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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神學年刊
(1981)p23-29
 

沉 默(1)

 

這部曾經吸引了無數讀者的公教小說--沉默(Silence),乃由日本名作家遠藤周作(Shusaku Endo)所著。沉默已翻譯成多種文字,暢銷歐、美、亞洲。遠比之另一部作品:耶穌的生涯(The Life of Christ),雖亦甚為動人,卻不及沉默一書在神修上之深度。六年前筆者曾細讀的中譯本。六年後,恰於當今教宗訪日本之際,筆者偶而重讀沉默的英譯本。在一份關懷多難的中國教會的心情下,重讀這部小說,引發起一連串嶄新的領悟。沉默的故事發生在日本的多難之秋。十七世紀的天主教會往日本遭受到史無前例的厄運。本故事不僅揭示了由西方傳入的基督宗教與日本文化的衝突,並啟開了人性「強」與「弱」的奧秘,也答覆了一個由聖經中的約伯直至今日科學倡明的社會仍困擾著基督徒良心的問題,就是:為何善人要受苦,為何天主對善人的苦難袖手旁觀?

一 、故事的背景:

本故事主要在敘述兩位葡籍耶穌會士在日本的秘密傳教活動。故事發生在公元十七世紀長崎及其鄰近村落。自鳥原叛亂(Shimabara Rebellion 1637-1638)以後,由於日本的統治者懷疑葡萄牙人曾牽涉在此次的叛亂中,故決定封鎖一切港口,拒絕與任何國家經商。中國與荷蘭雖受到特殊的待遇,但仍免不了嚴格之搜查。當時,長崎是中、荷、日貿易之主要港口。自從一六三八年,日本下封鎖令之後,所有的外籍傳教士不得其門而入,他們只能用偷渡的方式,躲在荷蘭及中國的商船內混入日本境內從事牧養天主子民的秘密活動。由於日本政府的強烈反對天主教,在十七世紀時,天主教會全然成為 「地下教會」,所有的基督徒皆隱藏自己的身份,不敢公然披露,這就是日本歷史上有名的「隱藏的基督徒」(hidden Christians)的時代。沉默的故事就是發生在這些hidden Christians中間。

二、故事簡介:

本故事是作者按照一些史實而虛構出來的。但這故事所引發起的問題卻是真實的信仰及倫理問題。

本小說由結構觀之可分為兩部份。第一部份由第一章至第四章,主要在描述兩位葡籍耶穌會士潛入日本,展開秘密的傳教活動。這兩位會士名為塞巴斯汀、羅洛里哥(Sebastian Rodiques) (2) 及佛朗西斯.賈貝(Franciso Garrape) (3)

經歷了許多風險,這兩位司鐸藉著日人吉次郎(Kichijiro) 的引路,得與日本的地下教會接觸。他們隱匿於山舍中,暗地裡施行聖事及訓誨。可惜,這條基督徒的村落不久為日本的統治者所發現,兩位司鐸被迫離開這村落。第二部份由第五章開始,這一部份完全集中在羅洛里哥(Rodigues) 的遭遇上。羅洛里哥終於被吉次郎所出賣,落在井上的手中。當羅洛里哥落網後,他同時揭開了他的神學老師費雷拉(Ferreira) 的背教之謎。為了這位老師,他曾翻山越嶺,遠踄重洋來到了日本,想打聽出這位老師的下落。當羅洛里哥知道了他心愛的老師不但已背教,而且成為使他背教的線人時,他心裡既憎恨又同情。但無論如何,最後他也走上了他老師所走過的道路,遭受若與老師一樣的命運。羅洛里哥終於也背數了。

三 、故事的主題:

按照筆者的了解,沉默的故事不斷圍繞著幾個中心的問題在發展。這些問題就是,為何天上對善人的苦難沉默不言?的確,天主的沉默有時是如此之深,祂「置若罔聞」的熊度幾乎根本地動搖了人對「天主存在」的基本信仰。到氏天主存在否?若祂存在,祂是否真正地關懷人類的痛苦?一個仁慈良善的天左怎可能讓不義和邪惡如此猖獗地摧殘善良的百姓?在沉默的小說裡,上述的問題重覆地出現。羅洛里哥終於在種種的折磨及痛苦的經驗中找到了「天主沉默」的答案。這位「背教的保祿」(日本人給予這位司鐸的別號)了解到,欲尋得上述問題的答案不能經由理性的分析,須由一顆在信與愛,在痛苦中淨化了的心去領怡。在折磨及痛苦中淨化了的羅洛里哥瞭解到天主從未對他緘默。天主常與他同在,然而只有一顆淨化了的愛心方能聽懂天主這強而有力的言語 沉默。天主的道與人的道不同。天主的通人無法預測,亦夢想不到。天主的沉默是一種強烈的愛情之言,這言語只有那全心全靈愛祂在萬有之上的人才能參透其中的奧義。天主不僅居在善人與無辜者之內,而且與他們一同受苦。

