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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論集
(1969)p255-265
   

當代傳教神學

 

(本年三月二十七日至三十一日,SEDOS一由二十九個傳教修會所成立的傳教問題研究中心——在羅馬舉辦一個傳教神學研討會。以下是出席該會的一位亞洲神學家,菲律賓耶酥會士Fr. C. Arevalo. S.J.的報告。)

舉辦這次研討會的原因,是由於二十九個傳教會的總會長想替他們的傳教士針對今日傳教區兩大神學問題尋求解答:一、為什麼要傳教?(注) 二、傳教與人類發展的關係。

第一個問題的產生,在於梵蒂國第二屆大公會議對非基督宗教採取了一種比較開放的新態度。第二個有關人類發展的問題,因為教宗保祿六世的“民族發展”通諭而更形迫切。為此,這不是一個純粹討論理論性問題的研討會,它的目的是試圖替傳教士尋求清楚和切實的答案。

會議是否成功

這問題目前很難斷定是或否。研討會之始,出席人士即已感到無法獲得簡短的答案。如果能解答傳教士的問題,會議便算成功,否則便是失敗。

會議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由於真有實地經驗的傳教士出席的人數太少,以致過分注重歐洲神學家心目中的傳教神學問題。他們不明瞭傳教區的實際情況,討論問題時往往太理論化和抽象化。

會議的氣氛

這次會議是樂觀抑或悲觀?保守抑或前進?我想不能冠以一個簡單的形容詞。研討會一開始,就已清楚顯出兩種思想的主流。一種是以“危機”為出發點,認為教會的信仰、教義和傳統正面臨嚴重的危機,對當前教會內反傳統的潮流深感憂慮,因此致力於挽救狂瀾,維護傳統。

另一派則高瞻遠矚,極度樂觀。這些人深受德日進(Teilhard de Chardin)思想的影響,對宇宙在救恩史中的遠景,和一切宗教與基督宗教的關係,持一種開放的看法。一般而言,這是研討會中佔優勢的思想主流。不過這種思想的條理似乎仍不夠分明。

這兩種思潮在會議中相互衝擊的現象,大致上反映出當前傳教神學的狀況。

會議通過的宣言,採取了相當令人滿意的折中立場,為大部分出席的神學家所接受,認為是這次研討會所能獲致的前進而又合理的適中結論。

對非基督宗教的不同立場

在討論中出現兩種不同的立場。其中一種,基本上反映出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的聲明,對非基督徒分享天主恩寵的看法,比最近幾個世紀天主教神學的傳統態度要大方得多。這種立場肯定非基督宗教內的真理成分。這些真理成分的來源,可能經過多種途徑,比如籍自然啟示、籍與猶太信仰傳統或基督信仰傳統直接或間接的接觸。這種論調與教會初期護教學家所說的“人靈皆有基督徒本質”極相吻合。通過這些真理成分,天主的恩寵能深入這些宗教,將之淨化、提升,並引入福音的救援範疇內。為此,非基督宗教的信徒,假如忠誠地按照他們的信仰生活,也能得救。教會承認這是天主各種的工作,祂的工作超越有形教會的界限。總而言之,這是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所肯定的比較傳統的,然而也夠開放的態度。

另外一種立場是以“宇宙的救援史”(cosmic salvation history)為根據點,從一個更寬大的角度去看非基督宗教的問題。持這觀點的人願意稱非基督宗教——當作一種“制度”(system)而言——為救援的途徑,和救援的方法;有人甚且認為它們是全然超性的制度。在這些人的寬遠視野裡,救援遠超過猶太基督宗教(Judaeo-Christian)啟示的界限。他們認為人類全部的歷史,從某種意義說來,就是一種救援史,這是仁慈聖父創始的工程,因此,為大部分人類而言,就實實在在是救援的途徑。事實上,無論過去、現在、或不久的將來,猶太基督宗教的信徒在歷史上僅構成人類很小的一部分。我們該將人類的全部歷史看作天主救援的普遍途徑,不要將非基督宗教看作靜止的、不前進的,而應視它們為在歷史中不斷發展的事實,天主就願用它們為大家部分人得救的方法。

