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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年刊
(1986)p199-206
 

伯多祿盤石

 

 

聖經中的伯多祿共有三個名字,他原名「西滿」(Sm'on = Simon),耶穌給他改名叫「刻法」(Kpy'),意即「伯多祿」(Πετροζ)。到了今天,伯多祿已經成為一個很普通的男子名;我們在這裡所說的,卻是歷史中的第一位伯多祿。

關於西滿改名伯多祿的事,四福音都有記述;在這些記述中,我們大抵可以分別出兩至三個傳統。瑪四:18;谷三:16;路六:14的記載都很簡單,這個傳統大致上把改名的事追索到耶穌召選伯多祿的脈胳範圍中。另外,若一:42也保留了一段類似的傳統,背景也是召選門徒;不過,這裡卻提供了一些獨特的資料:西滿的全名是「若望的兒子西滿」,耶穌給他取名「刻法」,聖史跟著提供了一點字源的線索,他解釋這個阿拉美(Aramaic)字的意思,並說:「意即『伯多祿』」,換言之,在希臘文,「伯多祿」一字就是亞拉美語「刻法」一字的意譯(不是音譯)?它翻譯了在另一個語言系統上與它意義相同的字。

若一:42的傳統可說界於谷三:16(和平行文) 和瑪十六:18之間;一方面,它和谷三:16一樣,把改名之事安放在召選門徒的背景中,另方面,它也和瑪十六:18相若,從字源上解釋了「刻法」和「伯多祿」兩個字的關係,而它所加給的資料亦與瑪十六:17不謀而合(1)。不過瑪十六:18更進一步,解釋了耶穌改名的深意,並顯露刻法/伯多祿的雙關含義。原來不管在亞拉美語還是在希臘文,刻法/伯多祿都不是一個人的名字(propel name),而是一個普通名詞(common name):石,大石,磐石(2),這樣,它就和「西滿」這個名字不同,後者在新約時代,是一個相當通行的人名;可是,在耶穌給西滿改名的年代,卻沒有人會叫作「石」!因此,它本來只能算是一個「諢名」,一個綽號,像「豹子頭」之於林沖,「智多星」之於吳用一樣,它們只是描寫一些屬於林沖、屬於吳用的特質。

瑪十六:18清楚顯示了西滿改名伯多祿的真正意思。因為刻法/伯多祿一字有雙關含意--這個人名本來是一個普通名詞,因此,當瑪十六:18的耶穌對西滿這樣說:「你是Πετροζ(伯多祿磐石),在這Πετροζ(盤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會」的時候,「磐石」這個字就一語雙關地拍這個叫做磐石的人認同為教會的基石。原來名字,在古人心目中,不單是一個稱號,它還代表那個人,他們甚至相信名字擁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因此掌握到一個人(或神) 的名字,就能對他產生一種神秘的驅策力,而更改名字,在猶太傳統中更不陌生(如創十七:5-15;三十二:28),它不單代表名稱的轉變,還象徵一種和生命有關的轉捩。改名的人承擔了一個許諾(阿巴郎改名為阿巴辣罕,就是要成為萬民之父);當然,有許諾,就有責任(所以天主要和阿巴辣罕訂立盟約),限制他和自己的關係。現在西滿更名為「石」,他為背負了一個許諾、一個責任;而更有甚者,這一許諾和責任,都暗藏在「石」這個名號之中。

由此可見,正因為「刻法/伯多祿」不是一個人名,而是個普通名詞,這件改名事蹟才更具深意。小明可以改名做小行,或者麗霞改喚愛娟,這在他的生命中,即使有很大的意義,可是在這個新名字土,我們到底看不出他改變了的生命特質。可是當一個叫做西滿的人改喚作磐石的時候,事情就不可同日而語了。他的新名字不單是一個稱號,它還指出這個人生命的實質意義、他的身份、他的任務、甚至他的存在。它代表一項功能,西滿從此不單被「喚」作磐石,他還「是」磐石,要「作」磐石,「成為」磐石,因為在這伯多祿磐石之上,教會就要建立起來。

可是,對於瑪十六17-20這一節福音,自古以來產生了無數的疑團,它只出現在瑪竇福音而被其他三部福音所略去,就更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性(3)。尤其在教派的紛爭上,羅馬天主教以此作為她得享「正統」的聖經根據,認為伯多祿的權力已經遞交到他的繼承人身上;基督教的兄弟們則力排此說,甚至否定教會是建基在伯多祿之上。大約三十年前,奧斯卡.庫爾曼(Oscar cullmann) 這位基督教聖經大師,在他的力作彼得:門徒、宗徒、致命者中為這個持續了幾個世紀的爭論作了一個總結(4)。他採用歷史的科學方法,盡量排拒教派利益的誘惑,希望以客觀的態度對待聖經。他的結論肯定了伯多祿在早期教會中的首席地位;卻對宗教承嗣權的問題甚表懷疑。天主教方面的回應可以奧圖.卡革(Otto Karrer) 的伯多祿和教會為代表(5)。二位大師的爭論已成歷史;教會仍然繼續她的步伐。本文也不是要重複他們的理論,只是想在這個問題上提供一點個人的、簡陋的看法。

