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學年刊主頁 | 劉賽眉 << 目錄 >> |

 

 

04
神學年刊
(1980)p30-39
 

馬克斯主義所許諾的「天國」

 

正如孟道爾(Arthur P. Mendel) 在「馬克斯主義著作之精萃」(Essential Works of Marxism) (註一) 一書的序言中所說,馬克斯主義對歐亞之影響,已遠超過一個世紀以前馬克斯和恩格斯所預示的。因為馬克斯共產主義的幽魂,不僅纏繞著歐洲(註二),而且大大地征服了半個地球,其影響力且有日漸擴張之勢。其實,馬克斯主義之所以盛行,一則固然是馬氏哲學本身所具之理想;另一則方可謂時勢造英雄,因為他的哲學非常踏實地針對了當時的社會、政治、與經濟的情況,同時,馬氏的思想極力把 「科學」與 「倫理」溶為一爐,給予倫理上的 「正義」一個科學理論的基礎。儘管有人認為馬克斯的哲學已過時,但馬氏對社會的分析,以及他所許諾的「無階級的理想國」仍然吸引著不少人。若要了解馬克斯的思想,便不能把他的哲學從使其滋長繁生的溫床抽離;透悉了馬氏哲學誕生的背景之後,則其哲學對經濟落後國家特具吸引力一點,便不難瞭解,雖然馬氏生前曾預期革命在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中首先發生。

本文主要是站在基督徒信仰的立場上,對馬氏所預許的「理想國」作一神學反省,並與今日神學上所解釋的「新聖城」或「新天地」作一比較,以觀二者之異同。本文既主要為神學反省,故此並無意詳細刻劃馬氏的思想內容,筆者以為,只是簡要地抽出其重心,達到本文之目的便足夠。

一 馬克斯主義的 「正義王國」

馬克斯主義顯然是西方文化及文明過程中的產兒(註三)。這個哲學在工業革命時代抬頭,一直影響著走向工業化的國家,這個主義融合了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以降諸潮流之精髓,譬如:俗化主義(Secularism)、經驗主義(Empiricism)、理性主義(Rationalism)、唯物主義(Materialism)、以及對「進化」(Evolution)和「進步」(Progress)的樂觀信念。馬克斯可以說是法國理性主義者的忠實信徒。他深信人的理性及勞動的潛能,藉以創造出一個 「新社會」。從某方面而言,馬氏的哲學為十九世紀的德國誠然是一項突破,他以 「經濟決定論」吞噬了費爾巴哈(Feuerbach)的 「唯物論」而打擊了黑格爾(Hegel)的「唯心論」。馬氏的哲學不僅是徹底的「人文主義」和近乎「實證科學」的「實踐哲學」,而且是打擊當時的宗教及教條主義的狂潮。馬氏的唯物及無神思想主要是受到費爾巴哈的影響,有人認為梅瑟海斯(Moses Hess)亦是影響馬氏的「無神論」的人物之一(註四)。馬氏以為,宗教只是人理性的投射,幻想有另一世界之存在,在那裡神賜給人在現世所不能得到的幸福。宗教不僅不能裨益於人,而且極之阻礙人的自我發展。馬氏深信,他所宣佈的 「無階級的理想國」可以取代基督徒所宣講的「天國」,這「理想的國度」必然在歷史的進化過程中實現,在那裡充滿正義、「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註五)

馬氏的 「天國」不是神賜的,而是人為的;不在「來生」,而在「今世」;不在降生成人的神身上實現,而在人的勞動中成就。馬氏亦認為,他的「正義王國」必須「強者得之」,因為「暴力革命」是促成這國度實現的要素之一。馬氏的「天國」亦一樣宣告「窮者乃真福」,因為最後「無產階級要專政」。馬氏的「理想國」紮根於歷史,決定於經濟,這王國與人、歷史、和自然有著決定性的關係。在這王國裡,人的本質在勞動中得到滿全,而人勞動的場所就是自然,藉著勞動,人不斷地自然化(Naturalization of man),而自然亦不輟地人化 (Humanization of nature),歷史就是人在勞動中創造了自己及自然的過程,當歷史完成,人和自然都達到了滿全。