當然,這一立場即刻引起基督教會的救援史在宇宙救援史裹的獨特性的問題。按照這種立場來說,基督教會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位呢?會議中一位神學家說,基督教會的任務便是服務(Diakonia)。猶太基督宗教的啟示可以說是為世界服務,給宇宙救援史指出方向;它是恩寵的核心,獨具無比的一致性、合一性、和圓滿性;它滲透全人類的普遍救援史,給人類在宗教、文化、歷史、文藝等各方面的努力指出清楚的目標,好能將人類的嚮往、願望與道德融合為一體,引導人類邁向一種新的精神境界。為此,基督宗教仍保留其超越地位,然而它的存在完全是“為他”,它不斷注入普通救恩史的廣大川流,產生淨化和澄清的作用。這種立場論一方面維護基督宗教的獨特性,另一方面卻用更整體化、更歷史性、和更全面的觀點透視非基督宗教在救援的大工程中的地位。

雖然這種觀點新近才受到注意,但也並非全然新穎,在教會初期像依肋內(Irenaeus)等人早已提出。依我看來,如果基督徒繼續不斷與仍在演進中的非基督宗教和文化擴大會議,近數十年內這種理論將極有發展。

傳教與人類發展

這個問題不像非基督宗教問題那樣引起爭論,雖然討論中也有意見分歧之處,但會議有關傳教與發展的結論基本上為全體出席神學家所接受。

在此,我想提出非常重要的一點:雖然大家在文字上同意,但並非每個人的詮釋都一致。舉例來說,試讀宣言中的這一段話:“從這角度看來,導致人的整體發展的工作是真正傳佈福音(evangelization)的途徑。這種工作超越現世的界限,具體來說,它牽涉整個的人,要求人精神自由的基本抉擇……。這是承認基督為世界之主的有力的活見證,我們應當肯定這種工作實實在在是傳佈福音的工作,具有明顯的宗教意義的行為”。持不同立場的人對這段問題的詮釋自會有差別。有些人會視發展為一種“福音前導”(Pre-evangelization),唯有直接宣佈和施行聖事才是真正的傳揚福音。但另一些人卻會在上述同樣的一段文字中體察其更深遠、更豐富的意義。

大體說來,我認為這段話意蘊深長,值得細心研究體會,在短短數語裹暗藏大量未經發掘的寶藏,有待我們去開發。不要忘記,“發展的神學”(theology of development)只在發展的初期,要等待它研究發揮到相當程度時,我們才能體會到它的新穎——就是說,它對我們這時代有特殊的新意義,雖然它仍是與傳統一脈相連的。

在有關發展的宣言中,另有相當重要的一點,涉及教會和它的機構(如醫院、診所、學校等)在發展中的地位。教會應持的態度是服務而非“溫情主義” (paternal-ism) ,這是基本和實際的原則。教會促進社會發展,是否該成立特殊的教會機構,抑或將教會的工作併入由政府或民間團體所主持的幅度更大的計畫中,而能給人類提供更大的服務?這一切都應當依上述原則來決定。

宣言中論及“俗化運動”(secularization)的一段,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非基督宗教由缺乏歷史性的觀點,直到今天大致上仍然與實存的物質世界脫節,俗化運動帶來歷史性的遠景和自由的精神,促使這些宗教認清人在自由和歷史中努力的意義。

第二,由於俗化運動將信仰與文化加以區分,基督宗教雖然原是自西方輸入,現在能洗脫西方文化的成分。這是積極和有益的一點。但另一方面,參加這次研討會的神學家對俗化運動消極的一面也深表關懷。哲學家黎柯(Paul Ricoeur)曾多次指出,社會的“理性化過程”(rationalization)在程式和方法上愈進步,“意義”會愈快消失。然而無論是西方或在發展中的國家,基督信仰與傳教工作首先該灌輸的就是意義。意義不該在發展過程中消失,否則便失去了配合傳教與發展的原來目的。