庫爾曼不單接受這節福音來自歷史中的耶穌的說法(6) (它不是瑪竇為著因應教會的需要而創作的),還接納傳統的「公教」解釋:教會是建立在伯多祿這個歷史人物之上,而不是建基在他明認耶穌的信德上(7),甚或在耶穌自己身上(8)。雖然保祿在格前三:11明明地稱耶穌為「根基」,而且是唯一的根基,因為除祂以外,任何人不能再奠立其他的根基,但是,把格前的思想讀到這段福音中只是忘記了伯多祿這個字一語雙關的結果,這樣,我們就無法理解伯多祿的更改名字與耶穌建立教會這個脈胳範圍的關係。怎樣解釋耶穌先對西滿說:「你是Πετροζ」,再說:「在這Πετροζ上」的關係呢?除了將此Πετροζ看成彼Πετροζ外,我們別無他法。

至論耶穌建立教會的時候,這裡用的是將來式:「在這磐石上,我『將會建立』(oikodomeso) 我的教會。」換言之,教會要待將來才正式建立起來。雖然耶穌在世之時已經聚合了基督徒團體,可是這個未成形的團體只是預顯地生活出那將要成立的教會的特質,後者要在基督死後才正式地建立起來。因而這個將來也不是末日式的終極性的將來。根據庫爾曼的意見,教會與末日的天國相異而相連,她存在於這個世代中,雖然她正從這個世代的末梢向著永恆翹首張望,並一步步地走向她未來的完成。因此未來的教會只是預顯末日天國的光榮,正如聚合在耶穌身旁的天國團體也只是預嚐來日教會的芬芳。這樣,庫爾曼似乎把天國的實現分別出三個相連續的階段:歷史中的耶穌、耶穌死後到末日再來、末日的永恆天國。這三個階段並沒有整整齊齊地割裂開來,相反,在任何一個階段中,我們都可以找到其他兩個階段的因子;因此,我們可以從耶穌身上看到完滿,在教會之中預期天國的來臨。不過,嚴格來說,教會位於這個連續整體的中間階段,這個階段可能為時甚短。事實上,根據種種跡象,我們可以肯定耶穌訊息中濃厚的末日意味,他宣講馬上就要來臨的天國。因而從他死後到他再來的這一段時候,只是天國的預備期,是中間的夾縫時代,而這也是瑪十六:17所說的建立教會的時候。耶穌的末日意識,似乎排除了伯多祿職位世世相傳這個觀念的可能性。

再回頭看瑪十六:18的話!當耶穌對伯多祿說:「你是磐石,在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會」,他所指的,要在上面建立教會的基石,就是怕多祿這個歷史人物。他是對伯多祿,這位歷史中的第一位教會元首說:「我要立你為將要成立的教會的基石。」可是,他亦很可能只是想及伯多祿而已,把歷代的列位教宗都讀到伯多祿身上,以致當耶穌對伯多祿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是對他們說了,這種看法,可能只是後世的理解,而不是聖經原文的意思。這點,筆者以為,我們可以同意庫爾曼的見解。事實上,現今這種層次分明、壁壘森嚴的聖統制,極有可能並不出現在耶穌的視野之內,尤其當我們從末日臨近的角度去理解耶穌訊息的話。

關鍵性的問題似乎是:耶穌立伯多祿為教會磐石,假如他沒有萬世承嗣的觀念,這件事到底有甚麼意思?

其實,「我將會建立我的教會」這句話是中性的,即是說,它雖然沒有明顯地設想,但也沒有顯然排除教會日後的生命,因為這不是它注意的目標。事實上,教會存在時間的短長問題,不在耶穌這句話的視野之內。他說的只是建立、是奠基。這裡用的是建築的形象(9),就像建築樓宇之初要奠下基石一樣,耶穌也在教會正式成立之前親自奠基。奠基只此一次,因此,筆者以為,我們可以同意庫爾曼所說的,這不是一個不斷重複的行動,而是「只此一次」(once and for all) 的事實。不過,我們更要強調的是:不單奠基只此一次,基石也只有這麼一塊,它不曾「移位」,不能「易手」,上面的樓宇站立一天,它在下面也得站立一天,但若在上面的站立千年萬年,它也只得捨命陪君子了。這就是我們與庫爾曼不同的地方(10)。是的,日後樓宇可以增建,可以改建,但是基石早就奠下的了,而這就有萬世的價值,縱使耶穌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沒有想到萬世,就像一個奠基者也可能沒有想過樓宇日後的命運一樣。英文的once-for-all,在中文上幾乎不可 翻譯,不錯,那是once,是獨一,但也是for all-for ever,是永久、是永遠、是決定性地不能變更的事件。

