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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年刊
(1991)p107-114
 

活出歷史與歷史學的先知性幅度

 

 

在座中可能大部份人很希望知道,一個歷史學家可以怎樣幫助香港教會去策劃和準備自己面對將來。因為在一般人心目中,歷史是一門以過去為取向的工作,它對於這個以將來為取向的研習會可能貢獻不大。因此,在我們未直接進入這次研習會的主題?信仰小團體前,若先瞭解甚麼叫做包涵先知角色的「真實活出歷史」將會有所裨益。這概念一旦弄清,一個歷史學家主持這研習會的可信性便不成問題,甚至是非常需要。

歷史通常是指一個民族的生活中,經濟、政治、文化等重要事件的記載。這些事件發生的先後次序,形成了一個客觀進程,讓歷史學家去辨別和整理它的內在演進定律。這種歷史觀的背後,是一個量的時間觀念,它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三個互不相容的階段。這三個階段中,過去的階段被認定為歷史科學的特定研究對象。在這種觀點下,時間是同質的,是一種共有元素。在時間裡,所有存有,從無機物到人類,都有其開始和終結。這種時間與歷史的觀點,雖有其自身某種程度的真理存在,但卻無法揭示歷史本質上是人類的現象。深層的反思會指出時間和歷史是建基於絕對的存有,只有人類才擁有和分享這種存有。以下的時間,我會嘗試指出歷史性是人類存在的一個構成因素,這因素同時又怎樣與先知性的遠景和希望吻合。在講解的過程中,我會大量採用Kappen源自Heidegger的創新性思想,雖然我的思想路線在多方面偏離了他們。

此時此刻作為歷史性的基礎

所有低於人類的存有無論是有機體或無機體,自身都有一定程度的完整。他們是什麼就是什麼,無論任何時刻都不會增長。人類則不一樣,他們的本質超越現在的存有。意思是說,只有人類才能離開存在,走出自身以外,到達一個未曾出現的前方。這種指向將來的生活並不是心理上對某種特定狀況的渴求,而是本體上構成人之所以為人的因素。那一點是這指向將來的終結呢?死亡?從根本的意義來說是對的,因為人在死亡中發現不存有是他的外在極限。但是,死亡不是純然消極的,它不只是一個被動的行為,同時也是主動,是一個將自己所有完全交付給後人的行動。就是這切實的傳承行動確保了歷史的延續性。

如果死亡是傳承的最後行動,那是因為生命自身是一個傳承。人剛生下來就開始死亡、開始將他的光榮、權力,和羞恥傳下去。他的言行舉止都會成為傳承的內容,對後人造成或好或壞的後果。

那為個體是真實的,為團棋同樣是真實。個體將自前人承受下來的傳授給後人。為團體來說也是一樣,生活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將自己交付出來,因而構成了歷史的流轉。我們先前提出的問題現在再重現:人類團體的將來是指向什麼呢?這問題的答案不能來自理性,只能來自希望。希望會告訴我們,人生旅程的終結是天人合一的圓滿,即神性的圓滿顯示在人性的圓滿中。不過,天人合一的圓滿能夠成為人類團體的將來,除非圓滿匯聚了它的個體和整體的過去。

從這角度看,每個人的存在就好像一個策劃,一個由很多可能性構成的整體,他的最後實現將與人類的絕對將來結合。可是,個體從那裡獲得這些有待將來成熟的可能性呢?就是從他誕生時所承受下來的。人的存在是介乎誕生與死亡這兩個限度之間。不過,一如透過把完成的傳給後人,人超越了死亡;同樣,透過接納傳下來的遺產,人超越了誕生。在承受這些傳下來的可能性同時,人亦接受伴隨著誕生在某一特定家庭,某一特定團體,某一特定歷史時機所帶來的限制。這些可能性和限制是先於我們的任何自由選擇。為個體來說,這是我們命運;為團體來說,這是我們的終向。

我們就是在這種承先啟後的精神下,將自己切合於目前。但過去的可能性不會未經批判而原原本本地被接受,每一個世代因而產生它自己的「世界觀」,即一套塑造他們去面對人、事物、和大自然的意義。同樣,每一世代相對地讓世界以一個為他們獨特的方式揭示自己。

從以上的反思我們可以明白到時間的三個境況?過去、現在和將來是彼此內在於其中的,因而構成了人存在的此時此刻。

在承先啟後的同時,我們賦予目前一個超乎此時此地的意義,這使我們的存在和行動立時變得救贖性和再造性。幾時我們為將來而收集和保存過去的真實可能性,那就是救贖幾時我們因此而為將來天人合人的完滿揭示而鋪路,那就是再造。幾時我們能將過去、現在和將來彼此內在的態度生活出來,那就是其實活出歷史。