一些意見

遠道從亞洲和非洲來的少數神學家,多少想到討論太注重觀念的精確,與教會在發展中國家裹每天遭遇的實際問題脫節,老一輩的歐洲神學家更易犯這毛病。這不禁使人聯想起世界基督教協會(WCC)去年在瑞典烏普撒拉(Uppsala)舉行的第四屆大會的宣言,指出現代的神學家應是一個“置身於問題中的人”(engaged man),他的職責不能僅限於自書本中取得知識,再將之傳授給另一批讀死書的人。許多人認為,今日教會的信仰與思潮,要求神學家“弄污他的雙手”,親身參與實地建設基督神國度的工作。事實上教會的歷史一直都證實這種精神的需要,在神學發展的重要時期,神學界的領導人物常是獻身於牧靈工作的“教會之士”(men of the Church)。聖奧斯定是最好的例子。連世紀計程車林學派大師也不是終日埋頭於卷籍中;例如聖多瑪斯就常出入於宮廷,來往於大街小巷,執教於大學,並非關在修院中閉門造車。今日的情形也是一樣,傳教學家應當對傳教區工作有親身經驗。

固然,這並非將獻身於研究的神學家一筆抹殺,他們在歷史和神學方面的工作仍有其價值。但是他們不會成為傳教神學的領導人物,有創造性的重要工作定將出自從事於傳教事業的人,他們融會貫通了學者專家的資料和綜合結論,再在傳教生活和行動中實地考證研究。

結論

現在將這次研討會的主要結論分述於下:

一、為什麼要傳教

傳教士一向深信給非基督徒傳教的迫切需要,但是今日這種信心已受到考驗。在許多地區,人口不斷增加,而歸化受洗者卻與日俱減,有時甚至已經完全絕跡。同時,一種新思想正在興起,它的趨勢是承認在通往耶酥基督的救援道路上,非基督宗教有積極的地位。

果真如此,一連串的問題便隨之產生:我們是否仍該不惜一切努力歸化非基督徒?幫助他們在自己的宗教內成長和前進,不是更好嗎?歸依基督信仰豈非等於他們拋棄傳統文化,使他們的生命失去重心?總之,今日傳教事業的真正動機是什麼?

甲、非基督宗教耶酥基督內的救援

首先我們該牢記一些真理:

  1. 天主聖神在每個人心中和每個民族中工作。但是由於非基督宗教是人欲尋求人生意義,而憑其宗教本能創始的。從這方面來說,不可能是救援的途徑,內因救援的唯一途徑源自天父的主動。它遣發了它的聖子來世,人要得救,便該藉信仰認識基督,並以愛來接受它。
  2. 不過非基督宗教的確包含一些真正的價值,因此也成為導往福音的路,從然它們也混雜了一些錯誤和歧異的成分。經過恩寵的淨化與提升,這些真理的成分能成為非基督徒接受救援的信仰與愛德的準備。另一方面,我們並不否認在這些宗教的信仰和禮儀中,能找出許多超性的成分——不論它們的來源是怎樣。
  3. 宜講福音的工作非但不因非基督宗教的存在而成為多餘,反而因之更形重要。說非基督宗教是福音的前導,意思就是說它們的存在指向基督,亦即是說唯有福音才能滿全它們存在的意義。如果這些宗教蘊涵超性的成分,便該追溯這些成分的來源,再將之引至圓滿點——就是活在教會內的降生的天主聖言。

乙、究竟為什麼要傳教

從這角度看來,傳教事業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1. 如果天主的恩寵是助人歸向基督,傳教的目的便是導引人向這目標前進,直到他們對基督的奧蹟有完全的認識。
  2. 傳教使人認清真實的人性、人生的目的和真諦、以及達到合一與和平——當今人類的兩大基本願望——的有效方法。
  3. 基督曾訓令教會往普世傳報它復活的喜訊和發揚福音的精神,其目的不外是使基督神國逐漸統禦一切。傳教士為天主的光榮辛勞,邀請萬民歸依基督,成為它的門徒,這樣教會才會顯出它的大公性,為天主的王國在來世的“新天新地”鋪路。

丙、傳教方法

在態度方法上和具體行動方面,有幾點應當注意:

  1. 傳教士絕對不是從零點做起,通過會談,他們會發現蘊藏在非基督宗教內的真價值,而設法加以淨化、提升,並將基督的福音注入其中。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這樣,基督才不會被非基督徒視為“外人”,卻顯出來它就是他們一直在追求的那一位。“現在,我就將你們敬拜而不認識的這位,傳告給你們。”(宗……十七·23)

2、 欲有真誠的會談並得到美滿的效果,必須嚴守下列條件:

