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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0)p549-556
   

現代中國的哲學與宗教

 

過去的中國人,除了少數在行為上不信神者外,很少有在理論上主張無神的,大家一直守著敬天法祖的傳統,這也就是說,一般的中國人沒有不信神的。信神就有對神的敬禮與對神的解說,也自然有當守的規條,這便是構成宗教的基本要素。至少,或就一般來說,這便是自然宗教。羅素先生說中國沒有宗教,如果這個宗教指的是像基督主義的超自然啟示宗教,自然有理;如果說是沒有任何方式的宗教,那就無理取鬧了,並且還可以說是對中國人民的最大污辱:因為說一個民族沒有宗教等於說一個民族是無理性的,那就等於說他不是人,而只是動物了。證以中國的古書古籍,證以中國民間敬神的種種形式,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著宗教的傳統,羅素的話,可以說是純粹瞎說,是誤解中國的文化與人民的實際生活;而誠樸如梁漱溟者,認為無宗教乃是中國的光榮,這又是上了羅素的大當了。

過去的中國人,不但有宗教,尊重宗教,信仰宗教,並且還有兼容並包的雅量,大家幾乎都認為(至少一般百姓是這樣)各宗教都是好的,彼此可以隨意信仰自己認為好而真的宗教,誰也不排斥誰,另外還有萬教歸一的趨勢,至少在民間的信仰,都是混合的信仰。

過去中國以外的宗教,在傳到中國以後,除掉偶爾在政治上遭到一些歧視之外,在民間幾乎從來沒有遭到歧視,佛教是這樣,景教是這樣,回教也是這樣。元朝的天主教,並沒有不受歡迎,只是時間太短,沒有根深蒂固,加之當時的傳教士與政府走的很近,並且更注意蒙古族的歸化,元朝敗亡以後,傳教士人員不繼,因之曇花一現,終至消滅。到了明朝末年,傳教士再度東來,由於尊重中國傳統,敬天法祖,當時朝野信教的很多,人們並不以他為外來的宗教而排斥他。後來由於部份的傳教士誤解中國文化,破壞中國傳統,認為中國的天與上帝不是真主真神,認為祭祖祭孔是迷信,於是天主教就自絕於士大夫之門,而只有少數愚忠愚孝的百姓們信從,只有少數刁桀的分子企圖藉用宗教的護身符,來為非作歹而信從。等到後來不平等條約一結定,傳教士們在槍尖子底下傳教,部份地痞流氓,利用教會這一特權,信奉天主教,而漁肉鄉里,欺壓善良。等到庚子年以後,他們進而蹂躪官府,弄得教會受中國高層社會的痛恨,說教會為文化侵略的先鋒,帝國主義的走狗,教徒一概被人稱為二毛子,人人幾乎皆欲除之而後快。於是人們往往誤認中國民族是無宗教的,是反宗教的,其實就是徵諸現在民間的事實,也不難知道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無可懷疑,在過去的中國人中,幾乎很少有不信宗教的(當然不一定指我們的天主教),幾乎也沒有人是在理論上否定神的。可是這種良好的傳統,到了西方現代哲學進入以後,逐漸的被破壞無遺,很多的人,尤其是受過當代西方一知半解的哲學影響的人,大多成了無神論者,至少是成了未可知論者。