愛者永遠不會要求所愛者為他移去所有的困難與痛苦,但求所愛者與他在困難與痛苦中同在。如果愛者知道所愛者在困難與痛苦中支持著他,與他共渡難關,痛苦與困難又算得是什麼?這位司鐸羅洛里哥對天主的愛心已在痛苦中得到淨化。只有一顆淨化了愛心才能刺透天主沉默的奧秘。縱然受到他願意為他們捨掉生命的日本人所唾棄,縱然受到天主教會的不諒解與拒絕,這一切為那淨化了的心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天主了解他在踩踏聖像時腳下和內心的疼痛而沒有捨棄他。

這位在折磨中淨化了的司鐸,了解到在世間並沒有所謂「強」與「弱」。只要天主在人的軟弱內,弱者亦強。強者與弱者同樣是「殉道者」,只是天主要求他們自我犧牲的方式不同罷了。「誰能斷言弱者不比強者更受苦?」(4) 一顆在苦難中淨化了的心更有能力無私地愛:「他(羅洛里哥)現在以另一種與前不同的方式來愛他的天主。一切事情發生到如今都是為使到這司鐸達到這樣(無我)的愛」(5)。作者遠籐周作用了許多 「反諷」(IRONY) 的手法,說出了這端真理:只有一顆完全淨化了的愛心才能領悟天主沉默的奧秘。

(1) 天主的道與人的道

當羅洛里哥在葡萄牙的時候,他曾經願要到日本傳教,度一個與日本人一模一樣的生活,成為日本人,取一個日本的名字,終老於日本。當故事接近尾聲之時,讀者可見天主滿全了這位傳教士的初衷。但天主成全他的心願的方式是地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實上,他亦不曾如此去想和去祈求,因為這方式太痛苦了。井上賜給了他一個日本的名字,而且也賜給了他一些他根本不想去要的東西(別人的妻兒)。從此,羅洛里哥的名字逐漸為人所忘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原本不是他的日本名字「岡田三右衛門」,以及一個恥辱的別號「背教的保祿」。他果然隸屬於這個國家,永遠不能重返自己的國土,日本的土地長埋了他的原名及軀體。他曾渴望成為一位殉道者,一如茂吉(Mokichi)及一藏(Ichizo)。事實上,天主要他接受的殉道方式比茂吉與一藏的方式更困難、更痛楚。他的殉道方式不但沒有名譽與光彩,而且所忍受的內心痛苦與折磨比肉軀的殉道更長久、更可怕。他被迫去做一切相反自己意願的事。有什麼比被壓迫用言語、用行動、用文字去攻擊自己所心愛的事情與朋友更痛苦?羅洛里哥被強迫去相反他願意效忠的教會,被迫去踐踏一張他曾朝夕思慕的面容,被迫用文字去攻擊他所深信的天主。倘若設身處地的細想,讀者不難體會這種內在痛苦的劇烈。然而,就在這撕裂人心的痛楚中,這位司鐸對天主以及對人的愛得到了淨化。他現在活著不為什麼,甚至不為自己的理想,而是徹底地只為天主而活。因此,「世間並沒有強者與弱者,誰敢斷言弱者不比強者更受苦?」

正如耶穌基督死於完全被遺棄之中,這位司鐸亦死於寂寂無聞中。在人間的歷史裡,除了留下一個恥辱的背教之名以及一個原來不屬於他的日本名字以外,他什麼也沒有了 沒有名譽、沒有光彩、為日本人所擯斥(為了這些日本人他曾拋下了家園,受盡了痛苦),為教會所棄絕(為了效忠這教會他曾冒險來到異域傳揚她的福音)。倘若說天主不存在於司鐸的心中,豈非他的一生太可悲了嗎?因此,這司鐸說,「天主並沒有沉默,縱然祂沉默,我的生命直到今天也已經為發言了」。

