我們神臨在人間的奧理。唯有神的子女方能領悟降生成人的奧蹟。恰如若望所說的:「聖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們中間」(若一14)。

神臨於世,不僅是那股促使大化流行的生動活力,而且也是個別的親臨,因人而異,以愛而臨格人心。

二、「我們要在他那裡,作我們的住所。」(若十四23) 
一個人發覺他人之「在」,不單因為他的軀體相近,而是為了他的關切。倘若這位在我身邊的人與我無干,他的人並不真正的「在」。若我見他對我用心友善,情意深切,我真的感到他的人「在」。這人不但近在身邊,他的心也在,因此他對我也有了意義。他的人在觸動我心,又深透我的五內,使我與他締結情誼。他的人在我之前,卻又在我之內,因人總是從內心覺出他人的心「在」。因他贊助我,故此他的人與我同在,也在我心中。

福音中的基督啟發他的朋友們明瞭這人「在」的原理。他對那撒瑪黎雅婦人說:「若是你知道天主的恩賜,並知道向你說:給我水喝的人是誰,你或許早求了他,而他也早賜給了你活水」(若四10)開始談話的時候,那婦女避免與基督正面相會。在他與這位倦坐井邊之人中間,他擺下了重重障礙。一位猶太人與一位撒瑪黎雅婦女不該交談。他真的閃爍其詞,巧妙的支吾,使人難以捉摸。顯然地,他不願與這位剛邂逅的人談心。他若即若離,莫測高深,卻那麼自然而然,毫無做作。他有五個丈夫,而心卻不在任何一個身上。人要真正「心在」時,便該付出龐大的代價……

他定必托辭,不正視自己,才有如此這般的做作。基督正要他歸向己心,正想斡轉他心中最深之處。它揭穿他心中對活水的願望……而他這位渴極的過路客能給與他。他向他要了活水時也將這位他不想與之交談的人容納心中。
二人連綿對話,人在心也在,妙不可言。心神恍惚的他,總是心不在焉。有了五個丈夫,而心不真正的「在」任何一人身上。與這位道破他內心的人一談之下,發現另一種人「在」的形式。本來他戰戰兢兢,唯恐他人竄入其心,反而願隨著基督走進他的天地,也讓基督步入心中。談話完畢,他覓得了主的恩賜,即神與人彼此的兩相臨在。

一如基督與他人的會晤,這位撒瑪黎雅婦女先相信了基督。他對這位井邊人有了信心。一有了信心,二人因而相互過往,過往既深,使心神貫注地同「在」。這雖然只是人性的經驗,要真正體味箇中深奧,只有靠信仰。缺少信仰,「在」的記號永難道及。

因此,這些顯示「主在」的記號、有時與他們所代表的事,只有天淵之別。以人之眼光視之,信仰所觸摸到的神的臨在,惘惘然若「空缺」。反之,人雖對主的臨在毫無感覺,信仰還使我人無從置疑,我們所信的真理歷歷如在目前。對我們而言,這形似空缺的臨在,比之其他經驗中,所捉獲的一點「在」更真實。當二人彼此深深存在對方心中,甚至須靠信仰,方可探測其中的奧理,是時情形亦然。

這也是基督要人明瞭的。人覺察上主臨在時,有些許微妙之處,超乎人性經驗之上,只有靠著信德才可有所捉摸。最後得到了契合的經驗,是要人根據基督的言語,篤信此契合之道。

基督不獨許給神秘家們,也許給眾人,可捉摸他的臨在。縱然人毫無直接的感覺,我仍然深信不疑,神臨在我的心中,為我而在。我信念的準則很簡單。基督說:「誰若愛我,必遵守我的話,我父也愛他,我們來到他中,居住在他心內。」(若十四,23)

或有人一生對神的臨在感到麻木空虛,時而捫心自問,神在何方?甚至以為信仰已失……但我們若盡力躬行基督的訓言,有時雖然迷茫至極,仍有或能有主的臨在,那是洋溢著無比的親切—帶著無比之愛的臨在。