在這意義下,活出歷史同時是宿命的和自由的。宿命是因為我們所承受的都不是出於我們,而是先決的。自由是因為我們所選擇我們所承受的。同樣道理,為團體亦是真確的。在策劃將來的同時,我們必須依賴過去所注定的可能性。在命運與目的地之間所舖切的,就是十字架苦路。

不真實的活出歷史

不真實的活出歷史可以是涉及過去、現在和將來方面,可以是不真實的。通常很多人在其中一方面不真實。

在沒有忠於將來方面,可以是否認或絕對化將來。無論誰否認將來,乃因害怕死亡。人嘗試將自己囚禁在此時此地,以逃出死亡的視野。這類人的生活格言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這是自己對後人所負責任的否認。因為他沒有接納死亡作為自己對人類團體的切實交付,卻把死亡委託給潛意識作為那不知名的「他們」的部份命運。這末世性張力失去的後果是個人無能力去創造性地干預歷史。

忘記將來很多時是與唯靈論同時存在的。當生命的終極目標被視為不沾人間煙火的極樂世界,靈魂在那裡可以享見那同樣是不取肉身的神時,那便是唯靈論。唯靈論的一個直接後果是對物質世界以及一切與物質相關的,如肉體、性、婚姻和大地的貶抑。更甚者,就是這天堂一旦達到,文化和歷史便被貶為必須超越的罪惡,必須折取的支架。還有,整個創造為天主子女的釋放而發出的痛苦呻吟就是沮喪。縱使在今天,這種天神主義仍孕育了主導不少基督徒思想的「靈修」。

在沒有忠於過去方面,人同時可以設想兩個相對的立場,兩者都引致不同的不真實存在形式。第一種包涵在文化失憶內,例如:忘記過去對於出生、童年、低下出身等損傷性經驗的反應,或受一個外來文化殖民於腦海的回應。無論是什麼成因,後果為個體或團體都是破壞性的。因為沒有過去,就沒有將來的醞釀,亦沒有一個有意義的現在。幾時一脈相承的過去被切斷,創造力便自然凋謝。這解釋了印度的基督徒為什麼在文學、戲曲、繪畫、音樂、彫塑方面沒有生育。與他們的過去切斷後,他們失去一個不意識的神話和標記水庫,沒有這水庫、美的創作和意義的感性表達都無可能。

對過去的否定很多時引發它的對立?對過去的崇拜,它的表達形式是其要主義或復古主義。兩者都視過去為神人的最高揭示,傳統中每個因素都視為天主的默感,因此是萬古常有的真理。奇怪的是,對過去的崇拜實際上是對過去的否定,因為過去的不准成為過去,已死的不讓成為死去,反被樹立為永恆的真理。在討價還價中,稚氣主義支配了大局,眼前的真實挑戰則被忽略。這是否香港基督徒的真實情況?

脫離過去或將來的一個無可避免後果,就是對現在的疏遠。那裡有過去和將來受到光榮,目前則為了反芻這光榮的過去或夢想、虛幻的極樂將來而筋疲力倦。保守主義和將來主義都使現在失去歷史的本質。另一個使現在變成不真實的情況是把它絕對化。這情況的發生是過去和將來都被分割,個體或團體只顧現在,並將自己囚在其中,斷絕與回憶和希望的關連。目前的一刻成為終結,它的價值在於它能否給予快樂。人的存在因此化為一連串無相關的經驗,有些是快樂的,有些是煩惱的。這種存在與意識裂成碎片的結果,在資本主義這形式下成為一種普遍性現象。一方面,它摧毀傳統文化,另一方面,為將焦點放在即時的消費而犧牲了人類整體將來的福祉。這是否再次是香港目前的真實情況?

從歷史反思到歷史學

鉤畫出有系統的活出歷史怎樣構成人類個體或集體的存在後,我們現在可以瞭解歷史學,或歷史科學。「每門科學都是由主題整理所構成」。主題整理的意思是便一些隱含地意會的東西變得有條理。歷史學整理的主題是一個民族的歷史生活。它的角色是展示一個民族怎樣對將來寄以希望,怎樣吸取過去的資料,以及怎樣創作性地活出目前的一刻。這有別於發掘普遍的歷史進程定律或描述和按序接連過去的事件。

但為什麼要展示前人的歷史生活?因為無論是個體和團體,為活出將來,每個人都須要承受前人的傳統,好去滿全目前的使命。每個人借助自己的歷史本質不意識地進行的,歷史學家則依循方法有系統地去進行。但他進行時,必須是團體一份子和代表著整個團體。團體透過他才能返回前人的世代,在那裡前人曾活出將來,為使他們刻在聲音、木器和石器的財富傳下去。

因此,歷史學家是深深投入他所嘗試展示的內容中。在展示一個民族的生活時,他承受的遺產就如一筆可觀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將會形成他的團體的存在策劃,意即歷史學家是他將要闡釋的歷史的一部份。換句話說,在闡釋歷史時,他同時在創造歷史。在這過程中,沒有主體和客體的分別,而是一個無所不容的原始整體。這點就是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分野,自然科學家經常與他的研究對象是保持中立的。