所以教會的基石只有一個,我們不能再有另外的基石,當耶穌立伯多祿為教會基石的時候,他就承擔了永為教會基石的任務,不因時間的短長而有所改變,也不因職位的更遞而有所變動。教會存在二十年、二百年、或二千年,這個基石都是一樣,這是在她建立之初就早已奠定的。即使在宗徒大事錄所顯示的早期教會圖像,也不能改變這點。事實上,我們對早期教會所知甚少,即使伯多祿的確曾經「失勢」(這是個十分不當的形容詞),於是耶路撒冷教會之長的職位落到主的兄弟雅各伯的手裡(宗十二:17),而他自己則在承讓出治理之責之後,四出傳揚主的訊息,與保祿分庭抗禮,分掌「猶太人」及「外邦人」宗徒之職(迦二:7),並聽命於耶路撒冷教會的命令,甚至害怕「由雅各伯那裡來」的人(迦二:12),他身為教會基石的身份仍然不會變,也不能變,因為基石與日後的變動總不可同日而語,它們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層面上。這是我們與庫爾曼意見分歧的地方(11)。教會由始至終的伯多祿只有一個,即使雅各怕在執掌耶路撒冷教會之後,他也不會成為伯多祿,他還是雅各伯。因為我們的伯多祿只有一個,他就是歷史中的伯多祿。

後記

自從十九世紀嚴肅的釋經學開始萌芽發展以來,許多我們從前認為理所當然的意念和對聖經的詮釋方法都受到了質疑,我們的信仰和傳統一次又一次地經受了很大的震撼和挑戰;不過,在痛定之餘,也讓我們回頭細察和重新審視我們的信仰特質。百煉才出精鋼,基督教會的信仰本質也必須在淘盡了各種沙石雜質的干擾之後,才清楚地呈現出來。

對伯多祿的疑難也是一樣。無論從那方面看,我們都該感謝庫爾曼的挑戰,他的論點是任何一個嚴肅的神學生都不能忽視的。不過,為我們更重要的,卻是怎樣在接下這道戰書之後,以認真的態度,不苟地反省我們的傳統信仰。本文只是作者拋磚引玉式的一次嘗試吧了!

 

 

(1)瑪十六:17稱西滿為「約納的兒子西滿」(Simon Barjona),這個名字可能就是若一:42「若望的兒子西滿」(Simon the Son of John) 的亞拉美語讀法。

(2)人名是不能譯意的,只能音譯。「伯多祿」卻譯意而不譯音,這一點正顯示出,它本來不是個通行的人名。另外,Kephas一字的串法,除了尾音S是希臘文的附加之外,它還包含一個限定詞a,因此它的意思是the rock,而不是a rock。在古老的基督徒傳統中,Πετροζ一字也常帶有冠詞σ;這個最早期的「基督」一詞也常帶有冠詞一樣。最突出的例子是谷八:29:「σπετροζ對他說:你是σχριστοζ」。以上參閱M. Miguens, Church Ministries in New Testament Times, Arlington, Christian Culture Press, 1974, 87頁及196頁,註152,153。

(3)著名的經學家中,反對這段篇章的真實性的,舉其大者而言之,包括H. J. Holtzmann, J. Weiss, M. Dibelius, A Harnack, R. Bultmann, W. G. Kummel等人。攻擊者的另一主要論據是「教會」一字的出現,這個字,在四福音中,除瑪十六:18外,共在瑪十八:17中用過。但A. Schweitzer, J. Jeremias, A. Oepke等則堅持這段篇章的真實性。後者主要是根據這篇記述中濃厚的閃族語言特色:如「約納的兒子」(參閱註(1),以「血和肉」代表人,眾數的「天」字(ouranoi) 等等。Jeremias甚至發現這段篇章有類似耶穌平素話語中的閃族韻味(比對瑪十一:7-9,25-30):三?三的結構:包括三節,每節三行。

(4)O. Cullmann, Peter : Disciple, Apostle, Martyr (由F. V. Filson自德文原著Petrus譯成),London, SCM Press, 1953, 1962(2).

(5)O. Karrer, Peter and the Church. An Examination of Cullmann's Thesis, (Quaestiones Disputatae, 8), New York, Herder and Herder, 1963.

(6)不過,庫爾曼卻以為這段福音本來出自另一脈胳範圍(最後晚餐),經瑪竇安排整理之後加插在這裡。

(7)這是一些早期教父的看法,如盎博羅削、金口若望、希拉里、教宗良一世等。

(8)宗教改革時代,瑪丁路德等人多隨此說。據Strack-Billerbeck的註解,耶穌沒有對伯多祿說:「你是磐石」,只是說:「我對你說,是的,對你,伯多祿。在這磐石上……」。

(9)建築的形象瀰漫全段經文,除了十六:18明明說「建立」教會之外,下一句所用的字眼,如「門」、「鑰匙」等等明顯地都曾受到建築形象的啟發。

(10)根據庫爾曼的理論,由於耶穌立伯多祿的時候,沒有萬世承嗣的思想,因此,伯多祿教會磐石的地位,不但是可以變動的,而且事實上,他也只在最早的一段日子裡位居教會元首,到了後來,他的地位已經慢慢被雅各伯所取代了。至少在宗徒會議的時侯,宗徒權力的轉移已經完成,因此,迦拉達書所說的教會柱石,以雅各伯為首,跟著是刻法和若望(二9),這樣的排列次序絕不偶然,它反映了當時教會的實況。

(11)參閱註(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