當我問心無愧,而聖神也為我作見證,當我誠心誠意,對基督所要求於我的履行不懈時,我能因我的信仰,在我的心中,把握住聖父的臨在,也即那萬「在」之—「在」。雖然按人性的經驗而說,我所搏住的形似無底的「空缺」。信仰所以偉大也在此。它能把我人意識不可企及的實理置諸眼前。

許多人的痛苦肇源於信仰的消失,故踏不進聖神的世界裡。神並沒有喪亡,而是那般通常道出神「在」的標記已噤若寒蟬,並失去了雋永的意義。臨在的記號既然道不出有甚麼「在」?人因此而感到無力挽回空虛的狂瀾。如夫婦二人雖形影不離,但兩顆心卻背道而馳,痛苦的生活莫過於此。二人越是繼續地親熱下去,那本該表示「心在」的動作,益發使他們感到陌生與隔膜。

三、臨在的經驗
基督化的生活是在人的生活中容納神人交往的事實。神修生活要人留意及之。神與人的關係通常是由信仰認識出來,有時也可在人的經驗中體察到。人感到神的「臨在」,如他物之「在」,而信仰更令之意味深長。

神修作者們常書寫對神臨在的經驗。他們視之為內修生活演進中重要里程碑之一。忽有一日,人或於祈禱之際,或於活動之間,神來臨了。渺渺然如春日熹微,切切然如初戀低喚。至此,人僅憑信仰認識神,如今卻「感受」神。

初時常是人對事物依依的感想,仿佛實物煥然透露一「物內」,或一「超物之外」。漸漸地,神之「臨在」,由此軀殼脫穎而出,一化而成擺於眼前的事實……它時而發自心內,時而起於物內,處處在,無處在,而且明顯清晰,「自謂」神之臨在,至少令人這般認識它。且又盎盎然扣人心弦,使言語靜默,思考中輟,而心懸其中。

主之「臨在」,以深度,以廣闊,與他物之「在」有別,淩然駕乎萬「在」之上。雖然同是發自人心,同是寄諸人靈,然臨在於人不能「在」之深處。人之心靈,因之而能超然突破一切斷腸碎心之事,及心靈上所有的癥結,而寧靜專一。
類似的感覺已屬神秘境界,因其發生之時,人會以超越的感覺捉到了神聖。這本是人性的經驗,但神卻清清楚楚地呈露於人心,直入人意識之中,使人感到神之近在身旁,如至友之近在咫尺。

神秘家們於是開始體驗心靈的折磨。今後人不只在信仰中認識神,而在一個與其他人生的種種,同樣能震撼人心的經驗中,名副其實地「覺察」神在。人自此以整個的生命、資能、天性稟賦、與神交往。

如果神人之交只滯留於信仰的領域,就某方面而言,可免受人事滄桑的影響。神、人心不可搏,人靈莫能及,形似「空缺」,人只因靠著信仰方可有所搏及。單憑信仰認識神,給人持久的安全感,與堅固的信念。身歷神「在」之境,不磨滅人的信心,然一旦緊扣人心的「臨在」逸去,荒涼冷漠繼起之時,心中恐惶,疑慮叢生。

神讓人靈「覺察」他,讓人心「觸及」祂。祂常比親愛的人更近在人心。在此經驗中,人似覺已超出了信仰的境界,信仰也已作廢。不然,對神的認識只是較直接,較易於覺察,較易有所感。於靈方面,較多姿彩,於心方面,較為溫暖。經驗與信仰或並駕齊驅,或上下頡頏。但信仰最後必是經驗之光。經驗乏味時,信仰帶來新天地,正當經驗走投無路、信仰卻繼往開來,直通神之深處;但信仰也因新得的經驗增添了姿彩。

 一切啟示神的徵兆失去「意義」時,宛如冢中枯骨。把主顯示給我後,又把主隱藏起來。因此,它們先告人主「在」,又告人主「缺」。但表示「主在」的記號應當把全部的含意、和盤托出之後,才化成「闕如」的標誌。但無論何時何誌,有時昭示主,有時匿藏之。一切言語道出神之後,也隱之沒之。這一「在」一「缺」,即追尋上主的旋律。