在基督徒的信仰中,神是歷史的主人。按照德日進神父的思想,神既內在於宇宙和歷史,又超越宇宙和歷史,祂在宇宙和歷史之內(Within)和之外(Without),推動著並吸引著宇宙和歷史不斷地向前和向上提昇,所以,神是宇宙和歷史的中心、始點和終點。德氏的歷史和自然是同時向上向前進化的。馬克斯的 「天國」則完全禁錮在歷史內,是歷史進化過程中必然出現的一個階段,而馬克斯主義者所負起的,正是一個「歷史性的使命」,以革命者的姿態,促使這歷史決定了早晚必要實現的「無階級王國」的來臨 。馬克斯本人不喜歡談論「超越」(Transcendence)及「形而上」的問題,他的「歷史觀」(如果筆者沒有懂錯的話)是沒有「縱面」的「橫面歷史觀」。他不由時空及事件的角度來看歷史,而由唯物及經濟的立場來看歷史的發展。他套取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卻抽空了它的內容,來解釋歷史的進化。人以勞動推動歷史,而歷史則依循正反合的自然規律演化;馬克斯思想中的人是一個「勞動人」或「生產力」,而他則喜稱自己為「現實的人」。人存在最基本的條件是物質,當人開始以生產去滿足人最基本的物質需要時,歷史便開始,「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同時,這也是人們為了能夠生活就必需每日每時都要進行的一種歷史活動,即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註六)歸納而言,馬氏是以人為歷史的中心、始點和終點。歷史的每個時期有其特徵,而其特徵則由 「生產方式」來決定。馬氏認為在正反合的辯證規程下,歷史不斷的由「量變」而致於「質變」,當整個人類的社會皆變成了「無階級」狀態,歷史的任務才完成。具體說來,馬克斯深信全世界到最後只剩下兩種階級的對立,就是資產主義與無產階級,而小資產階級最後必淪為無產階級。由於無產階級的成員日益擴展,而資本主義則因資本家的互相競爭和彼此吞滅,最後龐大的資本只落在少數人手上,當人多勢眾的無產階級受壓迫和自我割離(Alienation)到白熱化的階段時,他們的忿恨便會催促他們揭竿起義,消滅資本主義而成為一「無階級的國度」。因此,共產和無產都只是(必需的)「手段」,「無階級」才是目的。

再者,馬氏的「天國」亦是「普世性」的。共產主義必須向普世進軍,若它只限於某一國家及民族,則不能達到其意義(註七)。他的「理想國」必須落實在一切社會和國家之中,換言之,非等到全世界都變成「無階級」,則他的王國尚未算實現,所以,由 「正義者同盟」脫胎出來的「共產主義者同盟」,一開始就是國際性的。

馬氏的「辯証唯物史觀」唯一的優點是歷史不再是片段和個別事件,而是一氣呵成、前後互相呼應、有一貫性、和有目標的動態過程。歷史的每個階段均有著內在的連繫。但是,正反合的規律是否是解釋歷史演進的最好方式?有學者就認為馬克斯把歷史過於簡化了,而存在主義者沙特也曾批判馬氏的由「量」變到「質」變之說不甚科學化。此外,馬氏認為,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每個階段本身就潛在著使自己「質變」的因素。例如資本主義,馬氏認為它必定會消滅,除了革命的外力推翻它之外,資本主義本身使潛有使自身「質變」因素。若如此,我們必須追問:馬氏所謂由無產階級專政的「無階級王國」會不曾潛有使自身質愛的因素?若有的話,他的「理想國」豈非仍然不太理想?也許有人會說,當無產階級運動完全取得勝利時,私產制已廢除,產生的階級經濟條件亦已失去,所以,那時不會再有階級與階級的對立和掙扎了。果真如此,就是說馬氏的 「無階級王國」也需要具有某種「永恆性」了?那麼,他的王國豈不是也並非很科學化?因為科學無法完全實証永恆!如果可能的話,在此之外,我們也許可以再發一個問題:如果今日西方的資本主義先進國家,開始注意到工作中勞工的「自我割離」(Self-alienation)的問題,設法改善,以減弱這種割離的現象,在此情況下,馬氏的「天國」會不會再來臨?但話又說回來,今日社會的情況與十九世紀馬氏所處的社會環境都有類似的病癥 財富不均、貧窮、不義。為此馬氏的理想國仍然具有某種程度的吸引力。

二 基督教徒信仰中的「天國」

馬克斯的「正義王國」本來啟發自猶太基督徒的「天國」,一旦他的「理想國」在科學方法上建立了其理論基礎之後;便向基督徒所信仰的「天國」挑戰。有人認為,馬克斯主義可以糾正宗教,而宗教方可以修正馬克斯主義。筆者可以同意這句話,但認為對這句話需要解釋,否則,會使人感到相當混淆。我以為任何宗教信仰在流傳的過程中,都很容易產生一些不太正常的現象,導致這些現象產生的原因,可以是信仰培育的不足,可以是實踐的不夠,也可以是其他更複雜的因素。這些現象若用潘霍華(Bonhoeffer)的概念來描寫,就是 「宗教」和「信仰」的分離。潘霍華所謂的「宗教」,是指把神放在人生活的「邊緣」上,只是求神拜佛、求福免禍;而「信仰」則是以神為生活和行動的「中心」,是一種徹底的「投身」(Commitment),從而產生真正的「使命感」(Discipleship)。前者很容易將福音的訊息僵化,傾向於宗教的教條主義,把神蓄置在「另一個世界」中;而後者則使人成為真正的「使徒」。事實上,馬克斯主義所能夠打擊的是「邊緣」的宗教,真正基督的信仰反而是馬克斯主義的「救星」。本來,「宗教信仰」是一件「整合」的事;但在實際生活上,往往兩者分離,造成了沒有宗教的信仰(無神論者亦有他們的『信仰』),或者是缺乏信仰的宗教。

