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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70)p539-547
   

目前自由中國的文學與宗教思想型態

 

在討論本題之前,我們需要先瞭解「宗教」,「文學」在此範圍內的界說。文學在此絕大部份是指目前具有代表性的一般文學作品。「宗教」不僅包括有儀式、有組織的宗教信仰,也著重個人對生命及其價值所持的態度。當我們劃定了這個範圍以後,可以體會到宗教、文學均為人生中的一部份,因而我們將以這種態度來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裡所擁有的宗教思想。

我國自古以來,儒家常被稱為儒教,事實上儒家的宗教成份很輕。祭祀先人或有虔敬之心,行禮如儀也有禮儀之情,但無所謂受洗,無所謂末日之審判。最主要的,根本沒有原罪的觀念。宗教中的誘惑,懲罰,拯救等觀念,在佛教輸入中國之前,並不存在於中國的想像中;即使在佛教輸入之後,這些觀念也只流行於俗文學裡。中國文學的最高境界,往往是人與自然的默契及人間的主題(個人的,時代的,和歷史的主題),不像西方文學的最高境界,往往是宗教或神話的,其主題是人與神的衝突。

由上列的概說可見,中國並非一個宗教性很濃厚的國家。雖然佛教似乎是較普遍及廣泛的一種宗教信仰,但佛教中的很多思想已融合了中國的傳統思想,如倫理道德,生活背景及規範在傳統中的演變等等,在很多種情形之下,人們的日常生活已很自然的表現了那些思想的自然結合。

讓我們先瞭解一下目前自由中國文學與宗教思想型態。然後,我們再看看文學中的宗教成份,及由作品中看看作者之態度及讀者的一般反應。依比較具體且顯明的分析,目前中國社會對宗教顯示下列五種情況:

1.無神論:相信自己的良心及傳統所留下的準則,只要自己做得對,做得好,無需信仰任何宗教,因此對宗教有種偏激及膚淺的看法。

2.以東方佛教和中國固有道德的觀念、和舊有禮教傳統精神作為信仰的中心,但沒有宗教熱忱。因而有些人批評中國有宗教,但沒有信仰。

3.提到「上帝」,「老天」,「上蒼」……卻未對宗教作較深入的瞭解。受西方翻譯文學的影響,變成人云亦云,卻不知其所以然。

4.根本否認宗教的存在,此項反對或許來自對傳教士或傳教方法所起的反感,偶爾也有反對的言論發表。

5.當然也有人對宗教有較多的瞭解且有發自內心的信德,但在現今的社會中比較不易看到這種信德。大多數人都在恍恍惚惚的情況下把握不住自已的人生信仰,而流露出苦悶,煩躁。在下面將要分析的作品中,這種情形可以由它們的膚淺,缺乏思想和深度中看出一斑。

宗教只是人生中的一部份,在目前的自由中國更是極有限的一部份。在現代中國文學作品中,仿似新詩及散文包含的宗教成份較多。主要的是因為新詩及散文之創作直接反應了作者對人生的感觸,這種感觸也就包含了多多少少對人生所作解答的思想成分。至於小說,戲劇卻不多提宗教,即便宗教偶爾出現,也不把宗教當成主題來處理。能夠具體而有系統的徹底探討宗教意義者,在現代文學作品中實在不多。一則現代文學流於通俗趣味。在梁實秋先生所著的偏見集中有「文學的嚴重性」一文提到近代中國文學太偏重於技巧而無思想,既然無思想即沒有深度,沒有深度對人生的體驗就只有在表上面發揮,較趨於潮流化,因此能反應人生真諦的宗教思想就更不易在現代文學作品中見到了。尤其是現在這個受西方文學影響及尋求自我形態的過渡時期。中國現代文學的本身仍處於摸索,奠基的時候,除了容易接近時代的流俗外,是較不易把握方向的。雖然如此,目前中國文學作品仍多多少少採用了一些宗教用語或典故,也有以宗教的精神穿插其中,因而對宗教的信仰也顯出了一些跡象,讓我們由一些詩及小說來討論一下作者的態度及讀者的反應。