四、「在」而又「缺」
神一顯露,使我感到祂在,我便以為我終於找到了祂。基督教義的真理因而生動非凡。我到底認識了上主,祂在我前,我在祂前。我在人生具體的經歷中見到了祂,觸到了祂。宛如若望看見了,並接觸了生命之言。

但一朝我寄心「臨在」的徵兆,視它們若己有,它們便失去了價值,又把至今指點給我的上主隱藏起來。一旦人緊握住這些記號不放,它們的意義便即消失。
對神真正經驗的記號如下:神一露面,便悄然邀人守靜。因對神的經驗乃超乎一切經驗之上。而神也於無言中展示自己。人先覺察到主在,轉而發覺主不在。也不是臨在的一面換成了片時的空缺,而缺後主再度來臨。主臨在時,也無法以其所以然完全存在我心。臨在的經驗越真切,越無法表達神全然存在的事實。故我人可恰切地說:「主在若缺」。當我以一種與往日迥異的方式接近了神,當我眼見神如此臨近,我以為終點已到,而我經驗的真實性使我恍然有信,我所捉摸到的比之於事實,如鴻毛之於泰山……我重新墮入空缺的痛苦之中。

主之載「在」載「缺」觸發神秘家們的靈感,為人類文學及靈修學的寶庫增添卷軼。但極少的人能生活其中,而保存整個人性的尊嚴。一朝主杳如黃鶴,「空缺」耿耿於心,令人陷入絕望的境界,以為神棄他遠遁。不幸的是,人靈盡想重溫舊夢,以昔日的遺蹟塑造一「臨在」。人若真的如法炮製,他們誠若愚者對神修生活的種種一竅不通。神永不停留於「過去」,而全然降臨於「現在」中。

要人捨下這種對神耐人尋味的知識,自言這不外是鏡花水月,與事實相去甚遠,是件令人心疼的事。故此捨下經驗,便是忠於經驗,因經驗本身也顯出它之不可捉摸,不可知,使人重新歸附那能引人深入神境的信仰。

由玄虛美夢及心靈幻影所造成的錯覺則不然。一串串的迷夢,使人不肯承認人不能捉住神,因人總能編出與神相會的幻夢。

經驗若真,所帶來的光明,照清其界限。人心就充滿著又苦又樂的「空虛」感,催促人靈抱著信心,重新啟程尋主。信仰是神靈黑夜中的一道皓光,也是茫茫黃沙中的羅盤,直至主再次來臨。 

現在宜談談佛門的「空」理。釋家的「絕對」,永不為人所知,也不呈示自己,也不與人往來。佛家的思想排斥神,故人不可能有意識地經驗到神。人的修身是由「自我」冉冉解脫,直至人能悟出生存中的這個「我」。這個經驗僅是純淨的「存在意識」,無主體也無客體,純粹的解脫,純淨的「空」。人同時除去了「自性」的虛幻,回歸「絕對」的存在中。然人對此「絕對」,只能以消極的方式來表達。佛門子弟為這「絕對」,取了不少名字。但比之基督信友,他們更能了悟,面對著「絕對」,人的言語不外空洞之見而已。

佛教信徒既然心甘情願地擇選了「空」道,作為修身的途徑,他們對主的乍「在」乍「缺」,不比基督教神秘家們那般地戚戚於心。我人甚而不能說,他們能感到神「在」神「缺」的一來一往。因人只有否認一切對「絕對」所能道之後,才真地認識它。一般不識啟示的非基督教神秘家們也都步上此路。這很明晰地見於道教神秘家們身上。

基督取了人性,神在祂身上,盡其所能地把祂對人所能說的一切啟示於人,使主的一「在」一「缺」特別生動。對著非基督教神秘家們,總是盤旋心頭的「空缺」,對著基督信友們,發覺「臨在」的記號,無法完全道出主之所以然時,心中所感到的「空缺」,神之存在基督身上顯得重大之極。