(2) 基督的臉(Christ's Face)

「基督的臉」這個主題貫穿著整部小說。基督的面容在羅洛里哥的心中不斷地改變。在他到達日本以前,年青的司鐸心中所愛慕的是基督那張既光榮又俊美,充滿神采的面容。基督英武有力的面孔曾是羅洛里哥一切力量的泉源。但當他被迫踩踏在基督的臉上的時候,他立刻了解到他自己是何等的軟弱與醜陋,他並不比吉次郎好了多少。當司鐸舉腳踐踏在基督的臉上時,他心中那張光榮俊美的臉突然變為凹陷、疲乏不堪的倦容。經眾人踩踏之後,基督的臉已變得模糊、疲憊、難看。然而正是這張筋疲力倦、毫無俊美與光華的臉向這司鐸啟示了人間最美妙的東西 基督無我與可受傷的愛心。這張承受了千千萬萬次踐踏與傷害的臉對這位司鐸說:「踏吧!踏吧!我正是為此而存在!」作者用一種反諷的手法暗示出基督美麗的內心更在祂疲憊、凹陷、受傷、和毫無光彩的面容中顯示出來。

一如耶穌基督、這位司鐸也放棄了他從前那張精力充沛、聖潔、並充滿光彩的臉,而接受了自己那張充滿軟弱、疲乏的「醜」臉。在這位司鐸接受了自己軟弱醜臉之後,他開始了解到,天主從未曾對他沉默,天主在他內與他一起接納了他自己這張軟弱和沒有光華的醜臉。這位接納了自己軟弱的臉的司鐸,現在有能力真正地接納和寬恕那張日本人的醜臉 吉次郎。他曾在航向日本的船上輕視過這張軟弱的日本面孔,在他被出賣的那一刻,他也曾憎恨及拒絕過這張日本的面孔。但當羅洛里哥發現他和吉次郎同樣軟弱的時候,他能夠在告解聖事中真正說出了寬赦之言:「不是人能夠判斷,天主比任何人更瞭解我們的軟弱」(6)。教會可以把絕他為真正的天主教司鐸,他的同道也可以排除他,但是在十七世紀日本的土地上,他是唯一的司鐸,他行了只有司鐸才能行的赦罪聖事,他也真正地從內心寬赦了這張日本的醜臉。這也是作者「反諷」的手法之一。

沉默這部小說,自問世以來曾引起廣大群眾的爭論,其爭論的焦點,往往不在「天主的沉默」這個問題上,而在羅洛里哥的背教行為上。接照筆者的淺見,世上許多事情從外表行來都是相對的。至於對與不對和是非黑白的倫理判斷,有時並非如此清楚。小說中有些關乎信仰與倫理的問題,我們不能只憑「腦袋」去解決、去推埋,而必須用「心」去領悟。就如「禪機」,必須用一顆感應的心去參悟。總而言之,「愛心」本身是最好的「判斷」,天主的判斷與人的判斷往往背道而馳。茹達斯得救與否為我們仍是一個謎,羅洛里哥是否真正地背教?我們的判斷也只在表而,因為這位司鐸曾說:「我或許是背棄了教會,出賣了弟兄,但我從末出賣過主。」筆者認為全書最精采的一段話是在故事的末尾,現且錄下原文(英譯本):最後,筆者願提出井上所提出的問題作為本文的結束。井上對羅洛里哥說基督宗教根本不適合日本的土壤,「你(羅洛里哥)所帶來日本的基督教已在日本的文化中變了型,變成了一種怪物」(7)。到底,在本地化的過程中,基督的福音如何才能在一個文化中生根柚基,而又不致於受某文化的墮落因素所歪曲?此外,這小說中所引發的許多信仰與倫理的問題都會使人聯想到目前正處於未安定的狀態中的中國教會。對於這一點筆者不欲發揮下去,有待讀者細讀沉默一書後自己去聯想,去領悟。

 

 
  1. Shusaku Endo, Silence, New York, 1969.
  2. 人名的中譯用「沉默」的中譯本。遠籐周作著、朱佩蘭譯,沉默,道聲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第二版。
  3. 同上
  4. 見 沉默 英譯本 頁二八五。
  5. 見 沉默 英譯本 頁二八六。
  6. 見 沉默 英譯本 頁二八四。
  7. 同上 頁二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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