近代西方哲學的進入中國,而發生了披靡的作用,溯其源當推至五四運動以後的新文化運動。雖然在此之先,有譚嗣同與康梁以及嚴幾道的介紹西說,但由於當時的教育關係,未能發生震撼並普及的效果。等到民國以來,隨看教育的進步,就有了語體文的提倡,五四的愛國運動,民氣的開放,再加上新文化運動的提倡,宣傳科學與民主,打倒舊禮教等,而留學歐美的人士也漸漸多起來。廿世紀前後十幾年代的西方思想,無論新康德或新黑格爾或柏格森的學說,也無論是詹姆士,杜威與羅素的經驗論,更無論是社會主義的政治思想,都是無神的,打倒宗教的。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在他的「理性與迷信」一書裡,他認為宗教是迷信。胡適至少在開始新文化運動的時代,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而在陳獨秀大纛之下的社會主義以及各種變形,也都是反宗教的。一時風尚所及,人們大多以宗教為落伍,以宗教為迷信。在北伐前後,國共合作的時代,反宗教——以宗教皆迷信為藉口——的空氣極濃,由反宗教更進而反外來的宗教——天主教與基督教,其間受到更尖銳更厲害的攻擊的是天主教,它被人們詈為文化侵略的先鋒,帝國主義的走狗,人民的鴉片(經歷過民國十六—— 十八年的人對以上各種詈罵的標語,總不該說沒有見過吧),真的,在這期間的教會,還動輒利用治外法權,來處理許多並不關於教務的事件。這種濫用不平等條約的治外法權,留給一般知識界的壞印像特別深刻,活到現在的老年人,談起這樣的事件來,臉上還有餘恨或餘衊呢!

從新文化運動到現在,中國的哲學思想,我們可以說有兩大路線:一是西方的,一是本位的。西方的,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在介紹或輸入階段,並沒有真正的創造階段,這是說,總沒有達到自成一家之言,而成為原始思想的階段。本位的,那便是中國固有的思想一派,而這一派,只是就其在提倡上是中國的來說,算作一派,並不是就主張上說,而成為統一的一家。並且在這個派別中,多多少少,也都攙入了西方當代的思想,有的攙入了唯心論,有的攙入了唯物論,有的攙入了其他的東西。若說他們是純粹的本位或中國哲學,則有些不盡然了。到了今天,這種攙合的現象,乃成了空前的,這些哲學在骨子裡幾乎是全部西方精神了。

從西方介紹進來的哲學,至少就介紹的人來說,幾乎大都是無神者,反宗教的。儘管在口頭上,他們可能不反宗教,不說自己是無神,可是在事實上,在他們的著作裡,他們大都是無神與無宗教的。就是他們有宗教信仰,或是他們曾受過宗教的洗禮,可是在實際上,在著作中,我們也很少看到他們有宗教的承認;就是承認,也只是情感上的,或禮貌上的,很少有在行為上與理論上,有所表現的;五四後的學者中,有著不少信仰基督教的人,可是我們卻很少看到他們在理論的積極方面,表現出宗教或有神的思想來。

在最初介紹西方當代思想進入中國的哲學中,有不同的派別,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比較整齊,有系統。現在我們約略指出:嚴復先生所介紹的是達爾文的天演論。達爾文本是信神的,用演化來證明神的了不起。可是他的弟子,在達爾文逝世後,再出版他的書籍時,統統將神的字眼去掉了,而在我們中國人眼中,達氏成了徹底的無神論者。此外嚴氏又介紹了斯賓塞,這個普遍的進化論者,自然也不承認神的存在,宗教當然在被否定之列。至論李石曾等的介紹互助論,我們在這裡不必討論,我們特別要說的是王國維零散的介紹叔本華與尼釆的學說,這二人也是無神論者,反宗教的。

在他們以後,將西方當代哲學介紹入中國的要算胡適了,他介紹了杜威思想,胡適本人是無神論者,不相信宗教,也反對宗教,而胡適的影響可以說死而不已,受他影響的人,很少有信神與信仰宗教的。跟著杜威思想的傳入,法哲柏格森的前期思想也進入了中國;然後有羅素的東來,再加上張申府的介紹,羅素思想也風靡了中國。羅氏是反基督教與無神論者,在這期間馬克斯的哲學也進了中國學術的大門,並且較以前的思想,到現在的影響,還可以說是日甚一日,甚至連小學都打進去了,這是我國青年思想的最大禍害。

除了以上這些思想之外,由張東蓀開始,西方康德以及新康德與黑格爾主義也打進了中國,康德是信神與相信宗教的,可是介紹他的人則反是,而新康德主義與新黑格爾主義更不在話下。