五、「缺」中主「在」
當臨在逐漸消散稀微,有時僅存心靈上極纖細的一點,就是單純堅固的信念,只因有了經驗的重量,才與信仰有別,使人能於蒼茫的缺如中,隱約可覺主「在」,但如此地揚忽,竟使人似覺是「空」。

人精神無所托,心靈無所向。往時洋溢主「在」的世界,今已空空蕩蕩。新得的經驗是主「缺」的經驗。但「缺」中卻有一信念在神靈上減編而存本質,在心中牢似鑽石尖端的一點。

經驗使人明白「在」的奧妙。過了經年累月的莫逆相交,人與人相處,已不必賣弄思想與情感。人已能超越「相近」。超越「情投」與「意合」,直接意識到他人存在最獨特之處。當二人親密至此地步,已不必搬出成車的誓言。在一簡單的動作中,二心共鳴,彼此洞察,互相瞭解。二人親密地在一起,以心傳心,超出人之所能表示,在「各人」的絕對性中全然契合。

當人目睹上主浩瀚的臨在,縮於細於針端的「虛無」,人悟出主之臨在,不屬於醉人的情趣,不屬於廣泛的直感。縮成如此地微小,看似「虛無」,然而這時卻最能反映出主的無限。

神修生活演進至此,我們可說,上述的經驗也「在」也「缺」。但因其發生於盎盎然「在」感之後,稍近「空缺」。

有時主全然不在,神靈置身荒涼至極之黃沙,無盡昏暗的黑夜,沒有一絲半影「主在」的痕蹟。「知」主的可能性全被奪去。經驗與信仰迄今相輔相成,現卻分道揚鑣。「缺」的經驗否定信仰之所言,信仰與經驗相背,使人停滯不前。

這時真理全乏味,心靈無以自慰。奧蹟之於思想,有如矛盾之說。一切彌留於主之不可為人所知。信仰在黑暗中迷失。然而當人的心靈無絲毫的聖愛,情神無點滴的信念時,信仰依然超脫貌似空洞的形式,而依附於實理。這段路程是神修生活上最重要的一段。人靈一足橫跨深淵,踏上彼岸。因此一舉一動全然超出人類天性範圍之外,故人靈雖身處其間,卻全無半點知覺。人靈不顧夜之黑,心之空,縱身一躍,跳入深淵之中。

但這動作卻教人攀獲上主。神既是神,人僅能於黑夜、荒漠、空缺與死亡中、飛升達主。神只可被認為不可知者。人若不顧空缺,主當顯示祂完全近在眼前。看來是自相矛盾的舉動,人邁向深淵,反教人觸到了神。死亡、空缺、不可知、反倒是生命、會晤、知識。這不是矛盾,而是事實。

    人之縱身深淵,到底是跌入空缺中,有時是邁向死亡。當人如此接觸了神,重拾凡人軀殼時,人身帶著神聖的光芒,照耀著整個的奧蹟。我人頓悟,為何死亡已是生命,「不可知」已成「知」,「缺」已成「在」。但人須於另外的經驗中觸及上主,方能知道個中滋味。故此,說服身處空缺黑夜中的人,主雖「缺」猶「在」,這「黑夜」已是「光明」,是件困難的差事。

六、全然臨在
任何神修的途徑,走到盡頭,神必全然臨在。基督描述它為相互的內居,完美的結合。我們神修道路的終點是神人合一,正如基督與聖父合一。

在所有的宗教中,人們都夢想完全沐浴於神聖臨在之中。門路雖駁雜分歧,卻朝向同一的目標。成千累萬的人捨棄了一切,為了想於斯世與神親密地來往。筆者認為多人也如願已償。

這種種的法門都求人看破世物,它們那麼自然地使我人依戀不舍,阻礙人們得到唯一可貴的神之「臨在」。人須等到心不為物所役之後,人們的相處方能引人進入神聖的「臨在」。

對神的臨在漸有了經驗,我們心中遂不再依戀那些妨礙神示其「在」的形形色色。一切多餘的已逸去,留下赤裸裸的「存有」,故能泰然自得。如此當一切已逝,餘下「人格」一位,能同時正視自己,又正視他人。