張默先生是現代詩人中最純情與最有所執握的一位。下面是他針對這題目所寫的一段:「就詩的本身而言,它所蘊含的宗教思想應該是自身俱足,惟其如此,它才不曾虛假,我們寫詩,絕不是為了傳達什麼,但是當某些『宗教思想』不知不覺進入到我們心裡,而又不知不覺地從我們的筆尖流出來,它應該與作者的精神境界渾成一體,但是以一個詩人在創作時他絕不曾慮膚到如何牽涉到讀者的信仰問題,他所企盼的是,這首詩能否完整,能否臻至表現的化境,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他又說:「在文學上,我是一個:『現代主義者』(尤指打破傳統而言)。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認為所有宗教是要人向上,要人為善。宗教本是人類靈魂的鎮靜劑,它追求『永桓的迴歸』,它摒棄『邪惡』,就這兩點而論,我的詩倒是表現了不少,但這似乎不是概括宗教思想的全部。坦白的說,我不鼓勵把『宗教思想』與『現代詩』抽出來單獨討論,因為詩的境界是最高的,它觸達的範圍可能是太大了。」

以上作者這段本身的談話幾乎代表了不少現代詩的作者的態度。另一位現代詩人是周夢蝶先生,他的詩之最大特色之一是表現了無懈可擊的真摯。僅抄錄一首「還魂草」,由之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採用了佛教經典和靈感來建立他的「對悟」。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腳印,與他!」

  你說。

x x x

  這是一首寫雪的,古老的故事

  寫在你底腳下

  而又亮在你眼裡心裡的;

  你說。雖然那時妳還很小

  (還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於以夢幻釀蜜

  倦於在鬢邊襟邊簪帶憂愁了。

x x x

  穿過我與非我

  穿過十一月與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x x x

南極與北極距離短了,

在笑聲嘩嘩然

從釋雪深深的覆蓋下竄起,

面對第一線金陽

面對枯葉般匍匐在你腳下的死亡與死亡

在八千八百之上

妳以青眼向塵凡宣示:

  「凡踏著我腳印來的

我便以我:和我腳印,與他!」

另一詩人沉思先生所著的月光的塑像中有許多天主教(基督教)中有關比喻耶穌的思想。在「奉獻」一詩中詩人引用聖經上的一句話:「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光代表耶穌為人犧牲了一切,而人卻沒有好好的接受祂。因此詩人總在黑夜的時候聽到天主的呼喚。天空中,星辰中所形成最明亮的光,使詩人心中的私情消除,剩下一顆明亮無雜念的心,歸向並榮耀天主。

現代詩人在表現其轉位的自我時,都顯示出一種孤絕感,雖不一定是不食人間煙火者,但他們各各都是一個孤絕的追尋者。詩人的孤絕是由於個人的感性解體(dissociation of sensibility)所致。個人可以表現或流露自我的理想或感受,但一接觸現實平面,即為現實的牆堵塞和壓碎。而詩人就只圍困於自我的世界中。中國現代詩人最能表現這種孤絕感的;莫過於洛夫和周夢蝶。洛夫的孤絕是一種「純粹」,一種「介入」的「自現」;周夢蝶的孤絕是一種超越,一種「禪化」的「升現」,在他流露自我中,其意象的構成和心靈的狀貌,顯然是一種「禪」,一種「佛」,達到「無有」,「淨化」的境界。他的感性已跟這物質社會解體。他在形上世界中追尋「我」,君臨萬象,待「我」如待「佛」。試看其「孤峰頂上」(選錄自「還魂草」詩集):

「恍如自流變中蟬蛻而進入永桓

  那種孤危與悚慄的欣喜!

髣彿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

  將你高高舉起以寶蓮干葉

  盈耳是冷冷襲人的天籟

  擲八萬四干桓河沙卻於一彈指!

  靜寂啊!血脈裡奔流著你。

  當第一瓣雪花與第一聲春雷

  將你底渾混點醒……眼花耳熱

  你底心遂繽紛為千樹蝴蝶。」

  概言之,「孤峰」,是個人生存之峰,但卻是孤獨無比,只你一個人,這是「禪」的頓悟與直指。但這雒「孤絕」不是一種「遁世」,而是一種自我的淨化。

近二十年的中國小說多數主題是愛情,離亂和留學問題。華嚴女士的「智慧的燈」是一部提到或牽涉到宗教思想較多的小說。其中一段以呂洞賓化裝為叫化子勸人樂善好施,濟貧救苦之德,由神仙故事中指示人生中的一點德行。人間故事均為民間的傳說,鮮為人所相信,但此傳說多少與宗教思想中望人為善,博愛之情相吻合。