  在西方近代思想,拼命的擠進中國,而動搖中國傳統思想的期間,在另一旁還有一些老先生們,以維護中國古文化自任,這份心情是值得人們喝釆的,可是這些維護傳統的學人們,本身是不是還相信我國傳統的敬天法祖呢?在初時期,我們還看不出,但是到了較後時期的中國文化本位運動的諸君,幾乎沒有一個注意或重視到這方面的。換句話說,維護中國文化的仁人君子們,所注意的只是純粹人文文化,而並不再提倡敬天法祖了,換句話說,是不信神與不要宗教了。

那麼在這種左右都不要宗教與神明的思想與教育的空氣下,知識青年們的態度,大致說來,我們是可猜度過半了,只有不識字的老百姓,對於固有的宗教,佛道與敬天,還大都保留著,沒有多少變更。

大陸沉淪以後,中國文化與生命的命脈,遭到了空前的浩劫;政府播遷臺灣,痛定思痛,部份有識之士,對於中國的思想文化,不斷的作著反省:在這裡又分出不同的派別:大致可以東西思想來作分野。

我們先說以西方思想的面貌出現的派別,老舊的像胡適的思想不談了,還有康德或新康德與黑格爾主義也不談了,我們要談的是新進的兩個大派:一個是邏輯實證論,也名為邏輯經驗論。到較後期我們也要加上牛津和劍橋兩派的分析哲學,前者是普通語言分析學,後者是治療語言分析派。在國內只是嚷嚷分析派分析派:而實際上有系統的將它們介紹過來,卻沒有一個人,這是我國現在思想界的致命傷,也是我國現代思想不能建立起堅強體系的原故。此外則是最為披靡一時的存在主義,存在主義在文學作品的表現上,雖然並不真是存在主義的,可是人們卻在自認為是新潮派的東西。在哲學上,也並沒有多少有體系的作品,先有洪耀勖自日文簡介耶穌會司鐸富爾吉的存在主義;後有筆者的存在主義的理論體系,然後又有勞思光的海曼所著存在主義哲學家,後來就有了筆者存在主義論叢,對存在主義內容作體系的研究與批判,然後又有臺中某學人的存在主義,以及現代存在主義各種學說,可是對於存在主義的第一手資料所譯頗少,因之人們對他們的認識仍是闕然不詳,並且只承認無神的存在主義。

在政府播遷臺灣後,士林哲學的介紹,較前多起來,有羅光主教的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也有筆者的幾部著作,光啟出版社與真理學會的出書,李震神父的本體論等,李貴良的翻譯。據筆者的經驗,如果我們用新的形式,不說天主教哲學的名字,而解說天主教哲學之實,是頗受一般青年的歡迎,老年人也對它發生興趣,認為是平正通達,說理圓融,不偏不倚。

再則是以建立新儒學自期的幾位學人,像錢穆,唐君毅,牟宗三以及徐復觀諸人。他們以復興中國儒學為己任,其志可嘉,其心可許;但是無可懷疑,他們並沒有真的達成了初意。唐君毅與牟宗三,走的是新黑格爾與新康德的路線,這兩派的哲學,我們統稱之為唯心論,而他們反稱之為理想主義,無論名稱如何,他們都強調人的自本自根,人的自我滿足,一切行為,皆是出於自己,並為自己,而止於自己,自為因果,這就是說在自己內有自己存在的原因,人只為自己而活,而不為其他而活,道德、宗教、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事,都是自己,無關神明。他們的理論,表面上看去,並不否定神的存在,也有宗教的名詞,但是這個神是誰,是一個理念,是存在於人,是不出於人,是無別於人,推到最後,也就是自己。宗教也是這樣,它的對象已經不是神明,它的理論已經不是客觀的教義,是建立在自我上,也是建立在人上。如果說他們的神是自己,是人,說他們的宗教是人的宗教,是自己的宗教,可以說沒有什麼大的錯誤。總之,好像哲學強調了自己,強調了人,主張了主觀性,他們忽視客觀超越的存在,而只承認內在性,主觀性。然而人畢竟是偶有的,可有可無的,今天有,明天便消失了,縱使明天不消失,不久之後,總要消失,滄海桑田,桑田滄海,最後也要沒有了滄海,也要消失了桑田。這樣一個飄然類轉蓬的人,如果能作為一切的堅強基礎?這種學說的推演不但是上帝死亡,上帝只在人心,而更帶來了人類的死亡,人類的無意義,一切是虛妄的,一切都不堅實,宗教只有主觀的意義,最多只是作為心之安頓的暫時用途,共此而已,是沒有多少意義的。