篤行禪道者,為證入「正覺」,「自性」的揭露非常重要。人澈悟「禪」時,發現萬物與我根深相同,人於是能正視自己,正視萬物,無不令人自得。但筆者認為,這經驗也有缺點。禪門的子弟修行至終,找不到一點甚麼、可使這個「自我」雖失又複。他們得到了光明、和平、喜樂,又與萬物「同心」。但「禪」不是愛的結合。但只有愛的結合方能滿足人們心中那渴想結合、又渴想自我實現的願望。 

基督門人的經驗說,那阻礙我全在主前的「空缺」壓力,一旦瓦解,我便在主前,主也在我心,一如我之在我心。是時顧不了相在時的誰強誰弱,「心在」乃彼此的互贈,非二力的磨擦,而是心的融合。神以祂整個盈滿的、為愛而付出的實有光臨我心。我邊受邊獻,獻出整個的我。

人很難明白這「臨在」究竟為何。但人們美滿的相處,可助人瞭解一二。當二人兩心相在之時,彼此洞然開啟心扉。思想的交流,志趣之相投,不是二人形影相隨時所能得到的。同時又彼此內居心中。二人各視對方之所以然,不加以美化,也不加以聖化。各人授其所有,而受他人之所與。所互相授受的,非禮物,非愛撫或親吻,非軀體或心靈,而是各人最隱密之處,當一切非「他」,被剝除淨盡後的「他」。

有人說:只留下一絲幻影……不然,是實有的本質,各人所以有別於他人的自性。也是我對我所愛者,想尋獲的那點,因這就是「他」。他實體的深處為何,我不得而知。即那點使我之為我,他之為他。也是我呼名喚姓時,所能捉住,或至少能驚鴻一瞥的、那個不折不扣的他,也是我想要得到的「他」。

或有一日,我能悟出他之所以然,而他也悟出我的所以然。人的一切已落淨,形若「空缺」,實則全「在」。二人相互內在,完全相契,不知何物能使二人分開。
神人合一之際,此情此景,臻善臻完。如此的「臨在」,已便我在主內,而主在我內。然而神與我不相溶合,我也不完全散失,一如佛教解脫之道,理所管當然之事。如果我在神之內全然散失,甚至不能「橫存」,便談不上「愛」與「在」了。因這「存在」已故「空缺」之中渙然冰釋。

人要「心能在」,該從自己朝始,全空我心,使之虛懷若谷,然後我的心才漸漸的「在」。這是矛盾的地方,我要我的心,全「在」他人之內,甚或與之合而為一。但若我只做到這地步,而他亦然,那麼餘下的兩個「空缺」。人要心「在」,必須接受對方之所予,同時心裡有數,他越把自己付出,越屬於自己。若他在我內散失,而我在他內散失,荇菜不參差,有何樂處可談?當我明白,那個與我合而為一的,同時也是「另一位」,我才喜樂洋洋,由實體的深處與他合而為一。那時我更為「我」,他更為「他」……如此「人位」與「合一」二對峙之見可互相協調。

這理想的「臨在」,唯於神人交往之時方能完全實現。有朝一日,神與人截然不同的感覺,將於個別臨在中消散。神將被覺察為我人靈明之靈,精神之神,心內之心,生命之命。我人將肖似祂,因我人將凝視他之所以然。同時,對我們而言,祂比以往更不可即,更妙不可言。

神之於人,是「全然的另一位」,同時又是全然「為人」,這該是神「臨在」偉大之處。因他內三位的關係,而完美完善的全「在」己內。祂願我在這一生之中獲享同質的「在」。雖然我知道不能實現,然而當我以愛還愛時,我所得到的已是如此的美妙,使我啞然無言。而只在這無言之中,神「在」的奧蘊才能顯示一二。即雙方各以其最不可傳達之處彼此相贈……如此在愛中,超出了茫茫的「空缺」,神呈示祂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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