由歷史學到預言

我們在活出歷史和歷史學裡發現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三合一結構,也適合用來介定預言。先知就是那些見證人類將來和盼望它來臨的人。希伯來先知以新天新地去形容那將來,在那裡豺狼與黑羊同飼。耶穌則以天國,佛教則以達摩規條,傳統宗教則以上天去形容。在先知性的神視中,將來被視為圓滿的來臨和過去的復興。這觀念的背後指出,歷史不一定是一個向著人類圓滿境況進發的進程,在多方面亦是一個從起初圓滿境況的倒退和自我疏遠。一個清楚的例子就是耶穌有關梅瑟離婚法律的宣講。耶穌反對離婚是因為希伯來人的絕對性,以及在起初,在創世的時候,天主造了男女,男女因此結合成為一體。其實,在人類過去任何重大突破的根源,人都可以嘗試在其中重新發現一些在起初已有的事物。為盼望將來與復興過去,先知批判性地和創造性地生活於目前。因此,耶穌這位最偉大的先知,不單無情地批判他當時的宗教和杜會,同時也開展了一個反文化和反團體。

基督徒在歷史的臨在

作為「耶穌的同伴」,如果說基督徒的使命就是繼續祂在歷史中的先知性干預,相信無人會爭辯。但先知性的意思就歷史性的完整意義,即為渴望將來的實現,我們從過去中吸取可能性、引導進入一個「新世界」,同時亦指出大地的更原始面貌。

為能滿全這使命,教會領袖應撕去困著他們大多數的不真實的活出歷史方式。主要不真實的方式是天神主義、文化失憶和工作主義。

天神主義將靈魂的得救投射為生命的終極目標,它的顯著面就是對物質世界的輕視。這看法背後的靈魂肉身二元論源於希臘文化,為耶穌原本的傳統是陌生的。在希伯來人心目中,靈魂就是肉身的內向幅度。由於這一體的觀念被遺忘,因而引致「靈修學」的擴散。在宣講救靈魂的同時,「靈修學」意味大地的厄運。我們今日所面對的生態危機便証明了這點,對精神事物的尋求合法化了對地球侵略性的開發。蒼天和大地因此被非聖神化,目前的挑戰就是扭轉這潮流,以及重新發掘大地的神性。這需要與那些在猶太?基督宗教傳統中,從先知時代已被指與信仰不符的古代生殖力崇拜交談。

文化失憶是過往曾受殖民地統治的基督徒的命運。作為一個基督徒,意即將自己接在一顆仍未紮根在中國土壤的快樂樹上。基督徒一如其他中國人是大地的兒女,這是真的。但分別在於中國人將承自大地的看作自己的財富,基督徒則否定,以及將之與自己的信仰分割。就如烏龜一樣,普遍的基督徒將自己囚禁在信仰和教義的硬殼裡,導致對過去的呼聲無動於衷。或許為很多由或基督徒領袖來說,這點是真實的。雖然他們也嘗試信仰本地化,但他們只將中國的過去看成研究的對象。若沒有了他們的聲音,過去不能說話;若不是在他們內並透過他們,過去不能成為一個「主體」。

天神主義和文化失憶的後果就是一個缺乏意義和創造性張力的目前。對目前疏遠的形式是因循主義和工作主義,前者注視過去,後者則注視將來。因循主義的特色,顯露在教會機構的工作人員必須符合那循環不息的活動、禮儀和慶節上。在因循主義支配的地方,人開始和結東的位置經常一樣。後果是完全失去所有的獨特性,此時此刻除了沉悶外別無其他。有別於文化失憶,工作主義的來源是比較近期的。這是工業科技杜會送給教會的禮物。這不是簡單的疾病,而是一個有不同表達形式的複雜綜合病症。教會中的工作主義者只埋首於器材,他們渴望成果並希望即時得到,他們不顧天國和它的光榮,也不需要過去的激勵,因為救恩只來自此時此地可見的成果。成果的生產就是技巧的問題,因而造成對最新心理學,仿宗教、輔導、安慰、溝通、管理、驅魔和分辨神恩等技巧的瘋狂追尋。由於非常害怕自己的技巧落後或自己落伍,他們定期到外國參與進修或更新課程。一如他們在工業界上的版本,工作型的教會領袖尖銳地意識到時間的價值。他們瞭解到時間不單是金錢,對天主和人亦很有幫助。他們毫無疑問是忙碌的,為眾多的約會而東奔西走。在個別事件的勞役下,他們的過的生活只是工具而無目標,只有專家而無智慧。這是否香港基督徒領袖的縮影,他們正帶領天主子民面對一個從馬槽開始,在十字架上結束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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