此書主角凌淨華對宗教有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在她給一位牧師的回答中可以體會出來,現節錄兩小段於後:「人類不能直接的感觸到神,所以我可以懷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類不能直接感觸到的東西太多了,並不能因此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懷疑可以推翻。再說,相信宇宙間一位真主宰是人類本身的好處:宗教的成立為的是輔助人生,人生創造了宗教,宗教給人類的幫助,勝過世上的一切。雖然我認為神的有無是不足輕重的,但對大部份的人說來,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應該的。』……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的心中早有一種極強的,對人生的瞭解和信仰,這種瞭解和信仰,是不會被塵世的慾濤所淹沒的。這就是宗教所期望於人的。但是人類的智慧和堅定畢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道路上許多無法解釋,無法避免的疾苦時,堅信天地間有一位真的主宰在照拂我們,對我們的益處是不可思議的。」

總而言之,凌淨華雖然不反對宗教,但是絕非某種宗教的虔誠信徒。華嚴女士另一長篇小說「生命的樂章」的開頭提到了兩句話:「生命的曲調是輕快抑或沉鬱,且看你怎樣調弄情的絃,慾的鍵。」這番話亦指出人生中的冥冥是有種精神力量指使著。

另一年青的已去世的現代小說著作家王尚義先生對宗教的看法是比較強烈的。他在聯合副刊登出了一篇名為「大悲咒」的短篇小說,其中對宗教(尤其是佛教)大力攻擊,其結果是引起不少的佛教徒的反擊與指責。王先生將讀者寫給他的兩封信公佈出來,其中一封如此寫著:「……沒有信仰的人生,活像浮萍,沒有安定,沒有歡樂。你是尼釆、叔本華的信徒,你的人生觀,一切一切都受了他們影響,鼻子被人牽著走路,你嘲笑每一個人,每一件事,而結果你仍生活在幻想,矛盾,逃避現實中。」這位讀者,撐起宗教的旗幟,很主觀,卻很虔誠。

再看另一封讀者的信:「……惟用『大悲咒』為題,近似褻瀆阮羅尼禪品神妙章句,使亂世苦惱眾生易生模稜,此中因果太大,幸以後多加注意,則功德無量矣。即大佛經上經句章咒勿輕用於文學作品上,往往易生反作用,使人眩惑,因而淨智正見無由而生。」這兩封信並不能代表所有讀者對宗教與文學共存性有所懷疑或否定。但也存著模稜兩可的意味。

王先生的另一暢銷小說「狂流」中也有宗教思想的發揮。認為「解脫」之道只有到宗教裡去找。

  「宗教完全是感情的東西,經不起考驗和分析。」

  小說中亦提到「空」的道理:「為什麼佛教說四大皆空呢?因為一切都是無常的,花開花落,生死聚散,都是無常的表現。就時間上講,現在變為過去,將來變成現在,一切都會來,一切都會過去,在這個飛逝的時間流裡,我們抓不住絲毫桓常的東西。就空間上講,萬事萬物都在不息地變化著,就連我們自己,也是個變動的基點,誰也不能保證誰,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由此而構成一個夢的人生。……無盡的理想:都是虛妄的,都是鏡中的花,都是水中的月,都是夢中的遊戲。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不會為得失而煩惱,為愛情而悲嘆,一切本身是空的,因為是空,所以就不要執著得失,不執著得失就沒有痛苦。」「所謂空,是我們觀念的否定,但是在這個否定後,必須再有一個肯定。否定了假相之後,你不再做外物的奴隸、不再受利慾的引誘和不可抗拒的壓迫而生活:肯定真相之後,你完全成了自我的主人,妳的生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再去奮鬥,創造。」多麼豪邁又飄逸的精神生活境界啊!

一般說來,現代大多數的人對宗教缺乏熱忱或不感覺有宗教的需要。但是,也很少有人顯明的打起旗幟高唱無神論,或攻擊某一種宗教。雖然如此,教條的訓誨仍不如傳統的是非觀念及道德準則發生較積極的作用。傳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非常大,而儒家思想並非一種宗教。

從這簡短不全的報導中可以體會到文學是反映人生的,雖然這階段的文學作品是不很成熟的,但是也可以體會出往後我們工作擔子的沉重。為達成一個遠大的理想,除了需要多方瞭解之外,還得把握以「人生的愛」,反對「人類的愛」為精神力的根源。由此根源會產生一種對這份工作及使命所需要的耐性及希望。在這前代,聖教會本身需要有一番振作,以堅定的信心接受時代所給予的挑戰,為能使人類的生活走向聖化的境地。期望這區區的見解能夠在此次講習會中發生些許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