現在,筆者且按照下列幾點,對基督宗教所信仰的「天國」稍作反省:

(一)天國與「物質」

我們不要誤解,以為馬克斯的唯物論否定精神之存在。其實,若用一般老百姓的言語來表達,唯物論的問題是在於「物質決定精神」。在「德意志的意識型態」中,馬氏肯定「生活決定意識,而非意識決定生活」。這裡所謂的生活乃指物質生活而言。馬氏說:「精神從一開始就很倒霉,註定要受物質的糾纏」(註八)。若物質解決,精神也解決,如此,物質便取代了神。

基督徒所信仰的「天國」與「物質」也有一定的關係,但它從來不把「物」神化。按照德日進的思想,由於神降生成人,潛入物質之中,成為物質宇宙的一部份,從那時起,物質便含有一種朝向「成全」的動力,而基督徒信仰中的 「天國」就是在這位降生成人,成為物質的一部份,而又光榮復活,帶著物質超越飛升的神身上實現和滿全。「天國」落實在物質的宇宙之內,卻又向物質挑戰。德氏認為,在我們做抉擇及對物質採取立場之前,物質只是一「斜坡」,人可以踏著它上升,亦可以下降。物質與精神雖屬不同的層面,但兩者並非對立;相反,在復活的人而天主的耶穌基督徒身上,精神與物質是一體。其實,精神與物質是互相決定、彼此影響的。總言之,成人及復活的耶穌基督是 「天國」的核心,若抽去了此核心,基督徒信仰中的「天國」便會由基礎上坍塌。

(二)天國與「全新」

馬克斯 「質變」的思想,意味著「全新」的概念。由「質變」而來的「無階級王國」是一個「全新的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截然不同,在那裡再沒有不義、壓迫、階級的對立;在那裡「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基督徒信仰中的「天國」亦是「全新的聖城」、「全新的天地」。在那裡眼淚要擦乾,再沒有痛苦、不義……等等;在那裡盲者復明、塑者聽見、啞者說話、饑者得飽、寒者得衣;在那裡也沒有階級、不分自由人、奴隸、猶太人,或希臘人。然而,這「無階級」非由階級鬥爭取得勝利之後而來,而是來自「愛的滿全」。

天國是天主的能力進入人間,當神的能力進入宇宙內,宇宙就要換上全新的秩序;當神的能力進入人類的生命之中,人類的生命就有全新的變化 。人類的正義不再是 「以牙還牙」,而是「給他走兩千步,將內衣也給他」。原來這就是福音的正義,只有這正義才徹底反轉「以惡還惡」的惡性循環,把惡由人類中根除,於是,基督徒可以宣佈:天主是愛。這愛是無條件和無保留的,它不僅徹底反轉「以暴易暴」的舊秩序,而且是打破「交易」和「代價」的交往的有利武器;也是戰勝「惡」的途徑。對於「暴力革命」的問題,筆者並無深入的研究,故不便發揮。但是,「為什麼我不是基督徒」一書的作者 英國哲人羅素,曾在他另一本著作「政治理想」(Political Ideals)(註九)中說,只有腦子裡充滿物質思想的人才認為可以用暴力取得一切;他舉了些例子說明暴力對精神是無能的。事實上,某些西歐的共產主義者也曾主張溫和的「和平過渡」。

(三)天國與「歷史」

天國就是天主的能力進入類歷史的行動,這天國必然與歷史有關。基督徒信仰中的天國,不是只在歷史的盡頭,也在歷史的過程中間;不完全在歷史之外,也在歷史之內。世界的歷史是救恩史實現的舞台,人的獲救是在歷史的過程中。按照聖經學者的探討結果,發現聖經中所啟示的「天國」的確是有著「已經」和「尚未」兩面,一方面這天國已經不斷地透過許多歷史事件進入了人間,另一方面,它仍期待著圓滿的實現。不僅世界的歷史是一動態的過程,人類的救恩史也是在過程中。這天國在歷史中不斷地與歷史一同向縱向橫發展,直至在基督內達於圓滿。

結語

本文只是一初步的嚐試,企望拋磚引玉,以達切磋之效,其中可能有些思想尚待深入發揮與修正。無論如何,此僅為一起點。

 

 

註一:Arthur P. Mendel(ed.), Essential Works of Marxism,1961 New York, 1971 16 p.p.592.

註二:見 共產黨宣言 馬克斯恩格斯選集 卷一 北京人民出版社 一九七二年 頁二五O。

註三:同註一 p.1.

註四:袁廷棟著 馬克斯哲學簡介與評價 台灣光啟出版社 民國六十四年 頁十。

註五:見 共產黨宣言。

註六:德意志意識型態 馬克斯恩格斯選集 卷一 北京人民出版社 一九七二年 頁三十二。

註七:同上 頁四十一、四十八。

註八:同上 頁三十五。

註九:Bertrand Russell , Political Ideals , London 1963.

 

 
| 神學年刊主頁 | 劉賽眉 << 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