  1. 傳教士該全心全靈投入他們工作地區的非基督民族的文化,這樣才能實在借體驗來瞭解他們的心靈,自他們的宗教經驗和可感性(sensibility)的深處認識他們的特性。
  2. 傳教士的存在和經驗,該反映出基督降生、死亡與復活的奧蹟
  3. 個別的歸化應當至於全體民族的歸化和全人類的救援之遠景中。

二、傳教與發展

有真正傳教精神的傳教士常致力於人類的成長和發展。如果範圍僅限於堂區或教區,是不會引起什麼問題的。但是今日發展的組織正演變成非常複雜的問題,牽涉到整個國家,國際關係,甚至全世界。發展實際上已成為專家的工作,一般傳教士不禁感到迷茫,看不出他們在發展中應扮演的角色。

藉“傳教與發展”的神學的協助,他們應當一方面忠心履行傳佈福音的聖召,同時在發展的新體制內致力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然而,他們往往感到教會的傳教事業被人工技術的大機器吞沒了,並未能成為發展的靈魂和原動力。

面對當前神學家的分歧意見,傳教士深感困惑彷徨。如果有些神學家堅持宣講天主聖言與施行聖事的基本重要性和不可或缺性,那些由於具體環境要求獻身於發展工作的傳教士便覺得良心忐忑不安。如果另一些神學家強調發展的首要地位,則那些專心從事傳統式使徒工作的傳教士便不禁對自身的工作價值發生疑問。

今日傳教士面臨的主要難題,按參加這次研討會的神學家的看法,可歸納如下。

甲、傳佈福音與發展的關係

這裡所謂“發展”是指“民族發展”通諭中所講的:“我們要討論的是整體的發展,就是人的全面發展和全人類的發展。”實際上這是由福音的新訓令引申出來的:“有如基督愛了你們,你們也該彼此相愛。”根據這種精神說來,助人整體發展實在是真正的傳佈福音的方法。這種工作與整個的人有關,要求人精神自由的基本抉擇,它的價值也就超越現世,指向永恆。

由於這工作牽涉到人的自身,發展不能僅視為客觀事物,而還是基督統禦世界的有力的活見證。這種見證理應視為真實的傳佈福音的工作,及具有明顯的宗教意義的行為。另一方面,這種作證只是傳佈福音的方法之一,我們仍需要宣講救援的真理之言,以向世人昭示天主召叫人的奧秘,和答覆今日人類的問題和渴望。

因此,這兩種傳佈福音的方法實在是二而一,必須相輔相成。後一種方法,即宣講聖言與施行聖事,使人明瞭發展的深奧意義,並給與發展帶來一種超人性的動力。就基督徒是基督臨在世界上的有形媒介而言,他們在發展方面的貢獻,是不可被取代的。因為接受和忠心聽從聖言,賦給人一種新精神,使人對開拓人類前程的責任有一種新的自覺和認識。

如果有人受環境的限制不能直接宣講福音,但本著傳教精神從事發展的工作,仍有真正的傳教意義:這種工作有助於天主和世間神國的全面發展。然而傳教士應當自始即懷著這種傳教意義去從事發展的事業,並且視之為福音的有力的活見證,因為是耶酥首先這樣身教力行。

乙、教會一為救援機構的角色

教會對發展的一切貢獻全該秉承服務而非溫情主義的精神。“我來是為服侍人,而非為受人服侍。”

教會是否要建立或維持自己的機構,抑或加入非教會的組織中工作,應由上述原則決定。

總之,在這方面,教會扮演的角色是教育性的,目的是以基督的愛煦育滋養人群。

丙、西方的俗化運動是否應在傳教區推行

亞非人士感到西方的俗化運動已開始呈現種種病徵,另一方面,非基督徒正加緊努力,要將物質文明配合他們的宗教精神。不過,我們盡可希望這些在發展中的國家和民族,憑他們的固有民族性和天賦,會擷精取華,避免西方已經歷過的俗化運動的極端。

在此,我們該牢記“俗化運動”與“世俗主義”(secularism)的區別。

俗化運動的正確意義是承認世間事物應有的獨特自主性,而又不失人類活動指向基督救援的方向。

 

 

(注)本文中“傳教”Mission 一詞,皆指狹義的向非基督徒傳佈福音而言。

 

(本人譯自“Teaching All Nation”季刊,馬尼拉,一九六九年七月份247-2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