然而哲學有兩種:一種是書本上的哲學,是體系的,是教授的;一種則是生活的,存在人心中的。在書本上的哲學中,從表面上看,對於宗教,尤其是對於我們的天主教,自從西方部分文化輸入以後,可以說是不利的。然而我們且不說信仰這種書本哲學的人,只是少數,只是暫時的,並且在骨子裡,我們還可以看出他們對神的渴望,永恆的追逐,無限的希冀。宗教的探求,以及真理的鑽研在這些人內心有知無知的表現中,乃是一種宗教的熱誠,一種宗教的情操,一種宗教的篤愛,如果運用適宜,引領得法,這些哲人是不難引入宗教,即真宗教的信仰的,這是我們作傳教工作者,所應該知道並注意的一種境界。此外即便從消極方面看,由絕對虛無或空虛之中,一轉而到實在,並不是一件難事,這個由虛入實,由心的空虛而進入實在的把握,並不是很困難的事,全在我們的把握與運用,和我們對這個問題應該有的注意。

此外,在生活哲學中,也就是在一般人心中,中國人的宗教情操一直是很濃厚的,如何能將這份濃厚的情操轉而到我們的宗教,這也是值得我們注意並加以研究的。

從現在中國的哲學的表面去看,無可懷疑,對於宗教是有著悲觀的趨勢的,然而如果從深處看,從他們都是要追求真理,解決人生的心意去看,熱愛真理的精神,正是轉向宗教的精神,我們不但有埋由悲觀,而更該打起精神,加強工作,我們再重覆一句:如果運用得宜,豐碩的成果正在等待著我們,問題是我們要研究一下:什麼是使我們運用得宜的方法與步驟。

有了事實的發掘,有了問題的提出,解決的辦法,我想不用說,大家也會找到的。如果硬要畫蛇添足的要我找出解決的方法的話,那我個人也只是原則性的,提出我的想法,供給大家作一個討論的開始與提示,循此而集思廣益,以期發掘出更好的方法:

一、我們應該和這些思想在一起:意思是說,我們對當前的中國哲學思想,無論是舶來品,無論是自發的,我們都應該對他們不陌生,都應深入並了解他們,知道他們的真意與指向,入虎穴而後得虎子,與他們在一起,洞澈他們,我們就能有辦法引領地們回入正軌。

二、要深浸於中國文化,這本來從上一題能演繹出來。真理雖無國籍,但真理在每個文化中,有其特色的外衣,不深入於這個表現在外的文化,我們便無法與浸於這個文化中的人們來往,更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而發生親切感。那麼對這一文化的構成的因素:語言、文字、風俗、習慣,都應有深入的了解。

三、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一個國家,就須篤愛它的文化。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我們篤愛一個文化,才能改正它的錯誤,發展它的優長,而使在這種文化下生長的人接受我們的感召,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才能將真的宗教輸入他們的文化之中而發榮滋長。

以上是我個人對中國當代哲學與宗教的一個無甚高論的看法,敬請大家批評與指教。

編者附誌:本演講雖已在「基督教論壇」第二五三期(民國五十九年八月三十日)第六版發表,但並不完全。本文最後數段(由「有了事實的發掘,有了問題的提出」起)在該報刊均付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